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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路:仁波切和使女

看了《人物》雜誌李斐然寫宗薩仁波切的文章,很有意思。

有個印度佛教徒問宗薩,在充滿誘惑的時代,該如何追隨佛陀教義,宗薩說:「你問錯人了,我並不是那種追隨佛陀的佛教徒,我其實比較像一個主教佛教徒」。

什麼叫「主教佛教徒」呢?我想,他大概是說,他也沒有辦法,他是被選中的,所以不得不成為佛教徒,不得不追隨佛陀。

在藏傳佛教里,因為有轉世的傳統,有人會從小被認證為某某仁波切轉世,宗薩就是7歲時被認證的。

被認證當然很好,一輩子衣食無虞,還會得到很多景仰與崇拜。但對這個時代的仁波切們來說,認證帶來的麻煩和痛苦,也許比好處大得多。——當你不喜歡這種身份的時候,你是沒有辦法的,它不像衣裳,想脫就脫掉了,而像一層皮,脫掉就血肉模糊了。

在古代,沒有太大問題。西藏是個封閉的高原,世世代代,日出日落,都差不多。滾滾紅塵也誘惑不到哪裡去,沒有互聯網,沒有電影,沒有燈紅酒綠。現代社會,想做一個傳統的仁波切,但崇高地位會給你帶來很多極具誘惑的名聞利養,這是很大的考驗。

作為普通人,雖然也要捲入時代的誘惑,但沒有偶像的壓力與包袱,稍微放逸懈怠,也不會遭來太多非議。而作為偶像,仁波切,是有許許多多雙眼睛盯著的,承受著信徒的期望,壓力比普通人大很多。

宗薩說:「我做過的最艱難的抉擇,就是選擇接受我的人生。我的工作中有很多虛偽的事情,我不喜歡它。但是當你擁有了這個身份,就不得不把這個遊戲玩下去。這種感覺就像是,你明明是女人,卻被要求扮演一個男人。你會感覺非常不舒服,因為你並不是這樣的人。」

如果把宗薩的話視為謙虛,大概是對他的誤解。不過,就連採訪文章也有這種傾向——宗薩提及小時候,「研讀佛經的時間,要麼拿來看《丁丁歷險記》的漫畫書,要麼偷偷溜出去看電影了。」 作者馬上補充道:「但他所說的並不都是事實。」 接著引用很多人的話,表示宗薩從小就勤奮好學。

勤奮的小朋友,愛看漫畫、貪玩,很正常。誰小時候不是這麼過來的呢?這是人之常情。宗薩意在強調:他跟每個人都差不多。我們是這樣的,他也是這樣的。他怕很多信徒把他綁架到偶像的位置上。畢竟他生下來就被綁架成偶像了,別人看起來這樣似乎運氣太好,對自己來說,未嘗不是很坑。

他努力把自己從偶像的位置上卸下來,也是一種防禦。如果他要示現崇高,內心又忍不住做一些平常人都喜歡做的事情,就會很痛苦。他可以接受大眾把他當作電影導演或明星那種偶像,卻不希望大眾把他當作嚴肅而高高在上的道德模範。——那是有很大風險的,做道德模範太累了。除非你天生就是道德模範。

我們每一個人,都會因為無法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而痛苦。但自己到底想成為什麼,不僅是由自己定義的,很多時候,是由周圍的期望裹挾著的。一對明星成了「模範夫妻」,哪怕感情不好,也不太敢在公眾面前暴露。當你所展現的,和真實的你有偏差,就會承受壓力。

作為公眾人物,這種偏差不可避免。所以,宗薩要告訴別人:我是一個平凡的人,我也和大家一樣,我不反對帶勞力士手錶,我也喝酒,等等。這是要消解公眾對他不切實際的期待——偏離真實的期待無疑會給彼此都帶來壓力。即便自己能夠越來越多地理解「無我」而消解自己的壓力,卻未必能消解信徒的壓力。

