我的一個謝頂朋友

1

我剛畢業那一段,找不到工作,病急亂投醫,只要是個郵箱就給人家發簡歷。終於有一天接到了面試的通知電話,借了套西服精神抖擻的去了,結果到了地方才發現,自己的儀容儀錶還是不合格。

對面面試官是個瘦削的中年人,穿著素色的衣服看著我兩眼放光,剎那間我閉上了眼,總覺得這人身上散發的光芒閃瞎了我的眼睛。

這他媽是個和尚。

和尚沒告訴我他的法號,只讓我喊他老張,老張面試我的第一個問題是:

「會不會翻牆?」

我瞅了眼旁邊兩米多的牆,猶豫了會兒說道:「有點難。」

「這麼說你能翻?」老張原本是盤腿坐著,聽到這句話彷彿一個癱瘓多年的病人奇蹟般康復一樣站了起來。

「得給我個梯子。」我指了指旁邊的牆道。

老張愣了下,糾正道:「我是說網路。」

我也愣了,心說這和尚還挺時髦,估摸著是不是準備翻牆去印度取佛經?回想大唐唐僧師徒四人千里迢迢去西方,如今一個VPN就能辦到,我瞬間有些感動,這年頭當個和尚都得重視對外交流。老張看我是個技術型人才,大手一揮收了我,一個月兩千,包吃包住。

事實證明我他媽想錯了,老張拿VPN是看黃網的。

「哎,小王,這個hentai是個什麼玩意啊。」老張帶著眼睛盯著屏幕問。

一般這時候我就出門掃地,總覺得自己身後的是個假和尚。

廟裡沒什麼人來上香,可看著老張的樣子卻像是過的很滋潤。老張在我就職後的第一天跟我說他其實個假和尚,這個寺廟開著就是為了騙錢,可是足足一周過去,整個破廟連個鳥都不願意來,我正琢磨著要不要報警把這老禿驢給抓了,老張給我領了個人進來。

「來,這是你師兄。」老張對身邊那個看上去很成熟穩重的年輕人說道。

「師兄好。」年輕人賊乖,沖我鞠了個躬。看他彎腰我倒吸一口涼氣,親娘咧師弟居然年紀輕輕頭頂幾乎全禿了,怪不得老張把他弄進來,當和尚可謂是天資卓越。

我瞅了眼老張,心說這是個什麼路數。老張對我解釋道:「這位乃是你新入門的師弟,還沒給自己起法號。」

我想你也沒給我起法號啊,撐死給我改了個微信備註叫打雜的。沒曾想年輕人很謙虛地給老張鞠了一躬,說道:「大師,我這法號能不能自己取?」

老張猶豫了會兒,還沒說話,年輕人從手上取下一塊表,說道:「這表二十萬,買個法號可不可以?」

老張一拍大腿,爽快道:「我佛慈悲,你愛叫啥叫啥。」

年輕人說自己想叫忘塵。

老張又一拍大腿,「忘塵好啊,徒兒一看就是有文化的人。」

忘塵師弟嘆了口氣道:「師父,我出了家,是否就能跟這紅塵沒聯繫了?」

老張見對方這副樣子,琢磨著是時候裝出個高人樣子了。只見他瞬間表情變得悲憫起來,說道:「想要斷開紅塵,須得告別一切。首先……」

忘塵師弟臉上露出期待,等待著師父給自己提出人生雞湯。

老張從身後拿出了個電推子,說道:「你先剃個頭。」

2

剃頭收了忘塵師弟五百塊,老張說佛家剃頭跟理髮店不一樣,給你剃完就相當於給你腦袋開了光。

「看看,亮堂不亮堂?反光不反光?」老張對著鏡子美滋滋地笑,不知道在說哪個光頭。

「師父,您剛剛說告別一切,需要怎麼告別。」忘塵師弟恭敬道。

老張說道:「告別還不簡單,說個再見不就完了。」

忘塵師弟滿臉疑惑,但是又不敢問,估摸著是覺得這是什麼佛家慧語,自己瞎猜容易讓師父以為自己是個傻子。

「你去你想告別的那個地方,把你曾經走過的路走一遍,把你見過的人見一遍,對著他們說聲再見。」老張解釋道。

忘塵師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心說老禿驢你不就是想收了理髮錢把人家趕走唄,還搞這些虛的。沒成想老張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你這師兄此番與你一同前去,以防你貪戀人間,再次墮入紅塵。」

喵喵喵?

