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來的露雞兒不是噱頭，感官刺激下竟是一部諷喻神片

剪斷臍帶後，由奧雷利亞諾舉著燈，產婆用布擦去孩子身上的淡藍色黏漿。直到把它翻過身來，他們才發現他比其他人多了些什麼，於是彎下腰去仔細查看。那是條豬尾巴。

——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

《人體雕像》這一場景出現的時候，我的第一反應就是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結尾處這一段。然而，在這部電影里，豬尾巴孩子的誕生並不是因為家族亂倫，實際上，它是一名醜陋的下士姦淫一個肥胖的醜女人及一頭死掉的母豬結合的產物。

看到這裡，《人體雕像》已經毫無疑問成為我所看過的所有影片中最具有馬爾克斯魔幻現實主義感覺的一部了。而看完全片，這已然成為了定論。

這部上映於2006年的匈牙利影片，以極為冷靜的剋制力和極為荒誕的表現手法，講述了一個匈牙利祖孫三代的故事，同時，三段式的結構也分別隱喻了匈牙利的三個歷史時期。作為一部以政治和歷史作為主要映射對象、以魔幻現實的荒誕情節作為表面形式的影片，《人體雕像》可以說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

當然了，這個前提是你必須要忍受得了滿屏精液、胃液和血液的感官衝擊，因為這部影片充斥著大量的生殖器鏡頭、嘔吐鏡頭和手術鏡頭。從影片的最一開頭，士兵躺在床上手淫至高潮，直接從生殖器里噴出了火，就著實把我嚇得不輕。

影片採用三段式的結構，講述了祖孫三代的故事。

第一段是一個有關於被壓抑的情慾的故事。彷彿有性癮的下士無處發泄，總是靠幻想和偷看女孩子來自我撫慰，甚至在木屋上的小洞里墊上棉布作為飛機杯使用，結果被屋外的雞啄了雞兒頭。這個身在底層且沒有交配權的下士每天的唯一娛樂就是手淫，甚至衍生出精液射到天上就變成了星星的想像。終於有一天，一個機會來臨，房屋醜陋的女主人自願躺在放豬肉的案板上與其交媾，終於嘗到葷腥兒的下士在過程中幻想與女主人兩個美貌的女兒交配。然而，在瘋狂的一夜過後，早上醒來他發現自己躺在一頭死掉的母豬身上，緊接著他就被趕來的男主人，也就是他的上司，一槍爆頭而死。

不久後，肥胖的女主人生下一個兒子，但當男主人將兒子翻過身時，卻發現他身後有一根豬尾巴。於是，他狠心拿鉗子剪斷了這根豬尾巴。

長大後的兒子是匈牙利競吃比賽的一名選手。此時，競吃比賽在歐洲的幾個國家非常火熱，參賽選手們一個個肥胖油膩，每天比賽吃著大量普通民眾根本吃不到的美食供人娛樂，下了賽場再把吃掉的東西全部吐出來。兒子在一場比賽中與另一名女競吃冠軍相識相戀，最後在一起了。後來，女競吃冠軍好不容易懷了孩子，夫妻二人卻在一次游輪聚會上被要求進行魚子醬的競吃，過程中妻子腹部大痛，生下了一個乾瘦而虛弱的兒子。

乾瘦又沒什麼大胃口的孫子長大以後成為一個標本藝術家，他平日里經營著一家動物標本店，同時也在照顧著他胖碩無比的父親和父親的幾隻寵物貓。他的父親如今已然肥胖到生活無法自理的地步，他體積龐大，四肢衰退，甚至進化出了十分獨特的消化系統能夠只進食而不排泄。他每天唯一的事情就是坐著一邊吃巧克力一邊看電視上的競吃比賽，追憶自己當年獲得全國競吃冠軍的榮光，然後就是使喚兒子餵養自己關在鐵籠里的肥貓。

終於有一天，他的兒子受不了了，一場爭吵後，他忘記了鎖上鐵籠就摔門而去。當他回到家，父親被貓咬食，內臟在地上拖了一道長長的血痕，已經死亡多時了。父親的死亡，情感的受挫，再加上對人世虛無的悲觀和不信任，最終他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將自己和父親二人做成人體雕像。

將父親和他的貓做成標本以後，孫子自製了一個機械裝置，將自己固定在上面，給自己打上麻藥進行手術，徒手取出內臟並填充，最後自我縫合。完成了成為標本的一切工序後，他拉動機器砍掉了自己的頭，然而，機器的缺陷導致他還被砍斷了一隻胳膊。

