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江浙滬的方言快被團滅了?
前段時間,一張這樣的圖片在微博上被瘋轉。
在這張名為「6-20歲能夠熟練使用方言人群比例」的柱形圖裡,吳語區的幾個代表城市夾在中間,非常慘淡,和旁邊幾個官話區的代表城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最右邊閩粵語區的情況雖然也不太妙,但也不至於這麼慘。一時間,包郵區的網友們哀鴻遍野:自家的方言快要被團滅了!
什麼是吳語?
我們所說的吳語,指的是江蘇南部,上海、浙江,以及江西安徽部分地區所使用的方言。雖然都叫做吳語,吳語區內部各地講的方言卻相差很大,要不然也就不會一邊頂著吳儂軟語的稱號,一邊貢獻了「娘希匹」這樣的PG18級的髒話。
拿這張圖裡的五個城市來說,蘇州話軟,上海話嗲,姑且還符合吳儂軟語的氣質,到了寧波話這兒就有些偏硬了,而溫州話更是被調侃為鳥語。而至於杭州話,恍惚間你可能會誤以為自己在聽河南話。
不過如果你就此認為吳語難登大雅之堂那可就大錯特錯了。實際上,現代吳語在發音上比官話具有更接近古音,比如保留了「入聲」。當初唐朝詩人們絞盡腦汁琢磨詩詞平仄的時候,入聲可是一大要素,可這在如今的普通話中統統都無法體現了,因此一些唐詩用吳語讀起來反倒比普通話更有節奏感。
另外,吳語還保留了磅礴大氣的「濁音」。如果不能理解「濁音」,可以想像一下日本人說「八格牙路」的時候那種鄙視的語調從胸腔迸發而出的感覺。因為保留了濁音,用吳語罵人「笨蛋「也能達到類似的效果。
真的沒人說吳語了嗎?
可是這樣豐富生動,有感染力的方言,如今包郵區的年輕一代卻不喜歡說它了。
根據開頭這張表格里的數據,上海的情況稍好,在6-20歲的人群中,還有22.4%的孩子能熟練使用上海話。上個世紀成功把「阿拉「傳播到了上海灘的寧波話,如今只有4.6%的孩子能熟練使用了。而蘇州話——過去吳語屆當之無愧的」門面擔當」——甚至更加凄慘,只有2.2的孩子能熟練使用。杭州、溫州等地的情況同樣不甚樂觀。
當然這張表格來源不明,只有在右下角註明了「暑期社會實踐項目《各地本土出生認識方言使用情況調查》,圖中數據的樣本來源、統計方法都不明了。不過查閱更多的資料,我們只會失望地發現,吳語真的衰落了。
根據華東師大的一份報告,在2005年的一項調查中,上海54. 3%的中小學生自評能「流利、準確」使用上海話,而到了2015年,調查顯示只有28.1%的中小學生能準確流利地使用上海話,比例下降了26.2%。
這是如今扛起吳語大旗的上海話的傳承情況,已經讓人忍不住要皺眉頭了,那其他城市呢?
