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感
我們知道猶太人是不準研究未來的。然而猶太教的經文和祈禱卻在回憶中指導他們。這驅除了未來的神秘感。而到預言家那裡尋求啟蒙的人們卻屈服於這種神秘感。這並不是說未來對於猶太人已變成雷同、空泛的時間,而是說時間的分分秒秒都可能是彌賽亞側身步入的門洞。
——本雅明,《歷史哲學論綱》
一
Now so long,Marianne,its time that we began to laugh and cry.
作為一個正在遭受遺忘的片語,so long具有著一種近乎魔法的直觀性質。如果仔細研讀,從它所處的意義的夾縫之中,我們大約能看到這樣一種橋樑式的結構:其一端被置於『it has been so long』中作為距離的表述方式,另一端則連接著『so long Marianne』,標註著幾近物理意義的消逝。如同雷蒙德錢德勒在《漫長的告別》中所寫,to say goodbye is to die a little,so long正是如此作用於我們的。在書面表達的維度上,它演示著一種張力——彷彿要歸咎於過分漫長的時間與空間,某種曾經處於我們視線之內的意義正朝著一望無際的荒漠邊緣逝去;這片荒漠是我們所共同分享的貧瘠現實,而作為觀察者存在的我們對此無能為力。於是,儘管只是字面上的,它具有的魔法仍然如此的強烈,似乎在提醒著我們,哪怕是作為一首歌的名字,其意義也並不依賴於語調或音律的存在。換句話說,它本身就是意義。
對於生活在現代社會的我們而言,獨立於語音存在的語義幾乎成為了一個遠古傳說。所以,當某小姐聽完北島的詩歌課,向我抱怨夏可君朗誦原文的德語發音是多麼令人困擾時,一切都毫不奇怪。從最淺顯的程度上,她將自己和那些喜歡將所有問題歸咎於翻譯的讀者同化了,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她所表徵的正是我們所有人正在面臨的一種乏善可陳。這種乏善可陳出現於我們時代的開端,並以一種缺席的姿態迅速佔領了我們的生活。
無論如何我們如何辯解,在對語言進行認知的時候,語音與語義正處於割裂之中。這種割裂太過明顯,一方面是語義上的重複——乏味、同質、同義反覆以及羅蘭巴特意義上的『磚塊』;另一方面則是語音上的精緻追求。我們的言說正在轉變為一種對標準話語的無意識模仿,而這種模仿是如此乾澀,以致我們無法將自己完整表達。事實上,如果我們認真聆聽,忽略掉夏可君或是西川的口音,我們大概會驚異於他們表達的多樣性,驚異於那種隨口說出的語言之中所包含的對『重複』小心翼翼的規避——儘管在現代社會裡,這一切並無意義。
如果說,語義正在消解,那麼語音則依託於它的直觀,被人為地置於語義之上——作為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常態,將價值賦予那些可以直觀表達的東西並不令人意外。因為在人的交流中,正是這樣的標誌物發揮著劃分階級的作用,也唯有可以直觀表達的東西才能被梳理出標準化的評比方式,從而完善個體之間的競爭。沒有競爭的生存狀態對於今天的我們來講似乎才是不可想像的,因為我們每個人都如此熟練地從他人身上奪取著自己的價值。我們如此生活,也如此被定義,對我們而言,失去競爭也就意味著失去了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作為人存在的意義。
