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權轉載|少女陳環球日記(4):飛行的少女(本文首發3年前)

我對自己寫的文章從來沒有求贊過,因為我知道自己寫的是什麼破玩意。

但少女陳的文筆真心不應該在豆瓣那埋沒。我作為一個搬運工,求贊。

以下內容為少女陳授權轉載,在豆瓣上發布。

個人一直覺得她的飛行時間雖然不比專業飛行員,但經歷傳奇,且文采不亞於聖埃克蘇佩里。有幸能在此專欄轉載,也是我本人一大榮幸。

大家可在此專欄看到少女陳大部分原創文字,如果覺得不夠過癮,也可直接關注她的私人微信公眾平台:flyshaonvchen,或豆瓣搜索少女陳的飛行日誌。

家鄉小城的公園裡,曾經有一架報廢的單座戰鬥機。想必是戰爭年代的遺物。機身的油漆、編號(如果有的話)都因為風吹雨淋而剝落不見,露出銀白色的金屬與發銹的鉚釘。記得最開始機艙是開放的,孩童們總是爭先恐後地擠入這個對未成年人來說也稍嫌狹窄的擠迫空間里,幻想自己是電視熒幕上的英勇空軍飛行員,正在槍林彈雨中壯志凌雲地保家衛國。到了後來,由於不堪頑童因為爭奪入艙特權而打鬧糾紛,公園管理方乾脆封閉了機艙——自此,當地孩童們連在飛機殘骸中幻想自己翱翔藍天颯爽英姿的唯一可能也被關閉了。到我上中學,小飛機被園方修築一道鐵欄杆圍了起來,仍然停放在公園接受遊人參觀,只是變得更加破舊。再後來我離開家鄉,讀書工作,回鄉離鄉皆行色匆匆,再不曾去過公園,小飛機也終於不知所蹤。在漫長的時光中,它或許漂流到了自己的最終歸宿。然而那個時候,我尚為準備高考而努力,對於自己接下來的人生將要飄流到何處,成為什麼樣的人,從事什麼樣的職業,追尋什麼樣的夢想尚毫無計劃,毫不知曉。

所以,如果說我是從那時候下決心學習飛行,這一定不是真話。

那個時候在中國的飛行員比現在還要鳳毛麟角,私人學習飛行更是聞所未聞的事情。用美國人的話來說,」Not even in the wildest dream」——在最狂野的夢境中也沒敢奢求過。但凡嚮往藍天的年輕人幾乎只有兩條路可走。參加空軍選拔,或者與民航公司早早簽約。哪家的兒子若是被空軍或者民航公司選中成為飛行員候選人,那可是值得父母宴請賓朋奔走相告的大喜訊。

是的,我說的是哪家兒子。那時候面向民間的招飛的強制標準之一是,僅限男生。(或許某些地方某些年份也招收女生,但我沒曾見到過)再有一條也很致命,不能近視。

這兩條強制性要求把出身川南小城的近視女學生嚴嚴實實地攔在了飛行員世界的大門之外。

不,那時候的小女孩壓根沒有動如此奢侈的心思,沒曾想要往飛行世界的大門內窺探一眼。家中剛剛湊錢買了第一部彩色電視,還捨不得每天吃一頓肉菜,連足夠填滿小女孩旺盛閱讀量的課外書本費尚且無力負擔。還好,小城裡有個小小圖書館,坐落在市立公園的小山丘之上,門口爬滿了茂密的爬山虎,遙遙眺望著園內另一角的廢棄飛機軀殼。在那時候,比起飛機,對於小女孩而言,進公園更大更實在的歡樂是圖書館。直到她十歲生日,家裡花「巨資」為她買了一本《中國少年兒童百科全書》,康熙字典那麼大一本,98塊人民幣——事隔多年我還記得如此清楚——啊,對於當時的她來說可真是一筆不得了的巨款。可跟書本背後的冰冷數字比起來,這本幾乎跟康熙字典同樣開本同樣厚重密密麻麻全是文字的百科全書本身,才是真正了不起的財富。

