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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路:《無問西東》沒告訴你的西南聯大和老清華

很多朋友說被《無問西東》感動哭了,或者兩個老男人看完沉默不語好久。於是,我也去看了。在飢餓的兒童跟著牧師唱起歌時,我也有點觸動,但終究沒到哭的地步。我想,難道是我淚點太高了?不過,也許下面的原因更為重要。

片子講的西南聯大是這樣:空襲警報頻繁作響,教授和學生在茅草鐵皮頂教室里「靜坐聽雨」,馬約翰帶著一群男生瓢潑大雨下跑步,沿街賣報的兒童高呼「一代文豪泰戈爾昨日辭世」……

其實,西南聯大不止這些。除了這些,西南聯大還有:男生去咖啡館喝咖啡,看中老闆的漂亮女兒,退學入贅了;山上道士勸教授投資一筆錢,做黃豆生意,保證只賺不賠;抽鴉片的教授罵另一個文學院副教授是廢材,連四毛錢的工資都不配拿;開會時大家吵架,說憑什麼聯大文學院院長只讓清華的馮友蘭干,不讓北大的湯用彤干……

這些還不是一般的教授。大部分是出現在片子結尾彩蛋里的:陳寅恪、顧頡剛、馮友蘭、錢穆、朱自清、沈從文……

我不知道寫這些好不好。也許會破壞別人心目中偉大、光輝、正確的形象。我也始終認為,人生應當堅持善良。只是,善良需要以智慧作先導,而智慧則要求,對歷史,對現實,有全面的理解和認知。只有越來越接近真實,善良才是堅定有力的。否則,善良就容易在觸碰現實時灰飛煙滅。

一個人有站在主席台作報告的時候。不過,如果你每次見到他,都是他站在主席台上作報告,你只記得穿西裝打領帶的他,就沒法了解真實的他。你可能需要了解他是怎麼跟老婆吵架的,怎麼跟隔壁阿姨打情罵俏的,怎麼在菜市場拈起蔥討價還價的,爾後,對他的理解,才會更立體,更真實。

此文材料,主要來自錢穆《師友雜憶》、《顧頡剛日記》,以及各前輩學者的回憶文章。他們都是我很敬重的前輩學人。我們應理解他們的真實與立體,才更能理解他們之所以令人敬重之處。有個詞叫「大醇小疵」,見不到小疵,是不能懂大醇的。

1、教授真的贊同學生參軍嗎?

片子講,當時學生紛紛參軍抗日。有位富家子弟的母親,害怕他犧牲,特別不希望他當兵。片子沒有講,連西南聯大的老師們,也並不都主張學生參軍。

1937年11月1日,由北大、清華、南開在長沙組成臨時大學,後來遷至昆明,改名西南聯大。當時,兩個學生要去延安,大家集會歡送,邀請馮友蘭、錢穆演講。馮友蘭鼓勵學生去延安,錢穆反對。

錢穆說:「目前前線有人,不待在學青年去參加。況延安亦仍在後方,非前線。諸生去此取彼,其意何在?…… 如君獎許兩生赴延安,又焉得勸諸生留校安心讀書?」 兩人吵了一架,不歡而散。

1942年,蔣介石召見了錢穆,聊宋明理學。1944年,蔣介石號召青年參軍,參軍救國成為流行風潮。不僅學生,連僧人也紛紛參軍。錢穆寫了篇《中國歷史上青年從軍先例》,號召青年從軍。不過,考察錢穆1937年的態度,很難講錢穆是真的贊同學生參軍,還是在當時大環境下出於「政治正確」的選擇。

錢穆回憶說:「又一日,政府一要人來,在華西壩講演,號召青年從軍。余特為《中國歷史上青年從軍先例》一文,文長及萬言。歷舉史實,雖亦尚有疏漏,然在當時刊之報端,亦不無影響也。」

2、師生之間只有同仇敵愾嗎?

片子講,西南聯大,師生同仇敵愾,一致抗日。片子沒有講,當時教師之間,因為教務、學問取向,彼此有很大衝突和分歧。

1945年,西南聯大打算北返復校時,北大發生「易長風波」,蔣夢麟校長遭到質疑而辭職,由胡適任校長,胡適當時在國外,由傅斯年代理校務。而最早組織西南聯大,就是胡適、傅斯年牽頭的。在西南聯大,清華校長梅貽琦管的多,北大校長蔣夢麟管得少,蔣夢麟說,「在聯大,我不管就是管。」

蔣夢麟曾致信胡適:「西北聯大彼此鬧意見,鬧得一塌糊塗。西南聯大,彼此客客氣氣,但是因為客氣,不免有綱紀廢弛的壞結果。互讓是美德,但是過了度,就會變成互棄職守。這界限是很難劃。我是不怕負責任的,但是見了西北的互爭之弊,就忍受下去了。」

