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安新區271天：徘徊在夢和煩惱之間的年輕人

河北雄安新區容城縣三賢廣場上，一家長正托舉著孩子玩蹦床。圖 / 視覺中國

劉建國看著攢動的人頭心情激動，創業未成的陰霾彷彿被一掃而空。他決定堅持下去，夢想就在前方，前提是「熬過眼前」。

文 | 易方興

編輯 | 楚明

自封為「雄安五少」的劉陽，最近說自己的日子過得一天不如一天。物價漲了，房租也在漲，而他家的服裝作坊停工了。

新區成立起初，劉陽和幾個雄安新區的90後湊在一起建了一個「雄安新區交流群」，彼此自封為「雄安董事長」、「雄安十三少」，天天暢想未來。但沒幾個月，群就冷清下去了。因為他們發現，新區的建設是一個長期的過程，他們的致富「美夢」不是馬上就能實現的。

在被夢想包裹的雄安，聚集在這裡的年輕人，除了一度自感被幸運砸中的本地人，還有奮不顧身從外地趕來的「雄漂」。

雄安像一棵茁壯成長的樹苗，每一天都在朝著參天大樹的目標成長。在這樣宏大的目標之下，容易被忽視的普通人身上的細微變化，也在發生著。

「以前的夢不能做了，格局太小」

今年4月，雄安新區成立之後，劉陽過了1個月的「好日子」。「出去逢人就說自己是雄安新區的，有戶口、有房、老家有宅基地。」

這個把頭髮梳得油亮，喜歡穿彩色羽絨服的90後年輕人，最喜歡的偶像是「龐麥郎」，上一個喜歡的偶像則是王繹龍。喜歡他們的原因是他們都是「實現了夢想的草根」。在他的手機里，還留著自己翻唱的《電音之王》和《我的滑板鞋》兩首歌。

儘管他很討厭家裡服裝作坊里的難聞氣味，但他依然歸順於這一種未來。在過去的20年里，他一直按照這個軌跡生活著：繼承家裡的家庭服裝作坊，再找個保定戶口的女朋友結婚。他常感嘆這就是命，像極了那個「養羊」的故事：做服裝作坊，賺錢結婚，生個兒子繼承服裝作坊，看著兒子賺錢結婚，生孫子。

在雄安新區成立之前1個月，正好到了他和朋友介紹的保定女方相親的重要關頭。女方是保定的公務員。

雙方見面確定關係的那一天，他幾乎倒了小半瓶髮蠟在頭上，穿上了家裡生產出來的質量最好的牛仔褲。相親進行得頗為順利，只是女方提的條件對他來說很有壓力：在保定有100平米以上的一套房、有超過10萬的小車、外加18萬彩禮。

「當時想到未來我就是保定人了，一咬牙就答應了。」劉陽說，他是家裡的獨子，服裝作坊每年也能有小十萬的收入，「緊一緊應該能湊出來」。

直到雄安新區從天而降。

在國家的規劃中，雄安新區將建設成為一個生態環境優美、發展高端高新產業、提供優質公共服務的「綠色智慧新城」。

雄縣街頭的標語 圖 / 視覺中國

近百家央企、互聯網巨頭已經宣布進駐雄安；清華大學、北京大學等高校稱會支持新區建設；在新區的田野里，新載種了26萬棵樹苗；5億撥款也由財政部撥下，目的是給新區「洗臉」。

劉陽意識到，這可能是他人生的一個轉折，「以前的夢不能做了，格局太小」。他頭一次產生了「當個保定人也不過如此」的想法。那幾天他帶女朋友逛白洋淀，兩人穿梭在淀中的長橋上，他張開雙手把白洋淀一圈，說「這以後就是我們的家」。

此刻，就連提出那麼多條件的女朋友的態度也發生了180度轉變，告訴他，不用有保定100平米的房了，在雄安當地有房就行。

他開始萌生了新的夢想：以後，在新區開個酒吧，兼職調酒，把雄安新區的年輕人聚到一起，給他們調酒喝。至於家裡的服裝作坊，雇個人去打理就行。

雄安新區就如同一座「造夢之城」，給劉陽這樣的當地年輕人提供了充分的想像空間。

像他一樣對未來滿懷熱情的，還有通過微信群認識的一幫雄安90後。雄安新區剛成立的那個月，他們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在群里慷慨激昂，展望未來。

