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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你 | 我的生命來源於虛無,我的記憶來源於你,我的形體來自你的凝視

12

在灰裙離開後,我漂泊了幾年時間,幾乎去過每一個能夠到達的角落。我去過最北邊的極地,也去過南方的島嶼。我和一頭覓食的北極熊呆過幾個月時間,後來它餓死在無邊的冰原上,白色毛皮下只剩下骨頭。在炎熱的大陸,垂死的大象領我去過它們的墳冢,我見到無以計數的象牙骨骸。

我沒有特別想呆的地方,有時只是在船或飛機上發獃,回過神來已經是另一個城市。

沒有人能看見我,沒有人能聽見我,我沒有可以交流的人,我養成了閱讀的習慣,我大概讀了很多書,因為除了讀書以外,我沒有任何可以熬過時間的東西。但是光是讀書並不能滿足我。

我開始寫作,後來我明白,這是我能和這個世界保持交流的唯一方式。閱讀相當於聆聽,而寫作相當於訴說。

我在某個城市的某個偏遠的圖書館留了下來,開始寫第一本書。我想起白的童年,想起那些夜晚,我和她一起聽過的睡前童話。當我開始寫字,我明白這個故事屬於我們,因為這裡有我和白共通的記憶和情感,無論它曾藏匿在何處,現在都在紙頁上再現了。

寫故事讓我緩解了對她的思念,同時又加深了這種思念。

我在這家圖書館呆了幾個星期。有一天晚上閉館以後,我發現一個年輕人走到了我寫作的書桌前。我認出他是這個圖書館的管理員,有時會值晚班。

「有件事我不是很明白。」他好像在對我說,「這是我的幻覺嗎?為什麼我總是在閉館以後的深夜,看見你在這裡寫東西?」

「你能看見我嗎?」我問。

「有些模糊,像是霧天在街道對面遇見了朋友。」他說,「現在我能看清你了。你是誰?」

「你覺得我是誰?」我好奇地問。

「我覺得你是我信仰的東西。」年輕的管理員說,「我在白天看過你在紙上寫下的文字。我想你要麼是神靈,要麼是古代作家的鬼魂。」

「我不是你說的這些。」我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我是誰。我只是在這裡寫小說。你要趕我走嗎?」

「只要你願意,可以繼續留在這裡。我不會讓人來打擾你。」他說,「我只有一個請求,我希望你能當我的老師。」

這樣我有了一個學生。他是我寫作上的學徒,實際上我們更像是朋友。

他不是在所有的時刻都能看見我的樣子,只有在深夜時,我在寫作和閱讀時,他才能分辨出我。我想大概是因為,只有這種時刻,我才更接近於一個真實的人,我通過寫作再次塑造了自己。我創造了我的形象。

我們在夜晚交談。我的學生讀過非常多的書,而且以後還會讀更多的書。對他來說,我是一本難懂的書,即便我告訴他所有的事,我的陪伴,我的離開,我獨自一人漫遊在這個寂靜的世界,我聽見所有人的話語,我看見那些暗夜中的生物,我看見的死亡,我感受的痛苦。我感覺我在服刑,我呆在一個空曠和透明的玻璃牢籠里,這是個漫長的刑期,其懲罰是孤獨。沒有人能夠遭受同樣的懲罰,灰裙是其中一個,但她已經結束了刑期。我的書寫給理解它的人去看,我的書寫給我懷有愛意的人去讀。當我獨自一人時,我才理解我所懷有的感情。它是痛苦的根源,但它同時也讓我堅持著自我。它歸根結底可以變成兩個字,一個人的名字,你的名字。我本來沒有名字,是你給我起了一個。從這一點上來說,我由你所創造。

我以我學生的名義,將稿子寄給了出版社。在第一本書出版後,我帶著它回到了白以前住的地方,她父母的家。我看見二樓的窗口亮著和以前一樣的燈,但是那個女孩已經不在那裡了。這是新年的時刻,房門打開了,白父母的聲音,一個小男孩偷偷溜出了屋子,他長得像小時候的白。我看著他,卻發現他也站在台階上打量著我。他能看見我。

「白是你的媽媽?」我問他。

「你認識我媽媽?」他昂起頭,好奇地問。

我感覺從未曾有過的開心,我在台階上坐了下來,坐在小男孩的身邊。

「我認識你媽媽的時候,她跟你差不多大。」

「媽媽說,不要和陌生的大人說話。」小男孩想了想,「但是她又說,有一個穿黑衣服的叔叔是例外的。你是他嗎?」

「可能吧。」

「那我可以像信任我媽媽一樣信任你。」他說,「不過我媽媽今天不在,這裡是我外公外婆家,我們在這裡過新年。」

我想了想。

「這本書送給你。」

「媽媽說不要隨便接受別人的禮物。」

「那就不要告訴她好了。這是我和你的秘密。」

男孩笑了起來,把書抱在懷裡。

「我還不認識很多字,我會讓媽媽讀給我聽的。」

老人們在屋裡叫他的名字,有人往門口走來。

「我溜出來被發現啦。現在我要回去了,謝謝你送的書。」

他向我搖了搖手,轉身跑回了房子里。

「你在跟誰說話?」有人問。

「沒有,我在和自己說話。」男孩說。

我在窗口下停留了一會兒,然後就走了。

我結束了短暫的新年旅行,回到了圖書館裡,繼續我的寫作。

13

我寫了其他幾本書。除了童話書以外,我還以傑克為主角寫了黑暗的犯罪小說,我像是灰裙一樣陪伴著傑克,目睹他犯下的一樁樁罪行。我還寫了一本吸血鬼回憶錄,主角是我的癮君子導師,這是我對他的紀念方式。我還寫了一些遊記,以及在旅行時內心的思考。這些書有的獲得了好評,有的則無人問津。

