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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路:留在舒適區

朋友說:要跳出舒適區。

我說:你要跳到哪裡?

她說:不舒適的地方呀。

我說:甭跳了,我覺得你現在就挺不舒適的。

其實,舒適區不用跳。在舒適區待久了,舒適區自然會變成不舒適區。

舉個例子,你早上六點起床,被窩是你的舒適區,你不要動,繼續睡到九點,被窩還挺舒適,但已經大不如六點了。這時,仍然不要起來,待到十一點,被窩就完全不舒適了。繼續把自己摁在床上,摁到下午三點,被窩就非常不舒適了。摁到晚上七點,再不讓你起,你就要瘋掉了。

要想把舒適區變得不舒適,很簡單,什麼也不用做,它自然會變得不舒適。

人們常宣稱的「跳出舒適區」,在行動上,未必有問題。但見地上,是有點糊塗的。

當一個人覺得自己需要「跳出舒適區」的時候,實際上,他根本沒有在舒適區,這個「舒適區」,只是過去的舒適,現在已經露出不舒適的徵兆了,如果再不跳,很快就會火燒屁股。之所以要跳,是要「跳進舒適區」。

如果有人目前狀況很好,卻砥礪奮進,這也不是「跳出舒適區」。這只是外人看來的優渥,無法滿足他膨脹的野心,或者說,進取的追求,他想到更能滿足他進取心、存在感的地方,更大的舒適區。

真正的舒適區,如果能夠住留,沒有人願意出來。聲聞佛教里,阿羅漢進了無餘涅槃,是不會再出來的。——那地方太舒適了,而且永遠不會變壞,還出來幹嘛?

聲聞乘佛教,以涅槃為究竟。涅槃就是絕對的舒適區,唯一的舒適區。別的一切舒適區,都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變得不再舒適。

很多人跳來跳去,最根本的原因,是舒適區不能恆在。跳的目的,是為了進入舒適區,並長久住留。

世間一切舒適區,都會變成不舒適區,這個特點,叫「無常」,叫「行苦」。行苦,就是一切變動帶來的不安。

跟一個人談戀愛,剛開始很舒服,連她蠻不講理的地方,都覺得挺可愛。相處久了,感受就變了。這就是行苦。

想徹底討好一個人,是不可能的。可以一時一地討好,沒有辦法一生一世討好。想給自己或別人營造舒適區,也不可能,無論怎樣營造,舒適區都會很快壞掉。

不過,大乘佛教,對舒適區的看法,和聲聞乘佛教不一樣。聲聞乘佛教的涅槃,在大乘佛教看來,只是個小舒適區,還有更大的舒適區。

在聲聞看來,涅槃是終極的舒適區。沒有行苦的逼迫,沒有無常,永遠如是地穩定下去。就像北極的大海,凍成了冰,永遠不會融化,沒有任何波瀾。

涅槃之樂,是離苦得樂。因為永遠不再有苦,所以樂。實際上,樂也是沒有的,涅槃是不苦不樂的狀態。從不苦的一面說,涅槃是舒適區,而且恆久穩定。但這裡,畢竟是「悶悶不樂」的。

什麼叫悶悶不樂呢?比如一個人不用上班,又衣食豐足,也不追求掙更多的錢,不想要一切他沒有的東西,是不是就可以長期無所事事地安逸下去呢?

不一定。長期下去,他也許會悶悶不樂。

這種悶悶不樂,並不是苦惱。苦惱是外在壓力的逼迫。他沒有外在的壓力,沒有不開心,但他也沒有開心。

不苦不樂,和悶悶不樂,在事上,是區別不大的,但在看待視角上,有很大區別,當你覺得「不苦不樂」過於沉悶時,它就變成了「悶悶不樂」。

一個安逸的人悶悶不樂,要知道,他之所以悶悶不樂,不因為別的,就因為他的生活太舒適了。就因為別人都在很辛苦地生活,而他的生活完全不辛苦。長期不受苦,人就會漸漸陷入「心情的低潮」。心情的低潮並不是「苦苦」和「壞苦」,而是「行苦」。你的舒服,就是你苦的原因,不舒服的原因。

