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復:他們曾經熱愛我,卻又將我遺忘
一
江湖中和自己較勁的人不少,最出名的莫過於慕容復。
故事從一個棋局——那是武俠史上最著名的珍瓏棋局——展開:
段譽順著她目光看去,但見那人二十七八歲年紀,身穿淡黃輕衫,腰懸長劍,飄然而來,面目俊美,瀟洒閑雅。
……
鳩摩智笑道:「這個棋局,原本世人無人能解,乃是用來作弄人的。小僧有自知之明,不想多耗心血於無益之事。慕容公子,你連我在邊角上的糾纏也擺脫不了,還想逐鹿中原么?」
慕容復心頭一震,一時之間百感交集,反來覆去只是想著他那兩句話:「你連我在邊角上的糾纏也擺脫不了,還想逐鹿中原么?」眼前漸漸模糊,棋局上的白子黑子似乎都化作了將官士卒,東一團人馬,西一塊陣營,你圍住我,我圍住你,互相糾纏不清的廝殺。慕容複眼睜睜見到,己方白旗白甲的兵馬被黑旗黑甲的敵人圍住了,左衝右突,始終殺不出重圍,心中越來越是焦急:「我慕容氏天命已盡,一切枉費心機。我一生盡心竭力,終究化作一場春夢!時也命也,夫復何言?」突然間大叫一聲,拔劍便往頸中刎去。
「面目俊美,瀟洒閑雅」的慕容復是《天龍八部》非常重要的人物,可惜他沒有主角光環,於是處處碰壁。
珍瓏棋局一節,是他第一次正式出場,卻差一點「出師未捷身先死」,這固然有鳩摩智在旁邊推波助瀾的原因,更主要的原因還在於他對「復興大燕」有著近乎宗教狂熱的偏執。
在五胡亂華時代,慕容氏有不少驚才絕艷的人物,如慕容恪、慕容霸(慕容垂),數百年後的天龍世界,慕容氏的子孫卻有些荒誕可笑。
五代末年的慕容龍城尚有幾分理性,雖然當世無敵,到底還知曉天下大勢,他所創的絕世武功名為「斗轉星移」,實是別有深意——時代變了,世界也變了,慕容氏的榮光業已斗轉星移,只是鏡花水月的白日夢罷了。
張丹楓贏了棋局,卻放下了國恨家仇,放棄了爭競天下;慕容博慕容復父子呢?他們昧於大勢,四處製造事端、尋找機會,竭力燃燒著自己與追隨者們的夢想,從一開始便輸了。
慕容復不僅珍瓏棋局輸的不冤,更殘酷的人生棋局,他也不是贏家。
二
末代帝師陳寶琛有一首《感春》詩,深刻揭示了面對時代的洪流,個人的無奈與悲涼,想下好人生這盤很大很大的棋,很難:
一春無日可開眉,未及飛紅已暗悲。
雨甚猶思吹笛艷,風來始悔樹幡連。蜂衙撩亂聲無准,鳥使逡巡事可知。輸卻玉塵三萬斛,天公不語對枯棋。
陳氏是清朝遺老,難免自覺不自覺之中帶著殉道者的悲情,卻終究是明白人,而自幼接受洗腦教育的慕容復,和他的追隨者們在這一點上,顯然不太明白:
公冶乾道:「當今之世,大遼、大宋、吐蕃、西夏、大理五國並峙,除了大理一國僻處南疆,與世無爭之外,其餘四國,都有混一宇內、并吞天下之志……」
包不同道:「二哥,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大燕雖無疆土,但公子爺時時刻刻以興復為念,焉知我大燕日後不能重振祖宗雄風,中興復國?」慕容復、鄧百川、公冶乾、風波惡一齊肅立,容色莊重,齊聲道:「復國之志,無時或忘!」五人或拔腰刀,或提長劍,將兵刃舉在胸前。
這實在是一段奇妙的文字,將殉道者的儀式感顯露無遺——殉道者都帶著自我催眠屬性,並不斷通過儀式感來強化催眠,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陳寅恪先生說的「自由之精神,獨立之思想」,慕容復是毫不具備的,他甚至喪失了獨立人格。
在西夏招親一節,金庸對他有著更為深入的描寫:
(那宮女)向慕容復問:「請問公子!公子生平在什麼地方最是快樂逍遙?」