任何人,只要屁股坐在偶像的位置上,都難免有壓力。那個位置不好坐,烤屁股。但追隨者不知道,還是會瘋狂地綁架著偶像往那個位置上推。

佛陀是反對偶像崇拜的。當提婆達多來找佛陀,讓他交出僧團領導權時,佛陀說:你搞錯了,僧團之中,並沒有領導權,我也是大眾中的一員。

佛陀是對的。僧團之中,並沒有真正的領導權。如果以為佛陀是要攝受大眾,要成為領袖,那就是謗佛。只是大眾景仰佛陀,希望跟著佛陀學,佛陀說,想來就來吧。

當領袖,既有好的一面,又有不利的一面。智者大師示寂前說:如果我不領眾,六根必然清凈,因為領眾,損己利人,只登五品。

在世俗來看,做領袖,所謂leadership,是一件榮耀的事情,是馬斯洛最高層次「自我實現的需要」。但佛教修行者不這麼看,做領袖是「損己利人」的事。「領眾」是為了大家好,不是為了自己好。做領袖,不是「自我實現的需要」,而是「利益他人的需要」,如果出於「自我實現的需要」去領眾,那就不是佛陀,而是提婆達多了。

不過,佛教里,利他即是自利,甚至是更大的自利,因為這種自利「無我」。釋迦牟尼佛,也正因此先於彌勒成佛。如果講個人的修行,彌勒比釋迦牟尼成熟得早,本該在釋迦牟尼之前成佛;但釋迦牟尼的弟子,成熟得比彌勒的弟子早,因此,釋迦牟尼先於彌勒成佛。

電視劇《使女的故事》里的使女,有點像這個時代的仁波切。那些使女,被選中為「生育機器」,因為整個時代越來越少的人能生育,她們還有生育能力,所以被選中了。我們看片子,覺得使女被壓迫得很嚴重,其實,被信徒崇拜的仁波切,也未嘗不在扮演「使女」的角色。

好在,仁波切有佛法可以學,通過學習踐行佛法,可以消解這種壓力。佛法告訴人們,你之所以被選中,是因為前世造下如是的業,今生有如是的果報。其實,不僅仁波切和使女是這樣,我們每一個人都是「被選中」的。我們被我們的父母選中,從小要按照父母的要求去成長,長大以後,父母仍然對子女有著種種期望,如果子女並不符合父母的期望,就會有壓力和麻煩。子女之於父母,就像使女之於社會,仁波切之於信徒,菩薩之於眾生。

古代中國社會,很多人家的女兒,養到十來歲,就送給別人養,再大一些,就做了主人的妾室。像《紅樓夢》里的平兒、襲人、香菱,她們會不會感到自己的生命就像《使女的故事》里的使女那麼悲慘呢?

也不會。就如同古代的仁波切,不會像現代的仁波切面臨滾滾紅塵的巨大誘惑。所以,古代的仁波切清苦修行是很容易的,有那樣的時節因緣。現代的仁波切清苦修行,就不太容易了。

不過,修行也是看因緣的,並不是只有唯一的道路。現代仁波切,也慢慢開發出了別的修行方式。古代的尊者,更多示現成米拉日巴、宗喀巴的樣子;而現代的仁波切,更多示現成秋陽創巴,宗薩的樣子,這樣顯然更容易,更符合現代的人之常情。

然而,在「人之常情」中,也不能不說潛藏著危機和流弊。修行者需要了解人之常情,也需要知道,修行在很多時候,不能不與人之常情相對抗。說白了,人之常情就是習氣。在每個時代,都有特別契合該時代的修行法門。一種法門,攝受根機越廣,被曲解乃至出現流弊就越容易。

現代修行者也很艱苦,這並不是只有土豆和鹹菜吃的艱苦,而是在紅塵里翻滾又要時刻保持正知以免陷溺的艱苦。

當宗薩拍了電影,成為導演,他父親嚴厲批評他:「你可以糊弄別人,但是你沒辦法騙得過我。你想要的只是名利。」

這是多麼好的父親。當別人都把他的兒子當偶像時,只有他還把兒子當兒子,當成普通人。作為普通的正常人,沒有誰不想得到名利。而作為佛教徒,雖然不意味著把人之常情從根上消滅,但必須時刻警惕著:一旦你取著它,就註定會帶來以後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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