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能故宮修文物又能挑戰吉尼斯,這位浙江匠人簡直就是魔術師。

我們用十二種燃炸的手藝,十二段師徒傳奇,來詮釋逐漸被淡忘的傳統師徒關係。今天呈現的是第一種關係—《一個爆裂編手的誕生》:竹編工藝大師遇上「叛逆」徒弟,傳統審美和標新立異的抽象派,兩代人相隔近半個世紀的審美差距,在一場矛盾中升華,又和解。

被稱為「百工之鄉」的浙江東陽,以歷史悠久、行業廣泛、工匠之多以及技藝之精湛而聲名遠揚。

東陽竹編更是與東陽木雕一起並肩聞名於世界。

而曾經在故宮待了八個半年,修繕乾隆書房倦勤齋的竹編匠人何福禮,則是當之無愧的「大師中的大師」。

1982年 | 墨爾本 他被邀請去表演,

被稱為「把竹子變成大象的魔術師」。

1997年 | 香港 何福禮為香港回歸獻禮,

製作一條2465米、龍身163節的巨龍,引起轟動。

2004年 | 故宮百年大修 何福禮大膽揭「皇榜」,

修繕乾隆書房,這座100多平方米的書房,

幾乎全部是竹編工藝,技術難度高,從未修繕過。

何福禮歷時3年,8上故宮。

之後,他將在故宮見到的角樓,化成了自己集大成的巔峰之作——《望月樓》

一杯酒、一根竹子、

一把釣魚竿、一個老太婆,

年屆74的何福禮將

這四件事堅持了將近60年。

在何福禮眾多徒弟中,

郭毅明不算最出眾。

但老何卻能在小郭身上,

找到自己年輕時候的影子。

傢具設計專業出身的郭毅明,

原本與傳統竹編相隔甚遠。

一個偶然的機會,一本突然發現的關於竹編的書,

燃起了他對這個陌生領域的熱情。

在何福禮的竹編廠學藝三年,

回到家鄉福建有了自己的竹編工作室。

小郭曾經因為兩代人對藝術不同的觀點,

差一點被逐出師門。

這一次,他又選擇回到竹編廠,

用一件作品證明,

傳統與創新並不是兩立的局面,

創作也並不是簡單的非黑即白。

東陽傳統竹編老大,和天馬行空的抽象派徒弟。

一段相愛相殺的師徒關係,卻又相輔相成,

促使了第一段師徒關係——

一個爆裂編手如何在否定中成長誕生。

01

收徒弟的規矩有哪些?

小郭是個非常有毅力的年輕人。在書店偶然發現了一本關於竹編的書,循著書上的信息找到了東陽竹編廠。起初,他並不了解竹編,也不知道東陽竹編大師何福禮這個人。進門時他才看到門上幾個寫著何福禮的大字。

出來接待他的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他們相談甚歡,直到小郭說出自己拜師的目的,老人才慢悠悠地說:「我就是何福禮。」

從前的師父收徒弟,要經過很多關的考核,跟行業相關,半點不適合都容不得。

敬茶、拜師、孝敬師父。師父就像是第二個父親,說一不二,事情辦差或者學藝不精被師父教訓,徒弟也不能有半句怨言。

老何收徒弟,沿襲的是竹編行業的傳統,更是自己從師父那裡學到的規矩。

悟道 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後識器,學問千種,悟者為上。

三勤 人有三勤,口勤,手勤,腳勤,故能成大。

噤聲 非靜無以成學,禁言,靜心,聽步,聞鼠。

說的是從學習到身體力行的規則,但這幾句話放到人生里,就是做人的道理,成功的基本。

「不管是不是自己的師父,都要落腳問一聲師父好。這樣才有親密感,有了親密感,人家就會全都教給你了。」

「茶要淺,酒要滿,這是做人的一種規矩。手藝就像做人,人變好了,手藝慢慢地也會變好。」

學藝要先學做人——這是小郭拜師的第一課。

「當時師父很正式和我說,竹編很辛苦,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學會。可能花上兩三年,還只是個入門。如果是想通過竹編來賺很多錢,那是不可能的。」

老何不是一開始就答應拜師的,收徒弟是一個很慎重的過程,拜師同樣。他需要清楚的知道學習這門手藝的辛苦,這個行業的前景,更重要的,需要父母的支持和理解。

學習竹編工藝的艱辛,嚇不走一心入門的小郭。再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裡,小郭都對自己這位師父充滿感激和敬畏。