預約來標本店拿貨的商人這天如約而往，在標本店的裡屋，他發現了這驚世的傑作。於是，二人最終成為了商人的藝術收藏，成為了藝術陳列廳里的一個傳說。

這是一個非常具有政治諷喻性的故事，然而，它的呈現形式的確太過於感官衝擊。第一部分充斥著大量毫不隱諱的男性生殖器，整體風格冰冷、壓抑而黑暗，將士兵身處底層卻難以抑制的性衝動表現得極度噁心和變態。第二部分更是純粹挑戰人們的感官極限，大量且持續的嘔吐場景逼真得令人反胃，油膩肥胖的選手們在競吃過程中的吃相也絕對讓人食慾大減、難以下咽。第三部分前面的敘事段落較為平和，並沒有第一幕中一開場就是男性生殖器造成的驚嚇感，然而，最後孫子自己給自己做手術的段落卻極為冷靜甚至是冷酷地用連續的特寫鏡頭詳細展現了手術過程如何切開皮膚、如何取出內臟、如何割裂經脈以及如何縫合創口的全部細節，給（不學醫）的普通人帶來了極大的生理不適。

可以說，作為一個包容性比較強的觀眾，我能夠接受電影中出現男女生殖器，也不避諱電影中有嘔吐鏡頭，更不介意電影出現血腥場面，但是，陽具的頻繁出現毫不晦澀甚至給出了性交時性器官的大特寫（實打實的性交插入特寫……），嘔吐場景極其持久逼真乃至於誇張性地延長到現實無法實現，以及手術鏡頭如此精細且持續的大大大大特寫，真的，真的，真的能感覺出來是導演有意為之地在挑戰觀眾。對導演而言，這種挑戰實際上能夠幫助他篩選掉一大部分看不懂本片的觀眾。因為只有能夠忍受感官衝擊，又能剝除掉故事的獵奇表象，才能夠看到導演真正想表達的東西。

但有時候我個人不是很理解為什麼總有影片喜歡用某種極端冷酷變態的鏡頭或故事來映射現實政治或者國家命運。多年前，我看過一部印象非常深刻的此類影片，它是豆瓣搜不出的2010年作品《一部塞爾維亞電影》。

這部影片中最驚世駭俗的鏡頭莫過於一個女性的真實分娩鏡頭以及這名剛剛出生的嬰兒被一個虎背熊腰的壯年男性實施了插入性強暴，而他剛剛完成分娩的母親在一旁看著欣慰地笑。儘管噁心變態反人道，這一鏡頭實際上卻隱喻著剛剛脫離半島成為新生國家的塞爾維亞被帝國主義的無情侵蝕。整部《一部塞爾維亞電影》都在用這樣挑戰人類道德極限的情節和鏡頭來講述塞爾維亞歷史。但本質上說，由於過於驚世駭俗乃至於突破道德的底線，這樣以噁心和獵奇吸引觀眾的影片使得觀眾更在乎外在形式而非所謂不著邊際的內在隱喻，這部影片還是失敗了的。

相比來講，《人體雕像》顯然做得要好得多。如果能夠接受影片中強烈且噁心的感官刺激，不受其影響的話，整個看下來會感覺到這絕對是一部非常優秀的電影。甚至不用整個看下來，影片開頭處，透過下士淫邪的窺視，一個用浴盆的翻轉來展示時間的流轉和歷史交替的鏡頭，就足以看出導演功力和影片質量。看完本片，你甚至還會覺得，上文所說的本片所有獵奇元素，無論是生殖器、嘔吐還是手術，都不僅僅是為了噱頭而噱頭，而是導演內在表達的必要手段罷了。

《人體雕像》這部影片是明顯是帶有政治諷喻色彩的，儘管外在的表達略噁心，但荒誕只不過是表象，導演對於故事的尺度把控極為冷靜和剋制。

影片的三個段落暗喻匈牙利歷史上的三個時期：

第一段性慾不得釋放的狀態指向某個黑暗壓抑、物資貧乏的年代，底層人民由於生理需求（生存條件如吃穿住行）的不被滿足，試圖通過起義鬥爭的方式來改變現有狀態，儘管過程中幻想著美好的圖景，但起義的現實結果卻是畸形的；