是高爾基說過的吧,「我撲在書本上,就像飢餓的人撲在麵包上。」真是太形象不過了。那時候如饑似渴來者不拒把百科全書一頁一頁讀完的小女孩,並不會知道,讓自己看得半通不通的「伯努利定理」「萊特兄弟」「查理·林白」等等詞條,會在十多年後,切實成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正如她絕未曾想到,從狹小公園裡的飛機軀殼開始,自己與飛行的緣分已經結下,冥冥之中,命運之線終於將她引領到飛行員的道路上來。

大學畢業後我在家大型外資律所工作幾年,之後前往美國進修法學,並在課餘開始飛行訓練。時不時地,我仍然想起家鄉小城的那架銀灰色小飛機。美國傳奇女飛行員阿梅莉亞·埃爾哈特曾經如此描述自己初次參加航展的經歷,「當那架小紅飛機朝我飛來的時候,我想它一定對我說了些什麼。」或許,家鄉公園裡的小飛機里也曾遊盪著一縷頑強不死的精魂,在幼小的我耳邊竊竊私語,播下一顆期待破土已久的種子。那位尚未知曉未來密碼的懵懂小鎮少女,自此跌跌撞撞朝著命運尚未揭示它自身然而卻確定不疑所鋪就的道路一路前行。

在我終於考取私人飛行駕照後,恰逢聖誕來臨。聖誕節,也就是美國人的春節,商家關門謝客,居民合家團圓。而對飄零海外的遊子而言,最親愛的家人與朋友遠隔海外,無從相聚,因此,聖誕佳節與普通假日並無二致。然而,這個聖誕節對我而言確實有所不同——這是我成為正式飛行員後第一個假日。於是從相熟飛行員朋友手上借了飛機——塞斯納172天鷹號,正是我取得飛行駕照時所使用的機型——沿著蜿蜒東海岸一路北上,前往位於馬塞諸塞州的小島,楠塔基特。這座曾經以捕鯨業聞名的小島,在傳奇航海小說《白鯨》中也被提及。執著頑強的跛腳船長,正是從這座小島啟程,踏上向龐然巨鯨的復仇之旅。那是一段嚴酷、漫長、暴烈而孤獨的征程。正如我當年從北京啟程來到紐約,遠離親友,失去戀人,耗盡存款,沒有收入,而前程毫不可知,唯功課與考試無窮無盡。是紐約這座博愛而冷酷,繁華而孤獨的大都市給予我粗暴且結實的擁抱,以她的方式接納了我,洗禮了我,或許也成就了我。再後來,當我從萬箭穿心的苦痛中勉強站起,而後開始了縱貫潘帕斯大草原與潘塔哥尼亞高原的孤獨旅行,最終從南極歸港的渡輪上獨自醒來。西風帶造就的暈船後遺症與前夜跨年派對殘留的酒精讓人頭腦混沌,不知今夕何夕,彷彿身處異境,那是類似於「多年以後,奧雷連諾上校站在行刑隊面前,準會想起父親帶他去參觀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的魔幻心緒。南極大陸上受熱坍塌的淺藍冰川與矗立在寒風中的巨型鯨骨已經遙遠得猶如黃粱一夢,環抱著人類聚集小鎮的塵世高山猶如懷擁狐裘的貴婦般懶懶枕著晶瑩白雪與蓬鬆白雲,靜靜觀望著夏日裡極地港口所懸掛著的,永不墜落的夕陽。

這個港口就是烏斯懷亞。阿根廷以及南美大陸的最南角,南極渡輪集散出發的必經之地。烏斯懷亞亦名Fin del Mundo,西班牙文的「世界盡頭」。在南極被發現之前,這裡確實就是人類所能到達的世界之極了。然而當地旅遊宣傳冊似乎不樂意自己被定性為世界盡頭,那種頹廢傷感的氣息或許適合極寒之地的北歐人民,但太不符合南美人們樂觀積極的個性。為著扭轉人們的印象,在烏斯懷亞也隨處可見的宣傳語是,「It is not the end of world, it is tthe beginning of a new life.」(這裡不是世界的盡頭,這裡是新生活的開始)

