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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你 | 我比厭惡這世上所有醜惡的東西,還要厭惡你

9

那個少年名字叫傑克,開膛手傑克的傑克,為了有所區別,後來人們叫他割喉嚨的傑克。

我們看見的是他第一次謀殺。也許灰裙早有預感,因為作為陪在他身邊的人,她一定早就感覺到他的異常。他對破壞的熱衷,他對絕望的狂熱,他對生命的漠然。他唯一激情的時刻,就是割開受害者喉嚨的一刻。

但在日常生活里,他是個乖巧而平凡的年輕人。在第一次謀殺後,他平靜了幾年,長成了大人,成為了一個普通的上班族。我想普通的辦公室工作一定無法滿足他。我和灰裙都在等待著他再次成為傑克的那個時刻。

在一個雨夜,他穿著雨衣走上街頭,完成了第二次謀殺。這次死的是一個下夜班的女工。雨水沖刷掉了一切證據,我們站在兇殺現場,看著警察們徒勞無功地忙碌。過了半年,他割開了第三名受害者的喉嚨。他成為了連環殺手。人們是如此懼怕他,以至於一年四季,所有人都戴著厚厚的圍巾。

有兩次警察差一點抓住了他,但是灰裙提前通知了他。他幾乎和趕到的警察擦肩而過。我目睹了所有一切,但是我沒有做任何事。他們不知道我,他們聽不見我。

只有一次,傑克尾隨一個苗條的女孩時,我沒有像以往那樣袖手旁觀。那一瞬間,我以為我看見了白,但是她不是。我的白不在這個城市,我已經離開了白很遠了,時間也過去了那麼久。這個女孩不是白,她既無法看見我,也無法聽見我,她只是孤單地走在沒有人的街道上。

我擋在了她和傑克之間。傑克遲疑了,停下了腳步。女孩走到了有行人和路燈的地方,走遠了。

「你為什麼要救她?」灰裙說,「你以前從來沒有這樣做過。」

「其他人都沒有關係。」我說,「但是這個女孩不行。我不希望她受到傷害。」

「就是她嗎?」灰裙子問。

「不是她,只是有點像而已。」我說。

「我明白了,所以你想救她。你在保護她。不,應該這麼說,你在保護你心中的影子。」

她停了一會兒,問了我一個問題。

「為了保護你陪伴的人,你殺過人沒有?」

我沒有回答。

我們路過了一家畫廊,畫廊正在舉行某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展。她突然停了下來,對我說。

「這個畫上的人,很像你。」

我不知道自己長什麼樣的。我一直沒見過自己真正的樣子。我站在那張油畫前,看見畫里是一個穿著黑色衣服的男人。所有的畫都是這個黑衣男人,他的樣子我形容不好。我覺得他的臉有些模糊,有些陌生。他看起來不年輕,也不蒼老。他看起來就像個,隨時會擦肩而過的普通男人。

我看見畫家的簽名。我看見白的名字。

「你怎麼了?」灰裙問。

「沒什麼。」我說,「我們走吧。」

10

我是在離開白的第八年遇到那個男人的。我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他的長相,但是看見他的時候,我知道這就是他。

他比以前顯得更加成熟,富有魅力。我尾隨他來到了他的家。他的家在郊區,是一幢溫馨的別墅。他有兩個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他的妻子是他的大學同學。他沒有離婚。他仍然在生活在這個溫暖的家裡。

我明白傷害已經造成,他傷害了我的白。我離開了我一直陪伴的人,我以為自己一生都會陪伴的人。

而現在,我再次遇見了他。

早上和家人告別後,他離開了家。他開著一輛黑色賓士車,車前窗吊著一個毛絨小熊。那頭咖啡色的小熊在車開上路以後,像吊鞦韆一樣晃來晃去。我坐在副駕駛座上,一直看著看著那頭小熊。他在我旁邊專心開著車,音響里播放著爵士樂《多麼美好的世界》。

「我對你沒有任何感情,我既不同情你,也沒有對你懷著刻骨的仇恨。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對他說,「但是你傷害了她。具體的我已經不知道了,因為我已經離開了她,不再陪伴在她身邊。可是即便是這樣,我仍然可以感受到她的心情,她的絕望和恐懼。你傷害了她。」

他聽不見,他哼著歌,像所有生活富足的中年男人一樣。小熊的後面掛著他全家的合影,看起來每個人都很幸福。

「她以前也傷害過別人。她初戀的男孩也讓她哭泣過,但他們互相傷害了,所以他們付出了同等的代價,得到同等的東西。」我說,「而你不一樣。我無比厭惡你。我比厭惡這世上所有醜惡的東西,還要厭惡你。希望你們的神靈能夠寬恕你所做的事。我能不能得到寬恕無所謂。我根本不在乎。這是我必須要做的事。」

十分鐘後,賓士車撞上了高架的水泥墩,起火燃燒。

他死在了駕駛座上。

我坐在病床邊,走了一會兒神。

「後來呢?」我衰老的愛人問,「我好像記得那個連環殺手,有一段時間,所有的報紙都在報道他,他們叫他割喉嚨的傑克。但是他們沒有提到那個叫灰裙的女人,他們後來怎麼樣了?」