錢穆曾回憶有次開會:「諸教授方連續登台競言聯大種種不公平。其時南開校長張伯苓及北大校長均留重慶,惟清華校長梅貽琦常川駐昆明。所派各學院院長,各學系主任,皆有偏。如文學院長常由清華馮芝生連任,何不輪及北大,如湯錫予,豈不堪當一上選。其他率如此,列舉不已。一時師生群議分校,爭主獨立。」

教師之間,也有彼此看不起的。有位穿長衫的劉文典,皮鞋又臟又破,從不擦油,非常看不起沈從文。他說,陳寅恪該拿四百塊,我該拿四十塊錢,朱自清該拿四塊錢,沈從文我連四毛錢都不會給他。有次,防空警報響起,劉文典拎起布包逃命,碰上沈從文,十分生氣,說我跑是為了保存國粹,為了《莊子》,你沈從文跟著瞎跑什麼?

3、 學生教授只講抗日沒有生活情趣嗎?

片子講,學生愛國熱情很高。片子沒有講,師生們也很講生活情趣。

西南聯大的女生們,在北平時,都穿襪子,南下經過香港,發現女人露著雙腿,到了蒙自,女生都露雙腿,穿小短裙了。蒙自本地學生,本來衣裝和西南聯大學生迥異,沒過多久,「蒙自女生亦效之。短裙露腿,赤足納兩履中,風氣之變,其速又如此。」

西南聯大附近有一家安南人開的咖啡店。「店主人有一女,有姿色,一學生悅之,遂棄學入贅。一夕有男女兩學生同卧一教室中桌上,為其他同學發現,報之學校,遂被斥退。」

教授的生活,也並非只有在炮火連天中讀《離騷》。顧頡剛夫人告訴他,某教授「強其夫人打胎,幾送命。又強之到徐州,亦為桂女團聚計也。人心如此,變起床笫,奈何奈何!」

今天的中年男人,保溫杯里泡枸杞。那個時代,是成都大麴里泡枸杞。錢穆門下就有一位很善飲的女生,晚上帶著菜到錢穆家喝枸杞酒:「少荃乃辭去中央大學研究生之職,特來成都專從余學。並寄寓其寡姐家。其姐乃一詩人,姊妹兩人性格各異,所學亦絕不同。而少莖亦時流露其名士派之一面,時來華西壩,余時已遷華西壩之後居。少荃常攜帶其親自烹調之數餚,留余寓所晚餐。少荃能飲,余每以成都大麴浸枸杞等諸藥物,酒性極烈,少荃可獨自盡一瓶,余則僅飲數口而已。少荃有意專治戰國史,余告以北平寓所留有《竹書紀年》各種版本一大書櫃,他年君去北平,當舉櫃相贈。」

4、教授妻子對教授的侍側女弟子怎麼看?

片子講,有個中學教師妻子,懷疑女生勾搭其夫。那是解放後的事情了。片中沒講,抗戰年代,這種事情也曾發生在教授身上。

《顧頡剛日記》提到,王以中稱錢穆與黃淑蘭有私:「以中言,賓四欲至雲南大學,蓋以與黃女私,不敢歸家,成都僻不如昆明,慮其夫人之追蹤以來也。」

王以中的話是否可信,是個問號。謝國楨有篇《記清華四同學》,說王以中「賦性耿介,憤世嫉俗」。1956年,王以中喝了幾杯酒,去宿舍號房交水電費,跟號房吵了一架,氣死了。不過,錢穆與黃淑蘭確實關係親密。

錢穆《師友雜憶》回憶:「舊隨齊魯研究生諸人皆散去,獨華西大學畢業一女學生黃淑蘭相伴。淑蘭有夫不在川,有一女在近縣讀中學。淑蘭前在天津女師與余姨妹張一飛同學,極相善。來華西大學讀教育系,兼學繪畫,山水翎毛皆工,又善二胡,能拉劉天華諸曲。余來華西壩,遂來從學。余病惟彼乃一女生,常侍在側。」

這種「侍先生側」,並非錢穆獨有。馬一浮早年喪妻,不再續娶,「聞有一姨妹,治膳絕精,常隨侍左右」。馬一浮也是當時的大師,不過不是西南聯大的。

後來,顧頡剛聽說黃淑蘭另有新歡,日記中寫道,這也好,錢穆夫妻可以破鏡重圓了。

錢穆妻子張一貫,有封致湯定宇的信中說:「日前曾至江大,知黃淑蘭就江大助教職,並欲托洪廷彥先生領賓四薪,作置備傢具之用。聰敏人有如此愚見,可嘆亦復可笑。」

可見,時代雖然不同,學校雖然不同,老師妻子懷疑丈夫與女弟子有染的心情,是差不多的。

5、西南聯大生活很艱苦嗎?