在這個有著「玻璃木梳眼淚水」(註:典出王安憶《妹頭》,滬語發音,即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遙遠國度,在這片與中國處於地球對跖點(註:Antipode, 穿越地球球心的對應點,也是地球表面上彼此相距最遠的點)的遙遠土地,「或許會時光倒流,發生些魔幻的事情也說不定」(註:王家衛談《春光乍泄》)。黎耀輝找回了何寶榮,而小王子之父遇到了他的玫瑰。冥冥中,或許真有命運指引著我,推動著我,呼喚著我——「開始嶄新的冒險吧,開始從未夢想過的嶄新冒險!」——將我從鋼筋水泥的哈德遜河景高層辦公室中鼓動出來,遠離那些連篇 累牘的啰嗦文件,遠離那些熙熙攘攘的俗世塵囂,張開雙翼,乘風而去,前往那些兒時、少年時所夢想而不可即的應許之地。

那之後,我前往阿拉斯加,在行人罕至的深山湖泊上空,解讀清風,飛越雪山,低低掠過峭壁上吃草的雪白岩羊與溪流間捕魚的憨態棕熊。我也前往非洲大陸,在柏瑞爾·馬卡姆(註:女飛行員,著有《夜航西飛》)與丹尼斯·哈頓(註:Denys Finch Hatton,飛行家,其冒險傳奇由於《走出非洲》一書以及他與該書作者的情史而廣為人知)飛行過的莽蒼草原,俯瞰生生不息的遷徙角馬群,在樹蔭中沉默著殺意的大型貓科;看炎熱的干風撕扯著乞力馬扎羅山腳下的黃沙,冰冷的豪雨沖刷著弱肉強食的累累白骨。我也前往冰島,飛越亘古洪荒的萬丈冰原,天傾地陷的噴發火山,橘紅色的岩漿如同惡魔之舌貪婪地舔舐著人界的空氣,磅礴噴涌的火山灰把我們頭頂上明亮的正午太陽遮蔽為苟延殘喘的血紅色……一時間兒時讀過的上古神話如同千軍萬馬在腦中奔騰而過,八荒六合,山海志怪,天柱傾,地維絕,北冥鯤鵬,姑射神女,西王母蓬髮戴勝,穆天子八駿馳日……

如果說這時候我看見了什麼的話,那我應該是看見了,那位面容稚氣的小城少女,她仍然在我的身體之內,握緊了雙拳,睜大了雙眼,興奮得輕輕顫抖,那是名為激情的燃料在名為生命的發動機中隆隆燃燒而引起的震顫。她知道自己實現了兒時開始即深藏心底的浪漫夢想,她想自己也許會實現更多的浪漫夢想,她為這個微茫可能性所象徵的巨大幸福感而激動不已。

霍金說,每位心碎的少女都應當閱讀理論物理。因為在無數個平行宇宙之中,你終會在一個宇宙中實現自己似乎最遙不可及的夢想。

或許我足夠幸運,在現下身處的宇宙中就能實現自己懷抱已久似乎遙不可及的夢想。又或許,足夠幸運的話,還能實現更多的彷彿遙不可及的浪漫夢想。至少,我知道自己身體里的少女從未離開。

她精力充沛,她好奇滿滿,她記吃不記打,她不怕累也不再怕黑,她哭泣著也朝自己選定的方向前去,她在得到每一個因堅持不懈而終於出現的微小回報而破涕為笑,彷彿在無窮無盡的人生迷宮中探索唯一的秘寶,而意外拾取了小小金幣的微笑。

她並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最終真的能找到自己所追尋的秘寶,但她知道前方有目標在等待。為此,少女選擇飛行,哪怕是孤獨的飛行。

她穿越清風,穿越雲層,穿越時光與空間,「穿越世間萬物猶如石頭穿過水」。*(註:黑塞,《悉達多》)

---------------本文編輯刪改版發表於《嘉人Marie Claire》2015年7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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