割喉嚨的傑克最後還是被抓到了。抓到的原因並不是因為他在殺人後沒有跑掉。而是因為走在路上時忘記帶身份證件,警察攔住了他。他刺傷了一名警察,隨後被圍堵在一個小巷。他雙腿都被子彈打中了,被人們拖了出來。就算是灰裙也無能為力,無法再幫他。漫長的審訊,多達十八起兇殺案,十九個人被隔開了喉嚨(有個晚上他一口氣割開了一對姐妹的喉嚨),案件卷宗堆滿了一個倉庫。他被判了十個終身監禁和九個死刑裁決。

在傑克坐牢期間,我和灰裙一直陪著他。執行死刑是在某個星期天,傑克拒絕了最後的晚餐,空腹坐上了電椅。

他沒有什麼表情,沒有任何畏懼,沒有哭泣。這台電椅是黑色的,犯人們叫它「黑色的王座」。它看起來有點像是老式理髮店裡那種陳舊的靠椅,我想起白十歲時去理髮店,因為剪壞了頭髮而哭泣的事。

「我們大概要分開了,我的朋友。」灰裙說。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另一段旅程吧,我想。」

她把頭靠在我肩膀上。我們一起等待最後時刻的到來。

零點零一分,電椅開始通電。通向死亡的道路開啟了。我看見傑克的身體劇烈的抽搐,頭頂的海綿冒出青煙。就在這時,他忽然睜大了眼睛,望著灰裙。我想他是看見了她。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們終於互相看見了彼此。

兩分鐘後,傑克斷氣了。

我轉過頭,發現灰裙不再靠著我的肩膀。

她再也不在這裡了。

11

「我想她是離開了。因為她再也沒有必要留在傑克身邊。」我說,「所以也沒有必要和我呆在一起了。」

「你怎麼看待她?」

「我失去了一個朋友,她是我的同類。我們共同度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來我想,如果我沒有遇到她,也許我活的會無比空虛。從她那裡,我學會了怎麼去生活,可是從傑克殺人的那個晚上開始,我和她都明白,我們遲早會面臨分別那一天。灰裙對傑克的感情,根深蒂固的,與生俱來,沒有希望。但是即便是這樣,她仍然會陪伴著傑克。這不是她能選擇的。我是從她這裡理解了你當初的感受。我因為她而理解了你。」

白笑了一會兒,忽然捂住了臉。

「衣黑,我很晚才有了一個孩子。三十七歲時我才當了媽媽。」

「我很高興聽到這個消息。我一直覺得你會有個男孩,雖然在我的印象里,你自己還是個孩子。」

她像個孩子那樣笑了,笑容里有孩子般的憂傷。

「他是個很好看的男孩。」白說,「有時我會覺得他很像你,但是實際上一點都不像,因為他並不是你的兒子。他也不像他的爸爸。」

「我覺得他很像你。」我說,「和你小時候一樣好看。」

白抬起頭,愣了一會兒。

「你見過他?你什麼時候見到他的?」她問,「他也可以看見你?我問過他很多次,有沒有在身邊看見過一個穿黑衣服的叔叔,他從來沒有告訴我他見到過你。」

「有一年新年的時候,我回來了這裡。那時你回到了父母家。」我說,「我看見了那個小男孩。我很喜歡你的孩子,所以還送給他一本書。」

「是一本童話書嗎?我一直很奇怪那本書怎麼會出現在家裡的,他讓我讀給他聽。我喜歡那個童話,簡直就像是我自己的故事,我好像記得那本書的名字,我和我的朋友……」

我和我看不見的朋友。」

你和我。

「為什麼你會送這本書?這個童話的作者寫過幾本別的書。後來我看過他幾乎所有的作品。」她看著我問,「他是你嗎?」

「我寫過幾本書,沒有用我自己的名字。這個名字屬於我的學生。」我說,「那時我開始寫作,後來我成了一個沒有人見過的作家。」

4/6


「歌書故事」第13期,《愛你》的第四部分。

我在寫這段話的時候,還是聖誕節,所以這篇文章本來是應該聖誕節晚上發送的。

但是由於某些不可描述的原因(比方說吃了兩小時的海灘自助晚餐),導致延遲了。

得到的懲罰是,整晚的胃痛。(撐的)

說回小說部分。衣黑不是一個道德感很強的人。或者說是,他是一個具有唯一最高道德的人。

在這個準則下,他可以做出任何的決定。也包括毀滅別人。

看到這裡,你們大致可以明白,他並不算是普通的人類。他對自身也感到很多困惑。

對他來說,唯一的執念是在陪伴白這一具體事務上。

灰裙和傑克的關係,也就是衣黑和白的聯繫。

這個小說的名字,從一開始就叫《愛你》。

今天想了想,其實可以用另一個名字的。

就像衣黑寫的那本書。

《我和我看不見的朋友》。

我和你

願故事與你同在。

公眾號:歌書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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