好的師父不應該只是傳授技藝,而是教會他如何成為更好的人。就像砍竹子的斧頭提起來又落下去,是否認真,看的不僅僅是如何對待這件工藝品,而是自己是否對作出的選擇負責任。

02

區別於傳統的教學方式

徒弟的責任在於學,師父的責任在於教。在竹編行業幹了60年的老何,對徒弟相當嚴格,也幾乎從不當面夸人。

老何曾經有個很聰明的徒弟,學藝之後回到家鄉開起了拖拉機。為此大為惱怒的老何,對後來上門拜年的徒弟說了一句話——

「你做竹編,我才是你的師父,如果不做竹編,那就不要叫我師父。」

正常來說,製作一個竹編工藝品,需要經過幾個步驟:剖竹、分條、分層、煮篾(劈成條的竹子)、過間門、劈篾、編六角孔、編織。但離開師門已久的小郭,基本功已經生疏。

劈竹子的手法不對,要罵;剖竹子的聲音不對,要罵;選竹子選錯,要罵。但即使嚴厲,小郭的努力老何都看在眼裡,甚至對小郭偶爾的不守規矩,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從前的竹編師父教徒弟,最開始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一直讓人劈竹子。這樣能讓徒弟熟練並且紮實地掌握基本功,但壞處卻是,根本無法接觸編織工序和後期對整個工藝品的處理。

而老何則讓剛入門的徒弟從選竹子,到劈竹子再到編織,從頭到尾全部都由自己來。然後再從作品入手一樣一樣告訴你,哪個部分需要鞏固。徒弟作品做得多了,自然會發現劈的篾不夠好,這樣循環往複,達成科學而有效的效果。

傳統的教法,可能讓人五六年都無法出師。但小郭卻在拜師學藝三年之後,就能獨立完成自己想要的作品。

老何對東陽竹編的執著超越了生活中的一切,對他來說,竹編就是他為人的底線。

他說,師門的嚴謹之處在於,東陽竹編去到任何地方都是東陽竹編。不能因為把東陽竹編帶到了福建,就成了福建竹編。

這句話後來也成為小郭建立工作室,一直銘記於心的教誨。

在小郭心裡,和師父之間不能以現在年輕人對待長輩的「朋友關係」概括而論。

老何的嚴厲讓人害怕,但他深藏於心的慈祥和柔軟,又時刻讓他想要靠近。

既然這樣,那師徒倆的矛盾從何而來?

03

差一點被趕出師門

老何和小郭的故事,有點像舊時代的父子關係。

脾氣倔強的父親,和表面服從但實則內心叛逆的兒子。兩代人中間隔著將近半個世紀的鴻溝,在相互磨合溝通的過程里,差一點就兩敗俱傷。

學設計出身的小郭,對自己的作品非常有想法。不想拘泥於現有的框架,血管里奔騰著年輕人要冒險的沸騰血液。他不做花草鳥獸,不參照宏偉建築,而是一頭扎進抽象派的世界,向傳統發出挑戰。

用竹編工藝做成抽象派作品,這個想法本身就很標新立異。

《萬象》的概念就是小郭自身對藝術的表達——事物從來不是固定不變,每種形態都有它存在的理由。

那是他竹編生涯的第一個作品。從單純的模仿別人,炫耀技法,到把自己的思想融入作品,獨立完成,這個過程非常艱辛漫長,但卻是一件讓人很有成就感的事。

可到了師父這裡,卻成為師徒第一次矛盾的引爆點。

為了滿足《萬象》不拘泥於框架的主題,小郭沒有給它做底座。在他心裡,《萬象》就應該像隨意浮動的流水,線條流暢,自然而然的發散往遠方。但老何卻按照自己的想法和審美,執意給《萬象》加上了一個底座。

豪華的竹編底座,給原本就設計複雜的作品「畫蛇添足」,燈光下的《萬象》再也沒辦法投射出好看的投影。小郭看到之後的第一句話,沒有經過絲毫考慮:「像個緊箍咒,把它給箍死了。」