3

師弟很有錢。

當我坐在頭等艙的時候想著。

「委屈了委屈了。」師弟對我歉意道。

「客氣了客氣了。」我很是惶恐。

飛機到師弟的故鄉有一段時間,抱著消磨時光的想法,我和師弟聊了起來。

「師弟啊,你為啥突然想出家呢?」我問道。

「師兄你呢?」師弟沖我微笑。

我總不能說是因為兩千塊錢,當師兄的畢竟要有當師兄的架子,於是我微微一笑,高深莫測道:「因為民間疾苦。」

師弟大驚,看我的眼光變得更加崇敬。然後他說道:「我就沒那麼光輝偉大,我出家是為了逃避。」

通過師弟的訴說我得知,師弟是個很厲害的人,小時候家裡條件不好,但師弟腦子聰明,才二十歲不到就創業成為了千萬富翁,可是隨著自己越來越厲害,師弟也越來越痛苦。

「因為謝頂嗎?」我可憐地看著他。

師弟第一次像看傻逼一樣看我。

「不是,我們家祖傳謝頂,我痛苦是因為,」師弟頓了頓,「我覺得我如今擁有的都是虛妄。」

我震驚,心道師弟簡直太他媽佛性了,「為什麼呢?」

「我也不知道,或許我告別著告別著就能找到為什麼,然後告別。」師弟深吸一口氣,說道。

說完這句話師弟閉上了眼,想必是發覺了我這個師兄其實是個俗人,懶得搭話。

昏黃的燈光下師弟皺著眉頭,外面是漆黑的天。

4

師弟的家鄉是個海濱城市。

下了飛機師弟掏出來一張紙,上面畫著複雜的路線圖,師弟說這是他的告別之旅的路線圖,在我流著哈喇子打呼嚕的時候,師弟製作了它。

「第一站去哪?」我感受著海濱城市的冷空氣,有些發抖。

「從我來到這個世界開始。」師弟張開雙手,看向這座自己長大的小城。

第一個要告別的目標是師弟的父母。

二老很是熱情,我一進門便看見師弟老爹閃閃發光的腦袋,看來師弟果真不欺我,謝頂真的是遺傳的。

三顆光頭齊聚一堂,師弟母親對師弟的新髮型和新朋友似乎並沒有那麼驚訝。

「你看看我就說吧,帶什麼假髮啊,該剃就剃唄。」師弟母親嘟囔道。

師弟面露窘色,想說什麼又不敢。

一頓飯下來師弟拽著我去了四五次廁所,每次都是一句話。

「師兄,我咋告別?」

我嘆了口氣,說:「說句再見就行吧。」

「我怕我媽以為我得絕症了。」師弟憂心忡忡。

師弟欲言又止的樣子吸引了師弟母親的注意,她終於放下筷子說道:「兒子,有什麼事嗎?」

我心裡猛地一跳,心想要壞,腦子裡已經腦補了幾百種師弟母親受不了打擊昏倒的情景。

「是……」師弟猶豫了一會兒張口道,「我這沒錢了,回來的太倉促,我剛剛有個同學急著找我出去聚一下……」

師弟母親長舒一口氣,從錢包里掏出來幾百塊拍在桌子上,大手一揮道:「去就行,別回來太晚。」

師弟長舒一口氣,連忙拉著我跑到門口,臨到門口對他爸他媽說道:

「再見。」

然後逃也似的沖了出去。

跑了好一會兒,師弟才停下。我看著他氣喘吁吁地樣子,想著剛剛一套行雲流水般的操作,心說這麼聰明,你活該絕頂。

5

接下來的告別變得容易了很多。

師弟帶著我去了他的小學,向著校門口說了再見。

師弟帶著我去了他的初中,向著校門口說了再見。

師弟帶著我去了他的高中,向教導主任罵了句傻逼。

「師弟,佛家說要慈悲為懷,而且你還沒告別。」我對師弟說。

「告別?我他媽給他送終。」師弟沖教導主任背影吐了口唾沫。

我們把城市的邊邊角角走了一個遍,師弟騎著自行車載著我路過那些他曾經經過的地方,把那些故事回想起來,然後說聲再見。

「感覺怎麼樣?」在告別之旅的第五天,我問道。

師弟明顯氣色變好了很多,不知是不是因為騎自行車騎的太多,整個人走路都感覺輕飄飄的。

「好多了,師兄,接下來我們該跟人告別了。」師弟長舒一口氣,開始在手機上敲字。

「敲啥呢?」我伸著脖子湊過去。

「本人決定最近出家,臨出家之前想跟各位聚一聚,周六中午潤德大酒店五樓,想來的可以來。」師弟斟酌了半天,結尾加上了幾個字,「不收禮金。」

我目瞪口呆。

師弟看我這樣子,抬頭很雞賊地笑了笑,說:「這幾天發現告別之旅太他媽累了,不如直接一次搞定。」

我忽然想起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連忙語重心長道:「師弟,我們這一門和其他僧人修行不同,對那些繁文縟節不怎麼在乎,在乎的是要遵從自己的心。」