語音正是這樣的表達之一。我們已經不止一次地在社交媒體上讀到關於『倫敦腔』的內容——從字面上看,這個詞表徵著英國某處的本地口音;而現實中,這個詞作為符號卻往往指向了精英、知識、貴族教育等等。不僅僅是詞的意義正在遭受扭曲,而是當某種地方口音被賦予強烈優勢元素之後,它更加象徵著其他地區的衰落。從互聯網上,我們所能得到的信息幾乎全部是來自於大城市的;如同失去消費能力的窮人正在被逐漸趕出我們的視野一樣,那些曾經被我們稱作家鄉的地方正在和它的語言一起消失。在最廣義的現代生活里,家鄉正被迫接受一種物的地位,通過它,奮鬥在大城市裡的人們得以相互認識然後結成群列。這個群列無疑是薩特意義上的,人們相互靠近卻漠不關心,於是『老鄉』隨之成為了一個越發空洞的詞語,所指向的是一段過分古老以致難以理解的歷史;而我們每個人則被迫陷入原子化的個人主義。
所以當我們談論城市與家鄉時,我們實際上在談論一種主奴關係。在競爭中落敗的小城市正一步步淪為附庸。消失的不僅僅是口音,還有它的文化與歷史。與此同時,我們也已經越來越習慣於身處模仿之中,越發熟練地運用著一種並不屬於自己的標準化口音。在大多數時候,這種口音足以遮蔽我們『令人羞愧』的出身,但偶爾的發音錯誤——如同實在界的殘餘——卻突如其來地喚醒了我們的回憶。陌生的語言與口音將我們置於矛盾之中,但我們中的大部分人——作為自欺的慣犯——幾乎毫不費力就能做出自己的選擇。猶如電影《放大》的結尾,短暫的猶豫過後,他們看見了那顆跳動的網球。
二
我夢想我是一個年邁多病的偵探,去尋找那些已經迷失了很久的人們。有時我偶然看向鏡中,認出了自己。
在谷崎潤一郎的長篇小說《細雪》中,雪子四姐妹出生於大阪的名門蒔岡家。彼時正處於戰爭期間,隨著日本慢慢走向西化,蒔岡家也在逐漸沒落。如果說三妹雪子的童年仍然在一種富足並傳統的環境下長大,那麼按照二姐幸子的話來講,等到細姑娘妙子出生的時候,她已經享受不到亡父全盛時代的恩惠了。
故事的一開始,入贅的大姐夫辰雄就已經放棄了世代經營的產業轉而去做銀行職員。到了故事中段,他更是帶著全家人離開大阪前往繁華的東京。從地理意義上講,大阪與東京所隱喻的正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日本。大阪傳統,守舊,包括二姐幸子在內,人們仍然習慣於用方言交談。這裡的生活保持著一貫的地方特色,流連在一種幾近停滯的時間之中,游宴、賞櫻、看山村舞、飲茶。
相比大姐二姐,愛好鋼琴與西餐的三妹雪子實在算不上守舊,但她身上那種婉約優雅的氣質又確實屬於大阪。隨著大姐一家的搬遷,雪子也時常去東京的姐夫家中小住,但那時候的雪子卻總是失了生氣。
年歲漸長,雪子遲遲沒有歸宿,一家人難免替她著急。於是故事從一場相親開始了。整個過程中,雪子始終表現得沉默並且遲緩,與日益西化的日本現代社會顯得格格不入。但也正如二姐夫貞之助所說,如果不能接受雪子遲緩憂鬱的性格,那麼也就不能欣賞到雪子所具有的美了。可以說,儘管接受著西式教育,雪子的美仍然是傳統的,被打上了大阪的印記。
與雪子相對的則是細姑娘妙子。妙子成長於家族沒落的時代,在缺少古舊傳統的潤澤下逐漸成長為一個現代女性。某種意義上,妙子和大姐夫辰雄有些相似。他們都在一定程度上背叛了傳統,從而為家庭招致災禍。然而,就大姐夫辰雄而言,其朝向實用主義的轉變尚可歸咎於經濟壓力,妙子的轉變卻可說是與傳統徹底的割裂了。或許也正因如此,在谷崎筆下,妙子多少被打上了『不潔』的印記。
