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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樣讓大明變得透明(第一章)

註:這篇和絲絹案那篇性質差不多,我原本只是打算寫個萬字文,但越查資料越多,沒摟住寫長了,到底有多長你們很快就知道了,但我保證很有趣,你們不知道大明還有過這些糟爛事…這種史普沒啥出版可能,不過我寫得挺開心。每天更新一章吧!


序章 天生命苦,湖中玄武

中華大地之上湖泊眾多,風光各有不同。假若要把它們比擬成人類的形象,鄱陽湖端方溫潤,像是一位器宇軒昂的名士;洞庭湖氣象萬千,如一名才華橫溢的詩人;太湖恢弘大氣,儼然一尊叱吒風雲的大俠;西湖精緻雋秀,必然是一個清純少女;千島湖則是錦心繡口的大家閨秀……

在這一群俊男美女之間,恐怕只有位於南京城外的玄武湖是個例外。若將它比作人類,出現在我們眼前的,應該是一個滿臉悲苦的滄桑大叔。

這真的不怪它。

縱觀玄武湖的歷史,可謂是屢遭劫難、動輒得咎。它的湖生,簡直就是一部人類霸凌史。

玄武湖的存在時間很長,它古稱「桑泊」,位於楚國的金陵邑。秦始皇統一六國之後,把金陵邑設置秣陵縣。這個湖就在縣治旁邊,於是也被順便改名叫做秣陵湖,亦稱鐘山湖。

據說秦始皇曾經巡遊至此,有一位望氣士說這裡風水好,有王氣。秦始皇一聽不樂意了,立刻派人把附近的方山鑿開,引水灌入湖泊。金陵的王氣被生生泄掉,從此在這裡建都的王朝,都難以長久

這個故事與史無征,應該是後人附會編造出來的。不過人類對玄武湖滿滿的惡意,從這個傳說里可見一斑。

整個漢代,秣陵湖籍籍無名,並沒什麼顯著事迹。到了三國時代,孫權為了避自己祖父孫鐘的諱,乾脆廢掉了「秣陵湖」和「鐘山湖」這倆名字,叫做蔣陵湖——因為湖邊有一座陵墓,墓主是漢代駐守在此的秣陵都尉蔣子文。

孫權喜好奢華,為了修一條青溪,把蔣陵湖水借走了一半。後來孫權又大修宮苑,計劃在宮殿四周挖一圈水路,又想借水。可憐蔣陵湖已快被抽成濕地,實在伺候不動這位大帝。孫權沒奈何,只好重新疏通渠道,引江水入湖,把宮苑修在了湖岸前方。

因此蔣陵湖又得名叫「後湖。」

此後這座湖泊的名字一直被改來改去,什麼玄武湖、昆明湖、飲馬塘、練武湖,習武湖等等。玄武湖這個名字的來歷,據傳說是因為曾在湖裡發現兩條黑龍——其實就是揚子鱷——黑色屬北方,北方有神獸曰玄武,玄武湖的方位恰好又是在建康城北方,因此得名。

那個時候的玄武湖,面積是現在的三倍那麼大,約有十五平方公里左右,本用於編練水軍。後來南朝帝王們覺得拿這種風景練兵太浪費了,遂在湖心堆出三座島嶼,模仿蓬萊、方丈、瀛洲,號稱「三神山」,還在附近修起了上林苑、華林苑和樂游苑,成為王公貴族出遊玩樂的絕佳地點,一時興盛無二。

可惜好景不長。隋文帝南下討平了陳朝之後,怕前朝餘孽死灰復燃,便將建康城的宮苑推平,讓農民在上頭耕種。建康這個名字,也被改回秣陵。至於玄武湖,它離宮苑太近,也未能避開這場劫難。

它慘到什麼程度呢?後來唐代的顏真卿曾經在這裡擔任過地方官,在玄武湖原址設立了一個放生池。想想看,一個偌大的湖泊,居然被擠兌成一個放生池,這得有多凄涼。

李白曾有詩感嘆:「亡國生春草,離宮沒古丘。空餘後湖月,波上對江州」,這個「後湖」就是指玄武湖。

終唐一代,玄武湖委屈地蜷縮成一團,默默無聞。一直到三百四十八年之後的南唐時代,後主李煜和六朝一樣喜好奢華享受,玄武湖這才被重新疏浚,勉強恢復成昔日風采「名目勝境,掩映如畫」的風采。

有一次,一個叫馮謐的寵臣對李後主說:「當年唐玄宗賞賜了賀知章三百里鏡湖,傳為美談。我退休的時候,只要這眼前的四十里後湖,也就夠了。」 李後主沒吭聲,旁邊的宰相徐鉉諷刺道:「天子對賢士一向慷慨,區區一個小湖送就送了,沒什麼可惜的,可惜沒有賀知章那樣的人物值得賞賜啊。」

馮謐:……喂!