師弟有些不明所以,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我的意思是,」我咽了口唾沫,「我能吃肉。」

「張德先生出家典禮正式開始!」主持人響亮說道,然後滿場開始放《大悲咒》。

「師兄你看這陣仗有什麼紕漏不?」師弟端著酒杯問道。

聚光燈打在師弟腦袋上,反光讓我睜不開眼,我只能閉著眼睛瘋狂吃肉,含混不清道:「沒啥紕漏,牛逼!」

場里坐了二三十桌,我慶幸師弟有個靈活的腦子,不然這麼些人,別說告別紅塵了,浮出來透個氣都難。

酒過三巡,師弟拖著我陪他敬酒,每來到一桌就說:「這是我的師兄。」

對方自然敬酒,我雙手合十,說道:「出家人忌酒忌葷。」然後就有人就拉著我加微信好友,說是以後讓我幫他們家的護身符開光。

這樣一圈下來,除了在一個搶了他肉的小胖子那裡漏了餡,三十桌走下來精神抖擻,加了不少微信好友。然而隨著這一路走過來,師弟的情緒似乎又變得有些奇怪,似乎是在害怕什麼,又在期待什麼。

來到最後一桌的時候,師弟突然停了下來。他沒有寒暄,也沒有露出自己的招牌式笑容,看著那一桌的賓客,嘆了口氣。

那一刻我隱約有一種感覺,師弟這場酒宴是辦給某一個人看的。他一擲千金他大張旗鼓,群發簡訊還要搭起充氣拱門,只為了等著某個人來。

師弟畢竟是師弟,那種情緒一閃而逝,打了個哈哈把走神這件事掩蓋過去,然後音樂繼續,笑聲繼續。

直到宴會結束,師弟一個人盤腿坐在舞台中央,托著腮看著空蕩蕩的大廳。

「師兄,我想明白我為什麼會覺得如今一切都是虛妄了。」

他看著我笑道,彷彿一條喪家犬。

6

沒來的那個人是個姑娘,師弟曾經的女朋友。

「我倆從小就認識,在一塊的時候是高中,那個時候這個傻逼教導主任抓早戀抓了我們兩回,她學習好啊,教導主任就跟她說,別被我給耽誤了。結果你猜她怎麼說?」師弟得意地一笑,清了清嗓子,努力做出高中女生的那股樣子道:

「我耽誤你個大頭鬼咧!」

「後來上了大學,我們倆都考的本地的大學,她能考的更好的地方去的,結果說不願意,留了下來。現在我還沒弄明白是因為顧家還是因為我。」師弟搖了搖頭。

「然後呢?」我強忍著海風的凌虐,哆哆嗦嗦說道。師弟把他自己吐露心聲的地點選在了海邊,為了防止他跳海我還是跟著來了。

「然後我就想,這麼好的姑娘我可不能對不起人家,怎麼著也得給她個好點的未來。於是我就開始做生意,從一開始給宿舍發傳單,到自己做東西賣,最後畢了業開了公司,然後,我不停地工作,送她的東西越來越貴,生活越來越好,我頭髮越來越少。」師弟點了根煙,蹲在沙灘上,一點也不像個成功人士,倒像個流氓。

「那時候跟我朋友喝酒,我朋友說你這麼忙也不陪你女朋友,無論賺錢多重要你好歹得陪陪人家啊。朋友說的在理,可是我那時候意氣風發啊,很牛逼啊,覺得自己做的什麼都是對的。我跟他說,說……」師弟咽了口唾沫。