群里一個自封為「雄安十三少」的青年同樣頗為興奮：當年他跟一個北京通州的女生交往，女方讓他「倒插門」才能結婚。多年來，「雄安十三少」對這件事一直耿耿於懷，「如今算是翻了身了」。

成長的「煩惱」

現實給了劉陽「當頭一棒」。

「慢慢覺得不是這麼一回事。」劉陽說。7月份的一天，他發現容城一些店鋪在清倉甩賣，街上多出來一些「無所事事的人」。

起初他以為只是個別現象，但漸漸地，清倉甩賣然後關店大吉的商家，越來越多。

許多店面都寫著「出租」 圖 / 易方興

物價也上漲了。周末，女朋友會從保定坐車來容城看他，兩人在街上吃飯、看電影。在常去的一家驢肉火燒店，他照例掏出50塊錢來結賬，對方卻告訴他需要80塊。

劉陽伸出的手僵住了，他只帶了50塊錢現金，店裡又不能微信付款。

他不得已找女朋友借了30塊錢。至今他談起此事都覺得鬱悶，「你說說，大男人吃個飯還得問女人借錢」。

這只是新區帶來改變的一個側面。人們在滿懷希望和期待的同時，也面臨著轉型帶來「煩惱」。

為實現「綠色智慧新城」的目標，雄安新區推出了「千年秀林」計劃和「洗臉工程」。在官方的描述中，把良好的生態環境，視作是新區建設的「命脈」。在未來，「要讓農村和城市一樣乾淨」。

雄安新區植樹造林現場。圖 / 視覺中國

家庭式企業的污染問題一直是當地的「痼疾」，也一度是當地經濟的支柱。在稱為「男裝之鄉」的容城，共有服裝加工企業2000餘家，其中一半以上都屬於中小型加工企業。

劉陽知道治理這一天遲早要到來。 「做服裝要經過水洗，洗出來的水都是污水，我們家庭的廠子又用不起凈化設備。」8月份，所有排污的廠子，「不停工都不行」。

那幾天他心情不好，去保定找女朋友散心。女朋友得知了此事後，首先問他「嫁妝錢還出不出得起」。他當時就怒了，把門一摔，直奔回家的汽車站。

這段戀情就這樣無疾而終。

受影響的還有容城其他生意人。經營一家驢肉火燒店的趙星，這幾個月見識了容城正發生著的「匪夷所思」的變化。他說，這輩子沒見過這麼多的央企聚集到一起。

由於容城奧威路上的奧威大廈是河北雄安新區籌備工作委員會的辦公所在地，所以一些央企也選擇在奧威路上尋找落腳點。

「雄安新區以前，我們這邊一個兩層樓的門臉房，一年的租金也不過五萬，央企來了，開價直接翻十倍。」趙星說。

「更不可思議的還在後面，各個央企都想離指揮部近一些，讓門臉大氣一些，互相攀比競爭之下，有家央企直接把租金抬到了兩百萬。」

巨大且快速湧入的機遇推高了容城的房租。最開始，趙星抱著看熱鬧的心態看待這一切，直到今年9月份，他驢肉火燒店的房東也按捺不住了，找到他，讓他明年年初趕緊搬走，租金損失雙倍賠償。這樣房東就能把店面轉租給出價更高的企業。

到了11月14號，容城縣政府發出一份《關於維護房屋租賃市場秩序的通告》，通告中稱：「要對惡意哄抬房屋租賃價格，依法予以查處。」

儘管有諸多新「煩惱」，劉陽會用雄安新區的未來來安慰自己，在那個未來里，雄安是「一座藍綠交織、清新明亮、水城共融的生態宜居之城」。

他想像著自己在這樣的城市中生活的情景：「等拆遷之後，我拿到一筆錢，在新區里開一家酒吧，酒吧里播放著《電音之王》和《我的滑板鞋》，舞台上還有美女在跳舞。」

來雄安「找機會」

外地來的「淘金者」感覺到了今年冬天的寒冷。

聽到雄安新區成立的消息後，張承武把山東聊城的煎餅店關了，帶著煎餅技術和這幾年賺的幾十萬塊錢，專門來到容城，想開一家更大的煎餅店。

他看中奧威路上一家門臉，他約房東出來問價，他商量說：「一年10萬怎麼樣？」

房東把眼一瞪：「10萬？乘以2，再添個0還差不多。」末了還添一句，「你不是央企就別來搗亂了。」張承武嚇到了，當天他就定了回山東的車票。

而劉建國是在雄安待得比較久的「雄漂」了。最開始，他們五個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前來雄安「找機會」。