直到小說結尾,雪子才勉強訂下婚事,可見谷崎對於現代社會仍然充滿著戒備,不願讓作為古典大阪美人的雪子輕易出嫁。然而,和堅守傳統的蒔岡家姐妹不同,現代社會中大多數人都抱著辰雄的想法,而與此同時,家鄉也正在失去它原本的意義,淪為一種被懸置的空虛。與這種空虛相伴的,則是被任意篡改的危險。
在大多數有關《細雪》的評論中,一種普遍的論調是情節展開過於緩慢。事實上,如果我們比較書中妙子與雪子的生活狀況,大概會驚異地發現,這樣的想法和妙子何其相似。如同書中妙子所愛的是板倉老闆的『粗野』,作為一種新晉的標準化文化象徵,大城市潛移默化地改變,或者說馴化著我們所有人的審美向度。某種意義上,這是一個由外朝內的過程,我們藉助後來的知識評判記憶猶如根據百科辭典在海灘上尋找鐘意的貝殼。一番挑揀之後,那些符合書上標準的貝殼被我們帶走了,留下的則是那些曾經被我們認為是美麗的如今卻顯得沒有價值的貝殼——這些貝殼被留在海灘上,或是丟回海里,如其所是。可是,既然歷史總是少數人的,對勝利者的移情早已使我們將大城市作為標準化的隱喻默認為一種進步,從而把家鄉放置在了『落後』『愚昧』的修辭之中;而在這個過程里,我們又習慣於將自己分離出去。於是,標準化的進程與朝向大城市的遷徙一致,在我們對記憶與過往的否定之中將我們帶上了一列不知疲憊的火車,火車在環形的軌道上不知疲倦地行駛著,所有靠在窗邊睡著的乘客卻夢想著離天堂越來越近。
三
I left my love with ribbons on, and water in her eyes.
女孩脫掉外衣,蹲下來,靠在床邊觀察眼前這具屬於中年人的軀體。它過早地老了,常年工作帶來的贅肉堆積在腰間,柔軟的起伏不平。白熾燈的光線下,她能看見自己手的影子,和男人身上那些彎曲的褶皺、線條疊在一起,猶如一架飛機划過城市天際。男人按住她的臉,往自己靠攏。她順從了,半推半就地,靠過去然後張開了嘴。對她來講,這個男人和所有她已經經歷過的男人並沒有太多不同。他們都很疲倦,帶著煙味,習慣於用身體的表達代替語言。很難說這樣的身體能夠吸引她,但她也並不討厭,甚至覺得有些可愛,噁心的可愛。她仰起頭,儘力做出男人想要的表情,朝他笑了一下。男人似乎滿意,伸出手,撫摸她的耳朵。她想,他大概把我當成貓了。又想,其實自己和貓也沒什麼不同。隨著男人的呼吸變得急促,她開始更努力地取悅他,像這些年來學到的那樣。用手,用聲音,用眼神甚至整個身體。當她低下頭時,有一瞬間,她依稀回想起很多年前,似乎有人告訴過她,一對小鹿的故事。平日里,它們躲在山坡上的百合花叢里吃草,而等到天起涼風,日影飛去之時,它們便會回去。這就是她記得的全部了,因為那實在是太久太久以前。她繼續努力努力著,根據男人的聲音和節奏,小心翼翼地調整自己。這也使得她現在所做的事具有了一種抽象的性質,彷彿她不是在一間卧室里,而是在舞台上,面對著穿黑衣的樂手,正揮動指揮棒將演奏引向最後的樂章。
他衰竭了,但仍然沒有放過她。他伸出父親般的手穿過她的黑髮將她死死按住——在她的竭力喘息的形象中,我們看到了自己的家鄉。
四
我開著窗戶,外面正在下雨,這是一場夏季的暴雨,電閃雷鳴,屬於那種讓人興奮或者憂鬱的天氣。墨西哥怎麼樣?墨西哥的街道、我的幽靈、我們看不見的朋友們怎麼樣?