玄武湖:……喂!

可惜玄武湖的好日子沒過多少年,又開始走霉運了。這次它迎頭撞上一位千古名臣,王安石。

王安石曾在江寧府擔任知府,辦公地點正在玄武湖旁邊。他是個出了名的務實主義者,每天看著湖邊勝景,覺得鬧心。這風景再好,也不能當飯吃啊,太浪費了。於是王安石給宋神宗上書,建議排空湖水,改為農田。他算了一筆賬,將這個湖填平,可以多得兩百餘頃好田。

這種好事,朝廷自然無有不允。就這樣,在王安石的主持下,開十字河,立四斗門,可憐的玄武湖再一次被人為放空,化為一望無際的農田。只留下十來個小池塘,彷彿它眼眶中滿盈的淚水。

這已經是它第二次被幹掉了。

王安石對這項政績很是得意,特意寫了一首《書湖陰先生壁》以資紀念:「茅檐長掃凈無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 兩山是鐘山、覆舟山,這一水,即是玄武湖。昔日那煙波浩渺的大湖,成為了「護田繞綠」的條條水渠,多好啊。

王安石的初衷是好的,可惜對城市規劃缺乏了解。沒了玄武湖,城市的排水功能受到極大限制,一下雨就澇。這個麻煩從宋代一直持續到元代,以至於元廷不得不先後兩次重新疏浚,在鐘山附近開河道,重新蓄水還湖,才算讓玄武湖稍微緩過來一點。

一直等到大明皇帝朱元璋定都應天府之後,他著手對玄武湖——那會兒官方名字稱為後湖——做了一次大改造,才使之恢復到最盛時三分之一的格局,夠資格重新稱湖了。

聽到這個消息,一身傷痛的後湖挺高興,覺得自己總算否極泰來。大明的首都近在咫尺,肯定會在我這兒建個行宮林苑什麼的吧?過去的奢華好日子,眼看就要回來啦!

它沒高興多久,朱元璋突然下了一道離奇的命令:封湖。

隨著皇帝一聲令下,大批軍隊衝到後湖水畔,把附近百姓毫不留情地驅趕出去,硬是在京城腳下隔離出了一塊戒備森嚴的禁區。

也許只是臨時性的管制措施吧?後湖這樣猜想。

它萬萬沒想到,這次封湖持續了不是一年,不是五年,而是將近三百年,幾乎與大明的國祚等長。終明一代,後湖從未對外開放過,幾乎成了大明51區。

究竟是什麼原因,讓大明朝廷如此大動干戈,把這座命運多舛的湖泊封禁如此之久?

是風水考量?是靈異作祟?抑或是湖底鎮壓著什麼不得了的怪物?

以上答案都不對。

想搞清楚大明封禁後湖的原因,得先牽扯出一個歷代帝王都為之殫精竭慮的大題目。


第一章 天下透明

讓咱們先把視線稍微放遠一點,從公元前二零六年的咸陽說起。

在這一年的十月,大秦首都咸陽出了一件小事。

不,我不是說鴻門宴,它是件大事,而且還沒發生。

這件小事與鴻門宴相比,毫不起眼,在史書里只有簡單的幾句話,閱讀時很容易一眼滑過去。但對於風起雲湧的秦末亂局乃至後世來說,它卻有著極深刻的影響。

這一年,劉邦搶在其他諸侯之前殺入關中,兵臨咸陽。秦三世子嬰手捧玉璽出降,秦帝國徹底土崩瓦解。這群沛縣窮漢進入大秦國都之後,立刻被其繁華富庶迷花了眼,紛紛衝進各處府庫去搶金帛財寶。就連劉邦自己,也賴在秦宮裡不願意出來。這裡多美好啊,有精緻滑順的帷帳,有名貴的萌犬和駿馬,有琳琅滿目的寶物,還有不計其數的美女。