從零開始的創業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剛到雄安的時候，他只帶了兩套換洗衣服和一本打發時間用的《狼圖騰》。在經過雄縣，安新，容城三地的調研之後，最後他把創業的起步地點選在了容城，「因為這裡離指揮部近」。

他花800元月租在容城租了一間屋子，屋裡只能擺下一張床和一個桌子。他把從火車站買來的2塊錢一份的雄安新區地圖展開，每跑過一個地方就在上面標一個圈。1個月後，直到地圖被圈標滿了，他也沒想好創業做什麼。

雄安新區成立後，有關新區的話題成了農民們田間地頭最常聊到的話題。而對於未來的生活，他們也充滿了期待。圖 / 視覺中國

這幾乎是一個擺在所有雄漂面前的共同難題。開特色小吃店？開旅館？開網吧？做服務業？各種各樣的念頭冒出，繼而又被否決。因為雄漂們發現，現在來雄安為時過早，一方面，這裡缺乏人來消費，另一方面，房租又在不斷上升。

最後劉建國決定做房屋租賃。他想趁現在人少的時候先把房源信息抓在自己手裡，等以後人多了就能賺中介費了。但他很快發現，雄縣成立了房屋租賃信息服務中心。「政府自己都做租賃了，那我們就沒得做了。」

隨後，他轉而試圖做酒水生意，賣當地新出的「雄安特曲」，但調研了市場之後，發現新酒口感並不受當地人歡迎，只能放棄。

他還特地去參加了一些雄安創業分享會。但他發現，這些前來創業的雄漂們，雖然嘴裡說的都是「千年大計」、「創業夢想」，「但沒有一個人做出個名堂來，都是在喊口號」。會後，一個他覺得談得還不錯的合作夥伴，竟然還找他借15塊錢打車錢回家。

如今，8個月前跟他一起來的5個雄漂，最後只剩下了他一個。在創業路上，他唯一的收穫是撿到了一條流浪狗。他把它養在自己的出租屋裡，「有一種相依為命的感覺」。

劉建國不敢告訴父親自己創業不順的事。有一次父親打電話來，他正在用剩飯喂狗，他電話里說：「爸，我在跟當地老闆吃大餐。」

同樣倒霉的是，雄安新區的名氣也引來了小偷，劉建國為創業買的電動車剛用了2個月就被偷了。

夢想就在前方

每當「雄安五少」劉陽失落的時候，他會打幾盤「王者榮耀」，用遊戲里的勝利來轉移一些煩惱。

與其他的遊戲愛好者不同的是，他打完遊戲之後，還會上網搜一下雄安新區的最新消息。

不斷有好消息傳來。

至少4條高鐵未來會通往雄安。而雄安站的佔地面積，甚至會超過有「亞洲最大車站」之稱的「北京南站」。

劉陽頗為得意，「建那麼大的高鐵站，肯定說明有相應的人流量，有了流量，我的酒吧就不愁生意」。

如今，雄縣的主街道上，雙向八車道之外，還規划出了自行車專用車道。往返於街道上的公交車是嶄新的電動公交車。公交車內，除公交卡外，還可以用支付寶支付，這一點超過了北京。

一些雄安人過去從沒想過的活動也在當地開辦，包括國際服裝文化節和馬拉松比賽等。

今年9月，劉建國特地來容城，參加雄安的首屆全民馬拉松比賽。那一天， 3000名從各地慕名而來的跑者聚集在起點「白洋淀高鐵站」外。在這之前，這個城市從沒迎來如此密集的人潮。

2017年9月24日，首屆雄安馬拉松在雄安新區鳴槍開跑。圖 / 視覺中國

劉建國看著攢動的人頭心情激動，創業未成的陰霾彷彿被一掃而空。他告訴自己：「一個能辦馬拉松比賽的城市，一個未來要通4條高鐵的城市，一個環繞著白洋淀的城市，未來會差到哪兒去？」

他決定堅持下去，夢想就在前方，前提是「熬過眼前」。

「雄安五少」劉陽也決定堅持下去。劉陽打算去北京找找工作先干著，「大不了在北京不說自己是雄安人，不然不好意思」。

高傲的他如今變得隱忍起來。他覺得這是必要的。他在等待著那一天，「雄安拔地而起，我衣錦還鄉」。

（應採訪對象要求，文中劉陽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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