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混社會的少年,死在了15歲
2016年夏天,攝影師Chin Chen在東莞偶遇了打工少年小志,拍攝了他與朋友生活中的點滴。不久小志返回老家梅州,兩人分別。12月,攝影師得知了小志在鬥毆中喪生的噩耗。他在小志一周年忌日時找到了小志父親,寫完了這個無意中捲入的故事。 一年過去了。如果小志還在的話,他今年也17歲了。
小志的夏天
「就像在逼趕中,有個分岔路口,怱怱忙忙卻選錯了路。」15歲的夏天,小志在周記本上歪歪斜斜地寫下了這句話。
正值初二期末,他對校園生活充滿厭倦。不久後小志輟了學,向父親伍叔要了500塊路費,與朋友一同離開梅州,前往東莞打工。
伍叔雖極力反對,但無濟於事,臨走前他對小志說:「要是在那邊過得不好,就回來吧。」
八月的東莞熱得像一塊燒紅的鐵板,卻沒有攔住小志闖蕩世界的決心。少年們打算去同沙工業區碰碰運氣,尋一份心儀的工作。
假如進了廠,工資能有三四千,但大部分工作的第一條要求便將小志拒之門外:只招年滿十六周歲。「虛歲不就是16歲嗎?」,小志抱怨道,同行的夥伴埋頭玩著手機,沒搭理他。
他曾去一家電子廠面試,負責人毫不猶豫地拒絕:「政府現在查的嚴,我們一定要先看身份證!」
「我這麼成熟,不像十六歲嗎?」
「小毛孩,我招人那麼多年,你不用騙我」,招工大叔不耐煩地擺擺手,藍色廠服上滿是汗印。
工業區人流不多,招工點沿街排開。密密麻麻的招聘單上除了年齡、薪酬、住宿等信息,還寫著「急聘」「身份證複印兩張,相片兩張」等字樣,沒有一張是為小志準備的。
初來乍到的少年倒不著急,反而享受著這份未知的自由。擺脫了校園,擺脫了父母,他們在陌生的大街上肆意遊盪,輪滑、游泳、喝酒,再剪一個MC天佑同款髮型。
來東莞前,小志與朋友相約去小髮廊紋身。「混社會的怎能沒有紋身」,朋友一本正經地說道,被小志砸了下腦袋,「混你妹啊!」
小志的紋身不像朋友般覆蓋半個肩膀,他在小腿上紋了一朵花,僅乒乓球大小。
兜里的幾百塊很快見底,小志不敢告訴伍叔,偷偷找離異的母親拿了兩次錢。
四名少年租住的房子在甘屋村,這裡緊鄰工業區,蝸居著上千名前來淘金的打工者。
村子裡是鱗次櫛比的自建樓,僅留下一條逼仄的過道。假如樓上鄰居外曬的衣服沒擰乾,內衣的水滴還會打濕過路人。
大部分時間,出租屋內見不著陽光,白晝如黑夜。除去不足1.5米寬的鐵架床,地板還鋪著兩張涼席,使原本局促的房間更加無處下腳。
晚上八點,小志準時打開快手。「老鐵們好!」,他對著直播間里100多名粉絲說道。
如往常一般,小志吐槽了白天找工作的經歷,要求老鐵們給點溫暖,送送禮物,無奈百來個粉絲無動於衷。倒是屋子裡的其他少年,忙著為他雙擊點贊,增加人氣。
幾經勸說下,粉絲陸續打賞了禮物,約莫十來塊錢,隨後要求小志唱首歌作為回報。「那就唱一段我的偶像MC天佑的《一人飲酒醉》吧」,小志清了清嗓子,歌聲在出租屋裡飄蕩。
同大部分年輕人一樣,小誌喜歡快手,夢想成為MC天佑,並為此絞盡腦汁。
最初他靠著拍攝搞笑段子吸粉,反響不錯。然而時間久了,創意枯竭,小志便轉型喊麥,無奈模仿痕迹太重,粉絲並不買單。
短短一年,小志積攢了5000多名粉絲,每晚樂此不彼地向老鐵們直播,分享日常的見聞與感受。
十來塊錢的打賞不足以支撐離家的漂泊,小志最終去了朋友介紹的農家菜館打工,月薪1800元,包吃住。
工作內容是在門口迎客,或給客人端菜,每天站八九個小時,還容易被熱菜燙著手。
上班第二天,小志端湯時不小心摔了盆子。老闆當場一頓斥責,沒受過氣的小志隨即還了嘴。午休時分,他脫掉工作服,轉身離開飯店。第一份工作就此結束。
在被喻為世界工廠的東莞,小志對掙錢充滿了希望,他以為遠方才有自由,家裡處處管束,現實卻給了他一記重拳。