在這場狂歡中,只有一個人保持著無比的冷靜。他叫蕭何。

跟那些出身市井的同僚相比,這位前沛縣官員有著豐富的行政經驗,他知道,對於這個新生政權什麼才是最重要的。

蕭何穿過興奮的人群和堆積如山的財貨,來到大秦丞相、御史專屬的檔案庫房。這裡門庭冷落,因為裡面沒有珠寶金玉,只有天下諸郡縣的戶口版籍、土地圖冊、律令等文書,沒人對這些寫滿枯燥數字的竹簡有興趣。

蕭何下令將這些資料進行清查、分類,然後一一打好包。

沒過多久,劉邦去鴻門參加了一次酒宴。回來以後,他一臉晦氣地吩咐諸將收拾行李,準備退出關中。緊接著,項羽大搖大擺地闖進咸陽,他趾高氣揚地告訴劉邦:「你去漢中當個漢王吧。」 然後把三個秦軍降將章邯、董翳、司馬欣封在秦嶺北邊,牢牢地鎮在漢中與中原之間。

劉邦大怒,漢中又小又窮,道路險峻,再加上這麼三道枷鎖,明擺著不打算讓自己翻身啊?他心想,乾脆賭一把,帶兵去跟項羽拼一場算了。周勃、灌嬰、樊噲幾名部下輪番相勸不果,這時蕭何站了出來,問他:「去漢中稱王,跟死相比哪個慘?」 劉邦說:「廢話,當然是死更慘。」 蕭何說:「現在咱們跟項羽打,鐵定是百戰百敗,純屬作死;您何妨學學商湯和周武,先去漢中隱忍一陣再說。」

劉邦看著蕭何,覺得他話還沒說完。

隨即蕭何講出一段詳細規劃:「臣願大王王漢中,養其民以致賢人,收用巴、蜀,還定三秦,天下可圖也。」

估計劉邦聽完這話,肯定下意識地反問了一句:「憑什麼?」

你的戰略規劃聽著很棒,但具體怎麼落地?憑什麼「養其民」,憑什麼「收用巴、蜀」,又憑什麼「定三秦、圖天下」?

蕭何微微一笑,就憑我從咸陽帶出來的那些戶籍檔案。

可不要小看這些其貌不揚的簡牘,它們蘊含的力量,比名將精兵更加可怕。

戶籍的雛形,早在商代「唯殷先人,有冊有典」時就已經出現了,春秋時代亦有書社制度。但真正把它建成一個完整體系的,是糾糾老秦。

自商鞅以來,老秦的行政管理一向以綿密細緻而著稱,特別熱衷於大數據。《商君書》里列舉了國家興盛需要掌握的十三類數據:官營糧倉、金庫,壯年男子、女子、老人、兒童、官吏、士、縱橫家、馬匹、牛、以及牲口草料。其中對於百姓數據的搜集,必須要倚重戶籍的建設與管理。

到了秦始皇時代,郡縣制推行於全國。從一郡、一縣到一鄉、一里乃至每一戶,官府都有詳盡記錄。你家裡幾口人,年紀多大,什麼戶籍類別,多高的爵位,何年何地遷來,何年傅籍,養幾匹馬、幾頭牛,耕種的地在哪,多大,種的什麼作物,稅要交多少等等,記錄得清清楚楚。

而且相關檔案每年還要進行更新,由專門的上計人員送到咸陽留存,以便中央隨時掌握地方情況。

這套制度,在秦始皇時期一直保持著高效運轉,到了秦二世時期,各地官府出於慣性也一直在執行。蕭何在官府里當過主吏掾來說,對這些東西再熟悉不過。

當蕭何把它們獻給劉邦時,一瞬間,整個天下都變得透明。

無論是南海郡的柘漿種植面積、成都的蜀錦產量還是琅琊郡在始皇二十八年的丁壯總數,翻閱一下,一目了然;想知道整個河東地區的牲畜總數?想看看關中有多少鐵匠作坊?翻閱一下,如探囊取物。劉邦手持竹卷,足不出漢中,便可以閱盡天下虛實。

對於一位志在天下的王者,這實在太重要了。

知道了壯丁數量,可以算出能動員的士兵和民夫;了解到牲畜多寡,可以合理分配運力;查閱了作物產量,便對糧草的徵發心中有數;掌握了地形圖冊,也就明確了對該地區的用兵方略。哪個郡有鐵礦,可以冶煉軍器;哪個縣有草藥,可以平伏疫病;哪個鄉可以提供獸筋膏脂,多長時間送到哪裡,道路狀況如何……種種信息,都隱藏在這一片片簡牘之中。