發自肺腑的第一句話,這樣直接的頂撞惹怒了師父。老何為此生上了悶氣,好幾天沒有搭理小郭。

「沒有底座,就像個站不牢的人。有毛病的人才是站不牢的。」老何說。

後來鬧到嚴重的時候,小郭才意識到,自己很有可能被趕出師門。雖然堅持己見,但師父權威的權威不容挑戰,想繼續留在這裡學習,小郭選擇了妥協。

「當時師父罵得非常難聽,所以我一句話也不敢講。」但生氣歸生氣,老何的底座,本身的價格甚至超越了《萬象》。

這場新老審美的戰爭,最終以小郭差一點被趕出師門而暫時告終。

04

「老父親」與「叛逆兒子」的較量

這並不是小郭唯一一次對抗師父。

《望山》是小郭寄予厚望的抽象派作品,送它去參展,是打響在竹編屆名號的絕佳機會,也是他這次重回師門的原因。體積龐大,製作難度高,這對經驗還不足夠的小郭來說,難度比《萬象》更大。

但他更想證明的是在師父眼中,自己的審美是否能夠得到真正的認可。

與此同時,老何在準備繼《望月樓》之後的又一大作——一座高達5米的百鳥朝鳳。

傳統的竹編工藝品,都會用木架或者泥塑作為胎膜,竹絲再附著在胎膜上編織成形。

這一次,小郭沒有採用胎膜形式。因為他認為,用胎膜只是等同於拿竹子穿衣服,並不能體現竹編的魅力,反而會弱化特性。他想靠的是竹子本身的韌性和拉力,在縱橫交錯間相互拉扯,達到平衡。

《萬象》的陰影還存留在心裡,深知師父固執性格的小郭,明白「不用胎膜」這種背道而馳的做法也必然得不到認同。

哪怕這樣,他依然堅持。

「滿足別人的同時,首先要滿足自己的審美。我要用抽象的作品,去證明給你看,它其實並沒有錯,它其實很好看。」

說一不二的師父碰上不願墨守陳規想要開派立新的徒弟,兩代人思想和審美的差距,在這座名為《望山》的作品的製作過程中,碰撞融合。

老何認為像《望山》這樣的「大作」,如果沒有內里做支撐,整個作品就會「站不牢」,保留價值也不高。但小郭的固執己見,讓老何生氣又無可奈何。

師父負氣而去,小郭只好硬著頭皮自己上。

就算加了胎膜,從外面看不見不也是一樣的嗎?小郭試圖說服自己,卻始終過不了內心那一關。他始終堅持的一個道理是:如果什麼都被師父算好想好,那就沒意思了。做任何東西只先想到一半,另外一半留給它可能會出現的問題,這樣碰撞出來的作品,才會帶來不一樣的驚喜。

但這一次,小郭嘗到了失敗的味道,沒有胎膜的作品像一個東倒西歪的稻草人,完全沒辦法「站牢」。老何卻沒再指責,而是轉過頭教他如何在沒有胎膜的前提下加固作品。

胎膜的問題解決了,小郭又覺得缺乏了一絲生氣。就在他苦惱不知所措的時候,老何拿出了正在準備的百鳥朝鳳中的一隻小鳥,將它立在了上面。

一隻鳥,立在半山腰,仰頭望著高高的山頂。

《望山》就此誕生。

從《萬象》的兩敗俱傷,到如今的融合互讓,《望山》承載了這一段師徒羈絆。

這就像大多數長輩與晚輩之間的關係。總有保守傳統者,也總有天馬行空者。他們表面嚴厲,甚至堅決不贊同,但當你感到迷茫尋求幫助時,他們又一定作出退讓,義不容辭。

這一次不算成功的嘗試,讓小郭知道,很多事情不是僅憑一腔熱血就能辦到。他也在這裡學會了寶貴的一課。

————保有寧靜心性去面對接下來的未知與失敗。

即使到現在,小郭所堅持的抽象派,還只是老何眼裡年輕人的小眾市場。偶爾冒出的「叛逆」情緒也讓他生氣,但老何卻總能在小郭身上,找到自己年輕時候的影子。

「當時我在竹編廠,一兩千人,他們都說,何福禮這個人的想法都是廢的,做不了的東西他都非說要做得了。」

曾經的老何,也被師父教訓到想要流眼淚,也叛逆不聽教誨,甚至在開會的時候悄悄跑到河邊釣魚。也許就像他評論的小郭:「像一匹沒有馴好,不聽話的野馬,亂來,亂跑,亂走。」但又在眾人的否定里絕地成長。

師與徒,父與子,

否定與成長,傳承與輪迴。

就像父親終有一天會老去,

兒女接棒成為生命的延續。

老何清楚地知道,自己終有一天會老到

不能再繼續編竹子,但他這一生已經圓滿。

而承接竹編這門技藝的,

是包括小郭在內的萬千年輕手藝人。

「我不在意後人如何說我,

等到他們評價我的時候,

我已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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