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單寫寫

庶務纏身,一月無一字。讀書多本,無心寫一本的讀後感。每至夜深,常聽見心臟咚咚作響,躍動似無力狀。從前靜靜躺,曾覺心臟如小馬達,泵動有力,震動整個床墊,令我覺如在船上,隨海波來回晃動。今無此感,憂滿靜夜。

年來一直看Kindle,電子書輕便易攜,無實體,不需紙墨,除少許電力,幾無任何資源耗費。近來常憂於環境污染、資源浪費,垃圾填塞地球,毒物遍布天地,斷絕萬物生路。故不再購入實體書,以不買不造為宗旨,輕簡生活。也為省錢,減少非必需消費,也可以此對抗資本主義。

昨夜睡前看見在床頭放了幾年的《古拉格群島》,多年前就購入的大部頭,一直未看。不知怎的觸動心弦,拿起翻開。好久不曾翻開實體書第一頁了。突然拿起,同時有新舊感受。

作者開篇言,

「獻給

沒有生存下來的諸君,

要敘述此事他們已無能為力。

但願他們原諒我,

沒有看到一切,

沒有想到一切,

沒有猜到一切。」

書未看幾頁,但獻詞已厚重得口不能言。回到黑暗的二十世紀。

這數月來看了不少書,從流行的歷史小說《世紀三部曲》(分為《巨人的隕落》一戰故事、《世界的凜冬》二戰故事、《永恆的邊緣》冷戰故事)開始。作品構思是以不同國家約五個家族人物的興衰故事,牽起一戰、二戰、冷戰整條歷史線。小說作者是流行小說家,筆力不足,《巨人的隕落》一戰講得最好,也塑造出了為數不多的幾個相對立得起來的人物。第二三部則遜色不少,為了寫歷史故事強行讓主人公見證全部重要歷史事件,越來越扯,人物也立不起來。也只有第一部之中,偶有思想性,偶有一些振聾發聵之聲。

但是讀吧。就算寫的不好,還是讀吧。尤其第一部。去讀一讀黑暗的二十世紀歷史。知道人曾怎樣命如草芥。

人類「文明」最可怕之處,是一個人擁有掌控千萬人生死的能力。當你被驅策,裝進卡車,送上戰場。你珍惜你的命,但你的命在統治者眼裡只是戰場上成噸成噸投入的人肉耗材中的一小片,一文不名。人不是命,是可供消耗的原材料。

費二十年之光陰,父母二十年愛與養育。你睜開眼睛,沐浴陽光雨露,天地萬物滋養澆灌了你。你曾見風浮動草葉,竹林在風裡窸窣作響。你聽過鳥兒啁啾,凝視過愛人的眼睛。你感受過陽光覆蓋溫暖的身體,你聽過小溪的淙淙流水,也沉醉於大海的波濤和海腥。你以為你是一個人。你以為你是你。你能意識到你存在,你眨眼,你思考,你意識,你跑,你跳,你感受。時時刻刻,你通過你的自我來感受世界。你是人;你每一天的生活都在確證,你是人。

然後你被裝入罐頭車,送上戰場,在一秒鐘之內倒在炸彈機槍傾瀉而來的血泊里,化作殘肢,乃至化作血泥。你的命,毫無意義。

還不如做一隻動物,雖然自然界也是腥風血雨,但至少,你有自己撲騰的自由;沒有哪只動物能掌握驅策幾十萬幾百萬其他動物的命運。

有的人不想活著,寧願從未見過這個世界。

前些時看了馮內古特的兩本書《五號屠場》,《時震》。其中《五號屠場》更著名,但《時震》是我更偏愛的作品。

馮內古特是德裔美國作家,參加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作為盟軍,他被德軍俘虜,在德國城市德累斯頓服苦役。一天,盟軍決定轟炸德累斯頓。轟炸時,馮內古特恰好在地下的屠宰場冷庫內,逃過了一劫。等轟炸結束,他爬上來,地面已經成了地獄。

沒有一個人活著。所有人都死了。除了當時恰好在地下的幾個俘虜,所有人都死了。一共十二萬人,死於一天的密集轟炸。整座城市沒剩下任何完整的建築物和活著的人。全部是廢墟和殘軀。

如果不知道十二萬人是什麼概念的話——想想廣島和長崎。一個炸死五萬,一個炸死七萬。兩顆原子彈加起來殺死的人,少於一天的德累斯頓轟炸。

馮內古特頭幾天才見過一群年輕姑娘,從其他城市來。她們在旁邊的一個大澡堂子洗澡。今天,她們在哪裡?