我的學生是我第一個讀者。他只是讀完了它們,沒有任何評論。他和母親住在一起,理想是在圖書館讀一輩子的書,我想他的願望應該能實現。他已經讀了足夠多的書,並且還會讀更多的。書籍猶如無限伸展的小徑,圖書館猶如無盡的迷宮。

閱讀研究了許多資料和書籍後,我的學生嘗試定義我。

「伴侶。」他說,「古希臘人說這是一個人的另一個部分。靈魂伴侶來自於生命的初始,本來應該兩者合二為一,但是因為某些情況,最終分裂成兩個不同的人,然而在心靈和精神上不可分離。在基督教義里,這樣的存在就被解釋為守護天使。他們相信每個人身邊都存在一個守護天使。佛教經文里有相似的解釋,這樣的人被稱為『護法』,起著保護和持守的作用。如果你相信輪迴,這種情況又可以解釋為生死相依,也許你們前世就在一起,可是你們都忘記了。她有了新的人生,而你則因為過於眷戀過去,只能維持魂靈的形式。」

我已經開始寫作我最後一本書。在最後的十幾年裡,我幾乎都在寫它。我寫的不是別人的人生,而是我自己的,我寫的不是別人故事,而是我自己的。我寫的不是別人,而是你。這不是愛情小說。世界上不存在這樣的愛情。世界上不應該存在我這樣的人生,也不應該存在這樣形式的愛。起初我是這樣認為的,但在漫長的寫作過程中,我的存在卻越來越真實,彷彿我的故事賦予了我生命,記憶和形體。我的生命來源於虛無,我的記憶來源於你,我的形體來自你的凝視。難道你不是這樣的嗎?難道我們不是同樣的嗎?你也來源於虛無,現在的你來自於我的記憶,你的形體在我的目光中顯現。我們各自賦予了對方意義,我們又各自在尋找對方的意義。我重寫了我的人生,因此它會比真實更為真實。從這一點上來說,我從來沒有離開你,我們從來就沒有彼此分離過,我們始終陪伴著對方。

我一直在寫這本書,幾乎沒有間斷過。我感覺時間已經所剩無幾。而我要在時間結束前寫完它。時間永遠不是無限的,神靈也會蒼老,小孩變成老人,空白的稿紙上寫滿了文字。我的學生也將成為作家,他會一直呆在這個圖書館。但是我並不知道之後的事了。因為那一天,我停下了筆。我感到了死亡的臨近,那不是我的死亡,那是我所陪伴的人的死亡。我感到了來自死亡的悲傷,好像天鵝收攏了黑色翅膀,好像萬事萬物都要沉睡了。那是所有的死亡,也是我的。

「你怎麼了,我的老師?」

「我要走了。這次不回來了。」

「你不再寫書了嗎?」

「我所有的故事,都已經到了結尾的部分,現在我正在走向它。」我說,「我的時間到了。」

願故事與你同在。」我的學生說,「我會像想念一本書那樣想念你。」

我和我的學生告別。我要回到我一直就想回去的那個人身邊,我要像很多年前那樣去陪伴她。圖書館所有的燈光都暗淡了。我合上書,站立在空無一人的黑暗裡。然後我想到了離開前的那天晚上。四十五年的時間好像只是一秒鐘。我轉身走向過往。

我沿著來時的路,一步步回到過去。一步比一步更接近她的身邊。我向她所在的方向走了過去,就像很多年前那樣,我從那些回憶中間走了過去。我的心平靜而迫切。我知道她在等我的到來,而我的一生都在等待她。

於是我回到你身邊。

56


「歌書故事」第14期。《愛你》的第五部分。

在這個小說里,埋了小彩蛋。

衣黑在圖書館收了一個學生。他的學生後來也成為了一個作家。

你們猜,原型是哪個作家?

在這篇小說里,我自己比較喜歡今天發送的這部分內容。

可能表達了我想要達到的東西。

寫作的意義是什麼?它是為了什麼?

衣黑所想的,可能就是我想的。我在寫他的過程里,和他一起思考這個問題。

衣黑的學生解讀了衣黑的存在。

至於他到底是什麼。答案對每個人來說都不一樣。

他是從虛空中(虛構)而生,終生尋找自身意義。

我們有時候只為了活著,有時候不全是為了活著。

閱讀相當於聆聽,而寫作相當於訴說。

願故事與我們同在

公眾號:歌書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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