你大概還記得第一次試車的情景。你扭動鑰匙,打火,換擋,放下手剎,然後在母親面前熟練地表演起熄火。等到母親從車上下來,她不無憂慮地看著你,喃喃說你這樣回去可怎麼辦。和你一樣,關於回國這件事她甚少提起,大概也是猜到了你的打算所以選擇迴避。但仍然有那麼一瞬間,她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有時候看著樹,有時候看你。回家的路上,她談到了國內的交通,問你還記不記得上中學時每天早晨乘坐的小麵包車。你說你記得。她說那些麵包車現在還是那樣,超速、闖紅燈,每天凌晨和夜裡在路上飛馳。她轉過頭望著窗外一路退去的建築,像是自言自語似的,說她也不知道為什麼,當時會放心讓你用那種方式上學。你說沒什麼好擔心的,所有人都是那樣,但你知道她在嘆氣。
第二天,你搭乘輕軌出門。從河面上駛過時,久違的陽光照進車廂。空調葉片發出旋轉的轟隆聲,你靠在窗邊,看向橋下流淌的河水。灰色的河面讓你感到陌生。你開始回憶起那座坐在母親車上無數次經過的弔橋。由於污染和兩岸的土質,弔橋下的河水總呈現出一種黃褐色,像是苦味的焦糖。連你自己也感到奇怪,為什麼會在這種場合里莫名其妙地想起家鄉。從任何意義上講,你出生並且長大的那座城市都是如此令人難以親近。過於炎熱的夏季,雨水連綿的冬天,終日籠罩的霧氣……你仍然記得站在操場上等待霧散的情景。紅色的旗幟那樣高高地掛著,垂老的太陽懸在半空,猶如,猶如……很久以後,你終於在一本書的開頭找到了合適形容。你再次回憶起那天早晨的日出,牛奶般的霧氣瀰漫在帶著工廠氣息的砂石操場上空,緩慢浮動的太陽猶如一隻破碎的雞蛋黃。
九歲那年,你第一次乘坐飛機。隔著厚厚的雲層俯瞰,你看到另一座全然陌生的城市。筆直的道路將它切割成無數方塊,你好奇地對父親說,這座城市好奇怪。父親向你解釋了很久,他說這是平原城市的特點,也和城市歷史有關等等,但你只是儘可能地把臉貼在舷窗上,想要多看一眼。後來,你又去了別的地方,甚至長年地住在別的城市。日子的更迭里,你逐漸適應了那裡。家鄉對你而言不再是一切的原型而是更多的成為一個標誌,指向某個人或某家餐廳,裡面有著你熟悉的特質。然而,你始終固執地堅持說,味道變了,和你小時候吃過的不一樣。你開始斤斤計較地數出裡面缺少的調料,又頗有些倨傲地告訴朋友們,在你小時候,這些東西都是家裡自己做的。說完後,你楞了一下。你想起每次和不同的人去不同的餐廳,每個人都在說著,和你現在類似的話。像是恍然大悟似的,你忽然間意識到,除了自己成長的記憶,人們其實別無可講。於是,在一次次的講述中,家鄉逐漸成為了一座想像中的城市,以致每次回家的時候,你總會驚訝於它與記憶相異的地方。
你那麼緩慢地從學生時代上學的路上走過,觀察每一個雜貨鋪、每一間餐館的名字。你發現熟悉的玩具店不見了,偷看漫畫的書店現在是一家理髮沙龍。年輕店員們把頭髮染成五顏六色,跟著店裡傳來的音樂節奏在大街上招攬客人。你迴避著低頭走過,想起以前放在床底的漫畫書。母親俯下身子,親吻你稚嫩的額頭,然後關上燈替你掖好被子。你閉上眼,聽見她的腳步聲遠了,又爬起來透過半掩的門縫確認了一次。樓梯間的燈熄滅了。你掀開被子,摸出早已藏好的手電筒和放在床底的漫畫書,躲進被窩裡偷偷地看。離開家後很久,母親在電話里說,那些書已經被她裝進紙箱,放到了儲物間。接著,又半開玩笑地囑咐你,現在一個人住,看完書睡前別忘記關燈。你還記得當時的床頭柜上放著一本綠色封面的《奧德賽》。翻開書,剛好是奧德修斯在法伊阿基亞人面前的自述:
我家住陽光燦爛的伊薩卡,那裡有一座大山,
