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讀那麼多書幹嘛?
那個年代,讀不起書是很普遍的事。我初中的學校里,初二學生人數比初一少得多,初三又比初二少得多。中考後我們班有六十多人畢業,上高中和中專的只有二十多,升學率不到一半。
有些人命好,無心向學卻被家長逼著讀書;有些人不幸,聰慧勤勉卻因為家庭困難而離開校園。
我是前者,楊楊是後者。
同一個村子一起長大的我們,小學六年都同班,十次考試里有七八次是她拿了第一,剩下兩三次被我拿了。老師和父母每次批評我都讓我向她學習,我並不惱,屁顛屁顛跟著她。兩個人相仿的年紀,她卻比我穩重得多,一塊糖果咬開,大的那一半是我的。園子里種著蠶豆,楊楊煮飯的時候我去摘一些回來,也不洗,帶殼丟進燃盡的柴火里,一會香味就飄出來。兩個人蹲著一粒粒數著吃,熱得流了汗,伸手就抹,吃完抬頭相對都笑了起來「你臉上好黑。」「哈哈,你臉上也是。」
再一起寫作業。作文寫到一半,我沒有耐心寫完,丟下本子看見她寫得差不多了,草草也結了尾。
「楊楊,我們以後會去哪裡上大學呢?會去北京嗎?你以後要是考北京大學,我也一起吧。」一直到小學六年級,我都以為,我們長大了,就會一起去北京讀書。從來沒有出過小鎮子,最遠只去過外婆家的兩個女孩,只知道清華和北大兩間學校。村子裡有個哥哥上了北大,那我們也去北大好了。
很久以後,我只上了離家很近的二本,而她在深圳的工廠,流水線上重複著枯燥的操作。
她初二退學前給我寫的信,一直被保存在盒子里,
「苗苗,你好好學習吧。我去廣州打工了。很想跟你一起上大學,可爸媽說家裡沒錢,不給我讀書了。」
我那時並不知道,我們的命運從此就分了叉。我在學校里百無聊賴對著書本,想像著她在繁華大都市的生活,以她的聰明和刻苦,一定能拼搏出一片新天地。
上了高中,我知道北大是多難考的學校,徹底地打消了對它的念頭。兒時言語,無知者的無畏。
我對讀書沒什麼興趣,也沒有夢想著要考上的大學。倒羨慕她早早綴學去打工,不用受父母的管束。
十多年後同學聚會,相互想念的我們卻相對無言。感情還在,話題卻沒有了。她的打扮有掩不住的窘迫,生活這些年裡給她的風霜,都刻在了臉上。
生了兩個孩子後,她捨不得孩子留守,回到家鄉背著孩子上街擺地攤「掙不到錢,城管一來,背著孩子跑不了。」
她打算年後又出去打工,要重新找工作「年紀大了,又沒有文憑,工廠都不要。」
突然想起魯迅先生的《閏土》,那一刻有種百感交集的哀傷。
我對自己的幸運感到心虛,若她那時讀下去,毫無疑問比我做得更好。
如果……
生活沒有如果。
我痛恨貧窮。痛恨貧窮摧毀人的夢想,限制人的發展。
我不敢嘲笑那些比我愚昧的同齡人落後無知,我知道自己只是比他們幸運一些。
我見不得學生綴學,尤其見不得成績好的孩子,因為家庭貧困而不得不離開學校。資助過幾個貧困生,做過一些微不足道的努力,卻一直也沒能彌補心中的遺憾,想起楊楊,總痛恨當年的自己,無能為力地看著她孤立無援。
作為班主任,給學生辦理助學金申請的時候,我比做任何工作都上心。當年依靠助學貸款完成學業的我,知道這對貧困生有多重要。只要我當班主任,就絕不讓一個學生從我的班上因貧失學。我以為我能做得到。
我總是小看了命運的殘忍,低估了人心的醜陋。
班上那個貧困生小茜,申請助學金時第一個確定的人選就是她。她家裡很窮,孩子又多,班幹部跟我說過,打飯時她都是選最便宜的飯菜。
她的性格溫順乖巧,學習很拚命,成績很好。「你好好學習,考上大學,可以申請貸款和助學金,再做做兼職,完全可以自食其力。」她擔心家裡不讓讀書,我鼓勵她,只要熬過高中,考上大學,就能把握自己的命運。
學校有政策,特別貧困的學生,可以申請減免學費,我算過賬,學費減免,助學金一年兩千,節約一些的話,每個月生活費五百,每年家裡拿出三四千就夠這孩子讀完高中。
高二第一學期,她來找我告別「老師,我不讀書了,我要去打工了。」
「為什麼?」我知道原因,卻依然感到詫異。
「爸媽說家裡沒錢,不讓我讀了。」