片子講,西南聯大的生活充滿了苦難。片子沒有講,也有很舒服的地方。

錢穆回憶:「為余覓一住處,即在翠湖公園中,前後五六進,皆空屋無人,余單身住其最後一進。一女僕隨侍作膳食。翠湖既少遊人,此屋則絕無人到。余此去,乃知昆明氣候不宜早起,最好應於日出後起床。午後必有風,最好能作午睡,至四時始起,則風已退。入夜,氣候更佳。省立圖書館即在翠湖公園中,余每日晨起,必往閱讀半日。下午四時或再往,閱讀一小時左右。晚飯後,則散步湖上,靜寂無人,非深夜不歸。月圓當可有三夜,則非過十二時決不返。」

錢穆還曾在宜良北山岩泉寺住。有次湯用彤和陳寅恪一塊去看,陳寅恪大讚風景之好,「如此寂靜之境,誠所難遇,兄在此寫作真大佳事;然使我一人住此,非得神經病不可。」

寺中方丈為錢穆雇了一位女傭張媽做飯。「張媽烹煮既佳,又中晚兩餐蔬菜必分兩次在近寺農田購之,極新鮮。一日,張媽煮一雞,余不憶何故,忽於午餐後須出寺,過廚房門,乃見方丈坐門側,手持一雞腿,方得意大嚼。余不禁問,和尚亦食雞腿。彼答,和尚不食雞腿將何食?」

山上是岩泉上寺。錢穆在上寺碰見個道士。道士勸錢穆做投資,搞黃豆生意,只需要出錢,一切由道士待辦。錢穆拒絕了。道士還說,「此間習俗收養女,只在農村中擇少女年十三四聰慧者,價不貴,可供洒掃洗滌烹飪一切家務。及其長,可納為妾室,否則備小款代為出嫁。先生倘全家來,能在此山長住,當一切為先生代謀。」 後來,錢穆搬去上寺,張媽仍來照顧,不過還住下寺,晨來夕去。

「院中有一白蘭花樹,極高大,春季花開清香四溢。道士採摘赴火車站,有人販賣去昆明。張媽以瓶插花置余書桌上,其味濃郁醉人。樓下階前流泉,圍砌兩小潭蓄之。潭徑皆兩尺許,清泉映白瓷,瑩潔可愛。張媽以中晚兩餐蔬菜浸其中,臨時取用,味更鮮美。張媽言,先生長住山上,彼必奉侍不輟。若先生他去,彼願在山上覓一地,築一小庵,為尼姑終身。余在上寺心情較下寺更愉快。盡日操筆,《史綱》一稿,乃幸終於一年內完成。回思當年生活亦真如在仙境也。」

《史綱》,就是《國史大綱》。其序言被陳寅恪贊為「一篇大文章」,開篇之《凡讀本書請先具下列諸信念》,至今很多人熟悉。寫作背景,就是那時的雲南。就是《無問西東》描述的那個時間,那個地方,那樣的人。

抗戰勝利後,錢穆又到寺中,已不見張媽,道士十分貧苦,靠販賣白蘭花度日。

6、誰能代表大師風采?

前面一直在說西南聯大時期。這段不說西南聯大時期,說說更早的北平學術圈。

梅貽琦講: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

片子中,談到大師,最濃墨重彩刻畫的,是泰戈爾。泰戈爾在1924年、1929年訪華兩次。去北平是1924年,1929年是訪日、美路過上海。

片子特別渲染了泰戈爾對清華師生的鼓舞,乃至到西南聯大時代,都還感染影響著青年。片子演泰戈爾演講,並沒有演翻譯,大概想給人一種當時所有學生英語水平都很高的印象。直到末尾彩蛋,才點明徐志摩、林徽因是翻譯。

我想聊聊另外一場有翻譯的演講。這位演講者是中國人,他也需要翻譯,因為地方口音太重。但我想,也許並不僅因為地方口音重——他的來頭決定了,需要為他配備翻譯。

給他做翻譯的那個人,早在徐志摩剛從浙江一中畢業那年,就是北大教授了。而這場演講的年代,是在泰戈爾演講之後的。

這場演講不僅有翻譯,還有人專門寫板書。寫板書的不是學生,是北大國文系教授。講台兩旁還站著幾位北平不同大學的教授,都是演講者弟子。

胡適曾把著作贈給演講者,書上寫道「某某先生指謬,胡適敬贈」,演講者看到自己名下有劃線,罵道:「何物胡適!竟在我名下胡抹亂畫!」他給胡適寫信,抬頭叫「適之你看」。

這位演講者是老一派的人了。他有個特點,最喜歡用生僻字,讓人看不懂。加上口音重,他的演講不僅學生聽不懂,旁邊的諸位教授也聽不懂。但沒有人敢問他。於是,他講一句,旁邊教授低頭交流半天,互相詢問老師說的是什麼,琢磨好了,一個人翻譯成國語,一個人寫到黑板上,還有人專門負責倒水。

整個過程中,下面所有聽眾,肅然端坐,鴉雀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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