如果有苦和壓力,就會陷入挫敗和沮喪。當從挫敗、沮喪中爬起來時,又感到喜悅。

有樂,就必然有苦,在苦和樂之間不停地兜兜轉轉,就叫輪迴。遠離了苦,進入不苦不樂的狀態,就叫涅槃。阿羅漢以此為足,安住在「不苦不樂」的舒適區中。

北極的大海,一望無際的冰,看起來似乎亘古不變,然而,只要時間足夠長,總也有融化的時候。一旦融化,波濤又會重新湧起。

如果有一天,阿羅漢不再以此為足,開始覺得「不苦不樂」的狀態太沉悶,開始想從「心情的低潮」中振作起來,走向更大的舒適區時——正如《法華經》開演的,涅槃成了化城。

試想:每天住在豪宅里,飽食終日,品紅酒,去沙灘曬太陽,坐遊艇,沒有事務煩心,是不是終極的幸福?

也許在憧憬這種狀態時,覺得它是幸福的。而一旦達到,習慣了,也不會感到多少快樂。

另一種是:到充滿苦難的地方,用愛與慈悲,讓陷溺在苦難中的芸芸眾生得到慰藉,濟拔他們於痛苦之中。這樣勞作,是要受苦的。而它所帶來的幸福,卻比前一種安逸的舒適篤實光輝。

因此,阿羅漢終究要從悶悶不樂的涅槃中起身,像菩薩一樣,因慈悲故,不住涅槃;同時又因智慧故,不住生死,向更大的舒適區,「大涅槃」——「無上菩提」邁進。

無上菩提是這樣的舒適區:他人視如天界,菩薩不以之為樂;他人視如地獄,菩薩不以之為苦。因一切法空,絕泯了舒適與不舒適的分野,唯隨順因緣,莊嚴國土,利樂有情,是為「大舒適區」。

有個美國人,在東南亞學習了很久聲聞乘佛教,也得到了禪定,之後回到美國,寫了一本書,《狂喜之後》。書中說,他見過很多在靜坐中獲得平和喜悅的人,離開道場,回到世俗,狀態並沒有比以前好,有些人甚至脾氣更大,更容易發怒了。

這並不奇怪。首先,我們沒有辦法了解一個人的真實狀態,他是變得更好了,還是更糟糕了,是飲水自知的。只要內心不取著嗔怒,在適當的時節因緣下,示現嗔怒的相,也沒有大礙。而且,修行有時候會把內心潛藏的煩惱種子激發出來,變成現行。就好比一個人沒有體檢,覺得身體不錯,去體檢,查出了病,住院治療,不能說體檢是壞的。

況且,禪定是沒有辦法斷除煩惱的。只有「無我」的觀照智慧,才是斷除煩惱的利器。禪定只能暫時壓伏煩惱。如果只有禪定,沒有無我智慧,就和外道沒有區別。一旦從禪定中出來,煩惱仍然是在的。

這就要說到大乘禪定和聲聞禪定的區別。聲聞禪定,是要靜坐下來,息心凝慮的。是將阿蘭若的寂靜,和塵世的喧囂分開的。離了蘭若的寂靜因緣,來到喧囂的塵世,心難免沒那麼清凈了。

而大乘禪定不同。摩訶衍中,「不起滅盡定,而現諸威儀」。看起來,在滾滾紅塵中行住坐卧,實際上,沒有一處揚眉瞬目不在甚深禪定之中。看起來,在輪迴苦海裡頭出頭沒,實際上,清凈的心早已住留在菩提的凈土。

菩薩的深觀廣行,超越了世間和二乘對舒適區的理解。為了在無上菩提的大舒適區恆久住留,是以永不捐棄世間種種苦難,生生世世無有疲厭地與有情樂、拔眾生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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