「我寧可她因為不愛我離開我,也不願意她因為生活所迫離開我。」

「然後後來,這句話就成真了。」師弟看著大海,緩緩說道。

「有原因嗎?」我問道。

「哪能有什麼原因,一開始我也想不明白,後來想談戀愛不就那麼回事嗎,你不知道為什麼那個人突然喜歡你,更不知道那個人為什麼會突然離開。」

「啥他媽愛情不愛情的,還是我佛慈悲。」他說道。

師弟突然猛地站起來向著黑漆漆的大海走去,我以為他想跳海,連忙站起來準備拉住他,然而卻看見他停在了海浪前,對著大海高喊。

「再見!再見!」

我知道他是在告別,然而卻想起另外一個很相似的電影場景——喜劇之王里,尹天仇也這麼喊過,不過那個時候他喊的是努力和奮鬥。

我想師弟也一定做過這種事,在同一個地方喊出情緒完全相反的詞語,曾經暢想過的一切都化為浮煙,也難怪他會覺得人生很是虛妄,不過其實想想虛妄也不賴。

畢竟啥他媽的愛情不愛情的,還是我佛慈悲,剃個頭就算自己人了,你若是想,佛一直都在。

7

發現了心結之後的師弟變得真有點遁入佛門的意思了。

告別之旅變得順暢很多,師弟把那天宴會時沒來的仇人情敵之類的挨個告了別,當然沒能避免把告別變成告饒或者被告饒這種情況。

然後終於,師弟終於向這座城市,向他過去的人生告了別。

「還有別的東西嗎?」我站在機場入口問道。

師弟搖了搖頭,轉身向機場走去。

「你這些年就只待在這個城市裡嗎?」我忽然想起來一個很奇怪的地方。

「也去過別的地方,但是懶得去。」師弟撓了撓頭。

「是覺得沒必要去吧。」我笑道。

「以後再去也來得及,」師弟站起身,催著我走,「趕緊登機。」

我沒動,直視著師弟的眼睛。

「你在逃跑。」我說。

師弟沒說話。

我打開手機朋友圈,之前酒席上加的微信號里很多都在發同一條動態。

某個女孩結婚的小視頻。

我嘆了口氣,說道:「師弟啊,我佛不要你,你哪是想出家呢?你明明就是失戀了難過嘛。」

師弟終於開口,「我不知道,但是我真的想告別一切。」

「你不是想告別一切,」我看著機場里來來往往的人群,「你是想告別那個和她有關的過去的自己。」

師弟突然苦笑了一下,「是。」他說。

「可是畢竟青梅竹馬啊,想告別她的影子,只能告別自己過去的人生。」師弟嘆了口氣。

「那你打算怎麼辦?」我問道。

「不知道。」師弟搖了搖頭。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指著機場出口說道:「不管佛祖要不要你,你總得把紅塵這些破事給了了。你還有句再見沒說。」

8

後來的事是師弟跟我說的。

師弟騎了一輛小黃車,從機場到姑娘結婚的地方大概二十公里,師弟騎了整整一個小時,等趕到時,正巧碰見姑娘出來送來賓。

他氣喘吁吁地站在門口,看著姑娘穿著婚紗的驚訝的目光,順了半天才把氣順過來。

「好……好久不見。」他說。

姑娘愣了下,結結巴巴道:「好……好久不見。」

然後兩人陷入了沉默。

「再見。」師弟終於再次張口,然後轉身離開。

他沒去看身後新娘是什麼表情,他猜大概是懵逼。

講這段的時候,師弟是笑著的,輕鬆又明亮,彷彿四月的陽光。

9

師弟意料之中放棄了出家。

老張也彷彿在意料之中的樣子,沒說什麼,他他媽也得敢說些什麼,坑了人家五百塊不說,還給人家剃了個光頭。

「師父,我明白了,緣不知所起,亦不知所終。」師弟臨走前對老張磕了個頭,頭上黑黝黝的,滿是頭髮。

「所以不必糾結。」老張補充道。

師弟走後我問老張,他是怎麼猜到師弟不是真的想出家,以及能想出來這麼個符合師弟內心想法的辦法。

老張關了黃網,打了個嗝,說道:「那天我遇見他的時候,你師弟正想跳江,然後我攔了下來,一問事情經過,差不多知道你這師弟大抵是失戀了,這才想出來這個法子。」

「大師,你說為什麼感情的事,能說沒就沒呢?」師弟醉醺醺地說道,那天他因為得知姑娘結婚的事出來散心,正巧遇到這條江就準備跳上一跳。

「你師弟因為青梅竹馬離開還要和別人結婚,否定了自己過去的人生,那我就讓他重新走一遍他的人生,看看是否是像他想的那般。」

「畢竟有些事,多走兩遍,也就能看開了。」老張點了根煙。

我沉默了會兒,猶豫道,「還有個問題,他頭髮是怎麼長出來的。」

老張嘿嘿一笑,說道:「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麼這麼有錢嗎?」

他領著我出了門,指了指對面的植髮中心,說道:「我開的。」

理個光頭五百,植次發好幾萬,這逼乾的居然還是個連鎖服務。

我咽了口唾沫,發自內心誠懇地說道:「牛逼……」

文章作者:山城

首發於公眾號腦洞故事板1月22日

圖片作者:山人辰露

圖片鏈接:gracg.com/works/view/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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