這是一張反映蘇州本地出生青少年蘇州話使用情況的表格,我們可以清楚的看到隨著出生年份的遞增,青少年使用蘇州話的能力直線下降。而在杭州、溫州、無錫等地的一些小範圍抽樣調查中,學生中能熟練使用當地方言的比例往往不會超過10%。
吳語衰敗史要回溯160多年
其實吳語的撲街史從兩個世紀前就已經開始了。
1851年,經過盛清時期人口的大規模擴張,當時全國人口大約為4.336億。江南地區人口尤其稠密,蘇州是當之無愧的全國性大城市,以蘇州話為代表的吳語也盛極一時,那時吳語人口在全國僅次於官話人口,大約佔全國人口14%。蘇州話在當時流行文化中的存在感,完全不輸如今的廣東話,「四方歌者必宗吳門」說的就是蘇白在戲曲行當的至高地位。
不過為什麼是1851年呢?因為災難在這一年已經開始醞釀。
1851年,太平天國起義爆發。太平軍自兩廣起兵後逐漸北上。1852年,太平軍佔領湖北湖南兩省,1853沿長江東進,佔領南京。南京雖不是吳語區,但卻是江南腹地的重要屏障。南京淪陷,江浙岌岌可危,民眾雖然頑強地抵禦了一段時間,但事情終究朝著壞的方向發展了。
1860年,李秀成率軍東進,在接下來的一年多,李秀成部陸續攻克常州、無錫、蘇州,蘇姑城內繁華的商業街被全部燒毀。1861年,太平軍又攻佔杭州。戰事幾乎讓杭州全城居民死光。寧波、台州等浙東都市也先後陷落。
曠日持久的兵燹之禍對江南吳語區的人口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據統計,戰後蘇南人口減少1830.9萬,蘇北增加208.9萬,吳語由此失去了江蘇省第一大方言的地位。幾乎全境都是吳語的浙江則由3127萬死剩1497萬。
吳語區除了人口驟減外,地盤也縮小了不少。原本皖南的大片地區說的也是吳語,可是戰後本地人口損失嚴重,最後是移民和他們帶來的方言一起在這片土地上紮根了下來。今天在皖南只有涇縣等少數幾個縣還使用吳語。
如果一定要找出這場浩劫中的受益者了,那隻能是上海了。為了逃避戰亂,江浙兩地大量有條件的百姓紛紛湧向相對安全的上海租借避難,為本來已有了一些商業基礎的上海注入了新的活力。最終,沒用多久上海就取代了蘇州成為江南乃至全國的經濟中心。
而上海話也在這個過程中成長起來,逐漸取代了蘇州話成為了吳語的代表方言。上海本屬松江府,最早的時候當地人說的是松江話,在移民勢力下,漸漸融合了蘇州話、寧波話、普通話甚至英語,形成了現在的上海話。
江浙移民融合形成的上海話發音相對簡單易學,又由於上海的急速發展,到了20世紀初,已經具有江浙一帶「普通話」的地位,有很強的交際功能,也不會被認為上不了檯面。畢竟,當年宋慶齡在亞太和平會議上發言時用的都是上海話。
不過上海話的強勢終究是曇花一現。現代以來,吳語始終沒能孕育出像粵語歌曲、粵語電影那樣廣受追捧的流行文化作品。滑稽戲算是一個近現代出現的表演形式,主要用的是上海話,在但是其表演內容實在是難登大雅之堂,還有很多歧視蘇北人的成分,以至於造成了上海癟三的形象,也讓上海話乃至吳語的形象大打折扣。
90年代說方言是粗鄙的
說到這裡,吳語終於幾經折騰強勢不起來了,不過它的撲街史還沒有結束。改革開放後,新時代的爆擊拳組合而來,首當其衝的又又又是吳語。
80年代起,長三角地區經濟迅速騰飛,吸引大量的外來人口,吳語在本地的交際性能減弱,出門要講普通話成為了群眾的共識,在上海、杭州、蘇州等大城市尤其如此。
另一方面,推普工作在90年代進行地如火如荼,江浙的城市落實的又特別到位特別好。從學校到醫院再到政府機關,到處都貼著「請講普通話「的標語。當然在公共場合使用普通話便於溝通本無可厚非,但是往往在「請講普通話」的後面還會跟著一句「學做文明人」,言下之意,說方言即是粗鄙、不文明的。
不管這種預設正確與否,它的確潛移默化地改變了江浙人對家鄉話的態度。90年代後,人們往往以一口標準的普通話為傲,而一口或「軟糯」或「石骨鐵硬」的吳語,說的再好也是上不了檯面的。
在90年代推崇普通話的大環境中學習成長起來的江浙80後,雖然大多還能比較流利地使用本地方言,但用之交流的意願已經不那麼強了。當他們開始結婚生子撫養下一代時,普通話往往是他們和孩子交流的主要語言,因此00們幾乎失去了熟練使用方言能力也是計劃之外、意料之中。
當然吳語還遠沒有到生死存亡的關頭,它還充滿著活力,時不時迸發出「昏gucci」這樣俏皮的辭彙。在街頭巷尾,我們也總是能聽到阿公阿婆一口「阿拉」一口「儂」地嘮著家常。但如果將來某一天,街頭再也聽不到熟悉的方言了……還是會有點失落吧。
作者 | 吳丹妮
編輯 | 太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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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鄭子寧. 《江南語言勢力變遷:太平天國禍亂吳語,上海話因移民後來居上》,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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