這問題慕容復曾聽他問過四五十人,但問到自己之時,突然間張口結舌,答不上來。他一生營營役役,不斷為興復燕國而奔走,可說從未有過什麼快樂之時。別人瞧他年少英俊,武功高強,名滿天下,江湖上對之無不敬畏,自必志得意滿,但他內心,實在是從來沒感到真正快樂過。他呆了一呆,說道:「要我覺得真正快樂,那是將來,不是過去。」那宮女還道慕容復與宗贊王子等人一般的說法,要等招為駙馬,與公主成親,那才真正的喜樂,卻不知慕容復所說的快樂,卻是將來身登大寶,成為大燕的中興之主。她微微一笑,又問:「公子生平最愛之人叫什麼名字?」慕容復一怔,沉吟片刻,嘆了口氣,說道:「我沒什麼最愛之人。」
復興大燕真有那麼重要嗎?慕容復自己也給不出答案。
三
我一直認為,段譽和慕容復就如同一枚硬幣的兩面、江湖人的兩極:
段譽始終保持著最大的善意看待周邊的人和事,哪怕自身遭遇羞辱困厄,也依然溫潤如玉,散發著沁人心脾的人性之光。
慕容復則反之,剛愎而涼薄,是一個極端的利己主義者,連為給父親治傷而向掃地僧跪拜懇求都不願意,當痴情於己的表妹要跳井自殺時,他也只「嘴巴張開,卻無聲音發出,一隻手伸了出去,卻不去拉王語嫣」而已。
整個天龍世界,貪、嗔、痴三毒在每個人身上都有或多或少的體現,卻沒有一個如慕容復這般三毒俱全。
他是書中唯一一個自殺過兩次的人,這是人生棋局的考驗,他承受不住命運的暴風雪。反而是兩次自殺未遂,加劇了他的執念,讓他向深淵的更深處滑落。
四
他親手殺了最忠誠的追隨者,他毫無人性,他眾叛親離,他瘋了。
這一日將到京城,段譽要去天龍寺拜見枯榮大師和皇伯父段正明,眼見天色漸黑,離開龍寺尚有六十餘里,要找個地方歇腳。忽聽得樹林中有個孩子的聲音叫道:「陛下,陛下,我已拜了你,怎麼還不給我吃糖?」
眾人一聽,都感奇怪:「怎地有人認得陛下?」走向樹林去看時,只聽得林中有人說道:「你們要說:『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才有糖吃。」這語音十分熟悉,正是慕容復。
段譽和王語嫣吃了一驚,兩人手挽著手,隱身樹後,向聲音來處看去,只見慕容復坐在一座土墳之上,頭戴高高的紙冠,神色儼然。
七八名鄉下小兒跪在墳前,亂七八糟的嚷道:「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一面亂叫,一面跪拜,有的則伸出手來,叫道:「給我糖,給我糕餅!」慕容復道:「眾愛卿平身,朕既興復大燕,身登大寶,人人皆有封賞。」
墳邊垂首站著一個女子,正是阿碧。她身穿淺綠色衣衫,明艷的臉上頗有凄楚憔悴之色,只見她從一隻藍中取出糖果糕餅,分給眾小兒,說道:「大家好乖,明天再來玩,又有糖果糕餅吃!」語間嗚咽,一滴一淚水落入了竹藍中。
在人生的大棋局上,慕容復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這個棋局考驗的是人性,殊不知人性這個東西,往往是最經不起考驗的,比如他自己,又比如王語嫣。
王霸雄圖不過是塵歸塵土歸土,夢想燃燒之後會剩下什麼?灰燼而已。
五
慕容復的凄慘落幕,讓我想起了博爾赫斯的那首《邊界》:
某一扇門己經對你永遠關上
某一面鏡子在徒勞地把你等待……在你所有的記憶里,有一段徹底失去,已經遙不可及
……在黎明我彷彿聽見了一陣繁忙的 喃喃之聲,那是遠去的人群 他們曾經熱愛我,卻又將我遺忘
幸好,慕容復並未輸個精光,阿碧是他這個故事裡僅有的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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