「我不是說過了嗎?學費我會幫你申請減免,助學金我也會給你一個名額,剩下的,再想想辦法。實在沒有,我借給你。」我咬咬牙,高中還有兩年,她家裡實在出不起生活費,每年問我借幾千,我也還借得起。我不是土豪,無償資助太大數目超出我的能力,可是幫忙解燃眉之急是能做到的。
「你勸勸我媽吧。我爸說不讓讀了,老師你勸勸我媽看看行不行吧。拜託你了,老師,你幫我勸勸我媽。」說著說著她哭了起來。「我也很想讀下去,我也很想考大學……老師,你幫我想想辦法。」她瘦削的肩膀抖動著,漸漸哭得不能自已。
第二天約見了她的母親。她的形象讓我很意外,我仔細看過小茜的檔案,家庭成員那欄,母親的年齡是37歲。只比我大幾歲的人,頭上許多白髮,身形很瘦小,臉上能看到長年戶外勞動日晒雨淋的痕迹。如果不是預先知道,我會以為她已經接近五十歲。
開門見山跟她談小茜退學的問題,又做了很久的思想工作,把孩子退學的弊端反反覆復說給她好多遍,她卻只唉聲嘆氣「老師啊,誰不羨慕別人的孩子上大學呢?可我們家真的是供不起。」
「我不是說了嗎?減免學費,有助學金,生活費實在沒有就問我借。你們只要不把孩子叫回去就行了!」我強調好幾遍,心裡有點火,都什麼年代了,竟還有家長這麼頑固,非要讓孩子退學去打工。那孩子個子小,才一米五齣頭,長相也毫不出色,要是高中沒讀完就出去打工,能找到的最好工作頂多就是上流水線吧。
「我們家,太窮了。」她支支吾吾的,像擠牙膏一樣一點點把真實的意思說了出來。小茜在家排行老大,家裡還有四個弟弟妹妹,最小的,才剛滿月。
「本來沒想著生,不小心又有了。她爸說要是女兒就送給別人養,後來生出來是兒子,就留著了。」
「家裡沒錢,我要帶幾個小的,沒辦法出去掙錢……」
「她要是考得上大學,還要再讀很多年……」
「所以你們讓她退學去打工掙錢?」我無法相信。十多年前,這樣的事情在農村很常見,可現在是21世紀的10年代。
她沉默。
「你們怎麼能這樣?當父母的,就算幫不了孩子,也不能讓她現在退學來養家吧?」我很少跟家長說重話,這會壓不住憤怒,直接就懟她了。
「要不,你們讓她轉學去讀中專吧。」她愁眉苦臉茫然一片,我心裡後悔又自己說話的魯莽。
「農村戶口去讀中專能免學費,除了助學金,還會有生活補貼,假期可以去打工,平時周末也能做兼職,那就完全不用家裡給錢了。讓她讀到18歲以後再出來工作,不要這麼小出去被人欺負了。」
「就算想讓她早點工作,你們也讓她去中專學個一技之長吧。現在這社會,她這麼小,出去除了端盤子還能幹什麼呀?」
「老師,你等一下,我,我問問她爸。」她終於有了一點動搖。
「你問吧,要不我來跟他講。」
她當著我的面撥通了電話,向小茜的父親轉達我的意思。
她用的是很舊的老人機,電話那頭說話很大聲,聲音漏出來,我聽得清清楚楚。
「叫你去收拾東西,你跟老師廢話那麼多幹嘛?」
「老師當然叫她讀書啊!學校沒人讀書,老師吃什麼啊!沒學生,她們當老師的就要失業,誰不知道啊。」
「女孩子讀到初中畢業了,我們還有什麼對不起她的。她老師勸她不讀就不讀,你讓她老師每個月給我幾千塊,隨便她讀到老!」
我知道世界上有很多無賴,但真的遇到了,我還是氣得想罵人。有些孩子太笨,笨到投錯胎。
我說得再多,也沒有改變小茜退學的命運。她家裡不僅不願意支付她讀高中的費用,也不願意她繼續呆在校園,他們迫切需要的,是養了16年的女兒,趕緊去找個工作,每個月給家裡匯幾千塊。
當天她帶孩子回了家。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小茜。她的桌子被搬出去,慢慢地很少再被提起,就像從來沒有來過一樣。
「女孩子,要讀那麼多書幹嘛?」
我討厭這句話,比討厭老鼠蟑螂蒼蠅毛毛蟲和所有噁心的東西加起來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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