幾天後,小志在快手上更新了視頻,「要回家了」,鏡頭前是他在車站排隊買票的場景。在東莞逗留了十餘天后,小志決心回梅州,回到伍叔和女友的身邊。
回家後的小志沒有復學,他認為混社會來錢快,偶爾打打群架。當兄弟小華抱怨女友被一群混混欺負時,小志爽快地答應幫忙,給對方一點教訓。
雙方約好,12月1日下午,秋苑路見。
12月1日一大早,小志便出門了。負責帶頭的兄弟給每人發了「武器」和口罩,一伙人在秋苑路蓄勢以待。等人中途,他再次打開快手,更新了一條狀態:今天不太舒服。
下午四點,馬路對面的麵包車中走出一夥少年,其中一人身穿藍色外套,手持近五十公分的長刀。
見勢不妙,小志一方慌張起來,有人大喊,「快跑!」幾名少年立刻轉身逃跑。小志在混亂中不慎摔了一跤,跌倒在地。他的同伴顧著往前跑,沒人回頭拉他一把。
秋苑路命案
2016年12月1日下午4點多,梅州秋苑路發生一起鬥毆事件。
一名黑衣少年在路口台階處不慎摔倒,另一團伙的男子見狀,手持長刀捅向其背部。受傷的少年四肢抽搐,臉色發青,隨後被緊急送往醫院搶救。
晚上九點,少年因搶救無效死亡。次日晚上11點,嫌疑人廖某主動投案自首。
伍叔之殤
「回家吃午飯嗎?」
這是伍叔對小志說的最後一句話。一年多來,他反覆咀嚼著那個下午,希望能理出個頭緒。
伍叔認為,這場驟然而至的命案發生前,已有許多異常的徵兆。好比如,小志前一天在QQ上更新了簽名,「真想喝得爛醉然後長睡不起」;他還跟女友親自買菜下廚,做飯給伍叔吃。
那是小志煮的第一頓飯,伍叔感慨兒子終於長大了。他對單親的小志十分溺愛,從不讓他做家務。但凡小志出門,伍叔會每隔兩小時就打一次電話,確認他的位置才安心。
事發的那個下午,伍叔撥了幾十次電話沒通,直到接到醫院的來電。
伍叔跟人聊天時,總是三句不離小志,兒子是他的驕傲,也不願過多管束。伍叔沒催小志復學或者找工作,放任他在外頭玩著。自己勤快,賺的錢夠一家人花。
伍叔還說,小志心地善良,不會去做壞事。
「如果他繼續留在東莞就好了」,伍叔懊惱不已。他存了小志手機里的照片和視頻,想他的時候,就一遍遍地播放。「一人我飲酒醉,醉把佳人成雙對」的歌聲輕輕響起,彷彿兒子還在身邊。
直到伍媽拽著他去看心理醫生,伍叔才將小志的手機、周記本整整齊齊裝進盒子,搬離父子倆一直生活的地方。
兒子去世這一年,伍叔無法打起精神做任何事情。他辭掉了安裝空調的工作,經濟陷入了困境。房東心軟,一直沒催房租。
伍叔還註銷了小志的快手賬號,一個視頻也沒留下。曾經同赴東莞的夥伴,都不約而同地在朋友圈或快手裡悼念。
朋友小營說,很後悔沒幫上忙,如果當時叫上自己,絕對可以談好,不必動手。他還想燒個充氣娃娃給小志,讓他在上面不那麼孤獨。
2017年12月1日,小志去世一周年。伍叔一早醒來,拜託朋友去買香燭紙錢。他再次打開兒子生前的手機,來回翻看照片,又害怕自己不小心刪掉,將照片拿到照相館列印。
晚上十一點一刻,伍叔和兩個朋友帶著一大包祭祀用品,偷偷來到曾經和兒子租住的樓房下。他怕給前房東看見,挨一頓臭罵,特地選了夜深人靜的時候。
下車後,伍叔環顧四周,確認沒人經過,房東已經睡下。他將祭品擺在榕樹底下,白天這裡是賣豬肉的檔口。
伍叔掏出打火機,先把紙錢點著,接著把鞋子、車子等祭品也丟了進去。打火機是他路過便利店時買的,他沒有抽煙的習慣。
紙錢逐漸化為灰燼,被冬夜的寒風吹散,伍叔彎下腰,又一點點掃了回去。
「我們的習俗是燒完紙直接走,不要回頭看」,朋友提醒道,伍叔默念了幾句話,便轉身離開。
本文人物均為化名*
攝影 / Chin Chen
編輯 / 胡令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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