第二段是虛胖的年代，全國範圍內乃至國際上的競吃比賽實際上代表著一種大躍進式的表面繁榮，肥胖的競吃運動員能夠吃到各種各樣的山珍海味卻要將其嘔吐出來，但另一邊，普通平民可能必須忍受食物匱乏所帶來飢餓，而這種過剩地消耗並不切實擁有之物的行為註定將導致惡果；

第三段則是處理上一個時代的後遺症，自身誕生於肥胖的瘦削兒子不得不照顧肥胖到生活無法自理的父親，不得不去承受和背負這份責任和義務，收拾前人留下的爛攤子。後來父親自食其果，兒子精神崩潰，二人最終成為陳列在藝術博物館中的展品，也許意味著畸形的年代必然成為歷史，混沌的時代不可能長久，終將被下一個時代所替代，哪怕下一個時代也是混沌的。

作為一部本質上是政治反諷片的電影，值得稱道的是，本片在剝離了政治因素後依舊具有非常強的可看性，同時，不言明的隱喻也使得本片具有一定程度的歷史普遍性，這一點也成為它的高妙之處。正如前文所言，《人體雕像》絕對算得上是我個人看過的影片中最具有馬爾克斯魔幻現實主義色彩的影片了。眾所周知，《百年孤獨》是用馬孔多這個村落里一個家族百年的興衰和發展來隱喻拉丁美洲的歷史足跡，但對於不了解拉美歷史的讀者，《百年孤獨》依舊不失為偉大的文學作品，使其偉大的不是政治性或歷史成因，而是文學性，置換到《人體雕像》也是一樣的。相比之下，如果徹底剝離政治因素和歷史隱喻，《一部塞爾維亞電影》絕對是一部非常糟糕的影片，這一點毋庸置疑。

有人說，魔幻現實主義就是「在高度細節化的現實背景之中，嵌入奇異的令人難以置信的東西」，但由於《百年孤獨》的影響，我傾向於認為魔幻現實主義的魔幻性不僅要基於現實背景，還需要具備強烈的歷史成因。除了《人體雕像》是典型且優秀的魔幻現實主義影片之外，施隆多夫的《鐵皮鼓》、庫斯圖裡卡的《地下》等也是這方面的代表作品。

在這些影片中，魔幻的元素不是幻想、夢境或童話，更不是無緣無故進入一個奧茨國或鏡中世界，而是將現實中的荒誕和錯位以一種可視化的、同樣荒誕的形式展現出來，比如人對鬼魂見怪不怪、天上下黃花雨或者近親結婚的後代有著豬尾巴等等，而所有不合情理之事又成為那個世界中眾所周知的常態，再不濟也是「雖然離奇但人們也能接受其發生」的事。

之所以說《人體雕像》是我個人觀影體驗中最具有馬爾克斯色彩的影片，當然不僅僅是因為那條豬尾巴或者陽具中噴出的火焰，還在於，它像《百年孤獨》一樣設置了一個彷彿與現實世界決然隔離但隱然又息息相關的地方，然後去講述其內部發生在祖孫三代人身上的故事。只是這個地方的名字叫做「匈牙利」而不是「馬孔多」，這祖孫三代也不姓「布恩迪亞」。

除此之外，《人體雕像》的時政元素也遠沒有《鐵皮鼓》或者《地下》那樣昭然，它最多成為一個隱而未現的背景，冷漠地被棄在故事之外。單看影片，它既沒有那些顯而易見的戰爭、創傷或政治不淑的歷史遺痛，又沒有口號式的呼喊或者傷痕文學式的訴苦悲號。它是徹徹底底地講述荒誕，又是徹徹底底地描繪現實。這裡需要澄清的是，這樣說並不意味著另外兩者的影片質量不如本片，事實上，無論是影史地位還是影片質量，《鐵皮鼓》及《地下》都是具有碾壓性優勢的。只是相比之下，《人體雕像》更具有馬爾克斯《百年孤獨》中那種魔幻現實主義色彩而已。私以為，如果《百年孤獨》影視化，應該就是這個樣子的（當然不要這種挑戰生理極限的感官噁心為前提）。

總的來講，《人體雕塑》算得上是我在極其偶然的情況下看到的一個讓我極為震驚的作品。雖然最開始的震驚來源於一開場就暴露在空氣中的醜陋陽具，但看完後的震驚就遠遠不僅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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