高聳在地面,枝葉婆娑的奈里托斯,周圍有許多海島,一個接著一個,靠離得很近,有杜利基昂、薩墨和林木繁茂的扎昆索斯,但我的島嶼離岸最近。
掛上電話,你不無悲傷地想到,或許自己永遠都不會是奧德修斯那樣的英雄了。
五
過去的人與活著的人之間有一個秘密協議。我們的到來在塵世的期待之中。同前輩一樣,我們也被賦予了一點微弱的救世主的力量,這種力量的認領權屬於過去。
夜裡,大雪紛揚。你小心翼翼地駕駛汽車,控制著剎車與油門的力度,聽見廣播里正在放送關於路況的最新消息。女播音員流利標準的口音加重了你的疲憊。昏昏欲睡的暖氣中,你回憶著剛剛看完的電影,竭力不讓自己睡去。
實在是相當俗氣的電影。直到臨近結尾的地方,女主角離開薩克拉門托前往紐約,參加了她大學生活的第一次聚會,電影才稍微讓你稍微有了興趣。聚會上,一個戴眼鏡的男生走過來向她打招呼,問她來自哪裡。薩克拉門托,她說。對不起,你說哪裡?男生又問了一次。女主改口道,加州附近。這時,你終於忍不住笑了一下,畢竟對你來說,這一幕太過熟悉。例行公事的自我介紹,乏味的對話,無中生有的熱情,以及最後名詞意義上對家鄉的置換,早已像被污染的空氣一樣出現在你生活的各個角落,而哪怕是此時此刻你正呼吸著的乾淨、溫暖的空氣,也是經由空調設計製造而出的,帶著一種刻板獃滯的氣息。
經過那座鐵架橋時,吊索在黑暗中的影子使你不禁想起了電影最後女主角開車回家的情景。多少有些意外,在某一瞬間你忽然意識到自己在國內幾乎沒開過車,而在這邊卻已經行駛了數千公里。這個簡單的事實讓你感到怪異。你在紅燈前停下車,漫無目的地張望了一會兒,最後視線沿著車燈照亮的方向一路延伸,深入到茫茫的雪夜裡。但你深知家鄉曲折的小路是與此不同的。那裡沒有雪夜,甚至從未有過下雪的冬天。你自然知道十月以來家鄉陰雨連綿的樣子,但在如今的回憶之中,你所能記得的似乎只有夏天。燥熱的,無盡的夏天,蟬在樹林里不知疲倦地叫。你躲在樹蔭下,穿著露出腳趾的涼鞋,看見手裡的冰棍正在一點點化掉。長長的石梯順著山體蜿蜒。幾個挑貨的力夫坐在地上打牌,巷子里傳來叫賣冰粉和酸梅湯的聲音。所有的細節都歷歷在目,但當你試圖去追溯那些曾經熟悉的阡陌街巷時,你發現關於整體的印象卻無論如何回憶不起。彷彿一個盲人試圖用手去感受少女——在觸及少女軀體的瞬間,皮膚的質感、溫度、柔軟程度,都如此清晰,但被那片皮膚所附著的身體乃至身體的全部形象,卻墜入霧裡。
你停好車,走在被大雪覆蓋的路上,微暗的路燈一盞盞朝你後逝去。你在寒冷中不自覺地開始想像另一個下雪的夜晚。隨著擁擠的人群,你走齣電影院,走在白色無人的街巷裡,和另一個——不是任何、任何人,而是——自己。她美好,年輕,朝你笑著,捂住你的眼睛在你耳邊低語。黑暗中,你追隨著那條細長的紅線穿行在城市裡,聽見她說,不要回頭。但你無比確信那聲音是從身後傳來的,而你渴望著她的眼睛。於是你回過頭,睜開眼睛,卻看見她一臉悲戚的樣子。像是幡然悔悟似的,你意識到所有的一切即將消失:那些愛過你或被你愛過的人們,記憶,紅線,夜裡的大雪以及整座城市。
六
人可以無憂無慮地死去,只要他們知道,他們所愛的東西沒有遭受痛苦和被人忘卻。在生命實現後,他們可以在一個自己選擇的時刻自取滅亡。但即使最終出現了自由,那些痛苦地死去的人也不可能再生了。正是對這些人的回憶和人類對其犧牲者長期所懷的負罪感,使一種無壓抑文明的前景暗淡下來了。
——馬爾庫塞,《愛欲與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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