任何經歷了這樣的事情的人,從此永遠不會是正常人。

在書里,馮內古特反覆寫到,死人的又青又白的腳。又青又白,是因為當時天正冷。死人的光腳凍成了那個樣子。為什麼死人沒穿鞋?廢話,戰時物資緊缺,死人的鞋子當然會被剝下偷走。所以每當見到一個在路邊倒斃的死人,不論死於傷口、寒冷還是飢餓,都是一樣。凍得又青又白的腳。

但是馮內古特一點都不抒情。沒有渲染。只是說到,哦,死人的又青又白的腳。他還說,反覆說,「就這麼回事」。腳凍得又青又白。就這麼回事。

這樣的故事,沒法用正常的語調描述。正常的語調,無人負擔得起。於是馮內古特以荒誕的後現代筆法寫這些事。「就這麼回事」。

在講述德雷斯頓大轟炸的小說里,他寫的卻是外星人綁架了主人公,放在外星動物園裡展覽。就這麼荒誕。就這麼回事。

「人會如此精明,真是難以置信。人會如此愚蠢,真是難以置信。人會如此善良,真是難以置信。人會如此卑鄙,真是難以置信。」

人類的故事會讓人無法相信人心之惡竟如此,人類的故事也會讓人無法想像人心之善竟如此。讀這樣的故事和那樣的故事。有這樣的人類和那樣的人類。

死去的人不會說話。他們不能再起來控訴這個世界。於是這個世界安然如常,活下來的人置身事外,將黑暗拋在腦後。

推動戰爭的黑手從不需要親上戰場,他們操縱活生生的千百萬人命,以他人之命為棋子,玩真實版帝國爭霸遊戲。戰爭結束,千萬人化為白骨,千百城化為焦土。但他們全身而退,優遊自在。死人已死,成為白骨,世間無鬼魂,怨憤無用武之地。這就是社會之內,歷史之下,一個小小螻蟻人類的命運。

噢,日常生活會繼續。戰爭會結束。人們會迅速遺忘。人類會繼續繁衍,一切如常,恢復太平。母親拍拍嬰兒的小肚皮。主人公的媽媽,面對參加戰爭之後犯精神病的兒子,想的只是從前拍拍幼小的主人公的肚皮。念叨的是母子一起笑嘻嘻的甜蜜的庸常過去。

兒子躲在被子里,不想見到媽媽。他不想被生下來。不想活著。不想被生下來的人,最不想面對的,就是孕育他的媽媽。媽媽,媽媽,你希望孕育生命。媽媽,媽媽,我不希望有這條生命。我無法對你說。我說不出來。你孕育出的生命,不想有生命。

對未上戰場者,戰爭沒有那麼多意義。戰爭是物資緊缺,是國家機器發動的宣傳。唯獨不是鮮血,廢墟和殘肢;更不是刺刀,搏殺,與你死我活。作為老兵返家,切勿提及戰爭如何。我們也經歷了戰爭!我們不想聽。

老兵經歷了人性的深淵。返回社會;社會將野獸的一面拒之門外。野獸的一面,由文明的崩潰造成的野獸的一面,被文明本身拒絕。

不要遺忘。為何遺忘。但絕大多數人都遺忘。要讀歷史,要知過去,但絕大多數人不要讀歷史,只要過日子。

我常常奇怪,繁殖欲最強者,也是最沉浸於塵世歡樂,不思量今後之人。

閉目塞聽,未見得今生可免於風雨。閉目塞聽,縱然今生得免,如何能免後代免於風雨。但沉浸於塵世者,常沉浸於繁殖,沉浸於過日子。從不去想,先輩曾活過來的是什麼樣的世界?在你的寶貝面前等待他的,可能是什麼世界?

大多數人類懷抱著的是短視的、膚淺的、樂觀的期望。這是動物本能,無可厚非。動物皆如此。不思量地球毀滅,先生了再說,管它物種滅不滅,未來有沒有。沒想那麼多。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何必。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來浪!

自己浪沒問題。但對下一代的信心來自於哪裡?如果一面不憂慮以後,一面又繼續繁殖,那便是拋下一顆種子,但憑天命。

那顆種子可能會恨你。那顆種子無法相信前代人。做了些什麼事。留下個什麼世界。

輕鬆一點,說點別的:人口繼續爆炸,環境繼續污染,怎麼看人類的未來也不會好了。要不要加入人類自願限制人口計劃,不製造下一代?但是也別太憂慮了。人類滅不滅,也就人類自己在意。宇宙那麼大,對宇宙沒影響。淡定。啊,我們造的那點污染物的量,也就作死自己和當前地球上共存的部分物種。連地球都不會因為人類的作死而徹底失去生命。

就是我們自己在意——我們?我們。儘管一個人其實只能以自己的眼睛體會世界、思考世界;所以管什麼人類群體——最終還是落在了個體的生命上。但人也本能地渴求交流啊。讀書是聽別人說話。寫作是對別人說話。都是在交流,在孤獨的星球上。靈魂像一顆震動的小球;它有清晰的實體邊界,但也通過震動散發出波。它在尋找相似的頻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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