要知道,戰爭的勝負,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後勤表現。後勤最重視的並非武勇,而是精準統籌。精準統籌的前提,則是翔實豐富的數據。可以這麼說,在戰略層面的對局中,拼的不再是韜略,而是資源利用率。誰的數據掌握更精準、誰的物資調配更有效率,誰就是最後的勝利者——此即所謂「大勢」。

蕭何在咸陽運走的簡牘檔案,正是戰略對決中必不可少的一環。司馬遷為蕭何這個行為做了總結:「漢王所以具知天下厄塞、戶口多少、強弱處、民所疾苦者,以何得秦圖書也。」

劉邦偶爾犯混,但大事上絕不糊塗。他立刻領悟到這些簡牘蘊藏的威力,心下大定。《漢書》記載,他聽完蕭何的勸說後,就回了一個字:「善。」 ——幾百年後,劉備聽完諸葛亮的隆中對,也只回了同樣一個字,他的內心,未必不是在效仿高祖。

劉邦不再執著於跟項羽爭霸,收拾行李高高興興出發了。抵達漢中之後,他拜蕭何為丞相,主抓內政,坐鎮後方。沒過幾年,劉邦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揭開了楚漢相爭的序幕。

在漫長的中原爭霸期間,項羽就像是一尊浮在空中的無敵戰神,每一次揮動武器,都把劉邦伸過來的藤蔓砸得粉碎。可這些藤蔓的根部緊緊吸附於大地,源源不斷地從土壤里榨取營養,一次又一次重新生長、伸展,糾纏,韌勁十足。

慢慢地,戰神開始疲憊,藤蔓的數量卻有增無減。它們被打碎了無數次,可總能捲土重來。戰神想落在地上喘息片刻,卻驚訝地發現早已無立足之地,四面八方都被藤蔓密密麻麻地爬滿……接下來的故事,人人皆知。

如果說那些名將是藤蔓的枝,那麼蕭何就是藤蔓的根。

「鎮國家、撫百姓,供軍需,給糧餉。」 這是劉邦給蕭何做的工作總結。這些工作沒有衝鋒陷陣那麼華麗激烈,也沒有運籌帷幄那麼驚艷燒腦,只是無休止地和數字搏鬥的瑣碎。它沒法保證漢軍在戰場之上連戰連捷,但可以讓漢軍在戰場之外始終不敗。

於是項羽百勝而後一敗,劉邦百敗而後一勝,江山遂告易手。

劉邦對這一切,看得非常透徹。他稱帝之後,論功行賞,把負責後勤工作的蕭何排在了首功。

若沒有蕭何當初從咸陽果斷運出那一大批無人問津的檔案,這種奇蹟般的運營效率簡直無法想像。善戰者無赫赫之功,這些不顯山不露水的戶口版籍,才是真正的第一功臣。

當然,這些咸陽老檔也並非萬能。

秦末戰亂時間太長,以致中原凋敝不堪。劉邦自己下的詔書里承認:「民前或相聚保山澤,不書名數。」——這個「名數」,顏師古解釋說這就是「戶籍」。「不書名數」,是說老百姓都跑光了,戶籍管理體系已然崩潰。

咸陽老檔可以提供一些歷史數據以資參考,卻沒辦法繼續更新數據。

但不更新又不行。

馬上得天下,不能馬上治天下。維持一個國家,比佔領一個國家更難。

新生的漢家王朝想要延續下去,得先搞清楚人口數量,把流民趕回到田地里去,固定稅基;有了稅賦徭役,政權機器才能運轉,實行有效統治。想做到這些,沒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戶籍制度和配套法律是絕對不行的。

這個難題,劉邦自然而然交給蕭何去解決。

高祖四年,項羽在烏江的屍骨未寒,蕭何便迫不及待地動手搞了一次全國人口大普查,「初為算賦」,然後以此為基礎,搞出了一套叫做《九章律》的法典。

這個法典是以秦六法為基礎,在「盜法、賊法、囚法、捕法、雜法、具法」之外,又補充了「戶律、興律、廄律」三部法律。這其中的「戶律」,正是以法律條文的形式架構出一套戶籍制度。

這套體系展開來說,是個非常大的話題。簡單來講,漢戶律「計家為戶,計人為口」,以一戶作為基本單位,戶籍要開列戶主以及家庭成員的籍貫、爵位、年齡、性別、相貌膚色、健康狀況等,還要對家庭財產進行登記:一戶有多少田畝、多少奴婢、多少牲畜,一一寫明。

該戶的賦役數額和戶口級別,皆據此而定。

每年八月,老百姓還要向當地官府主動申報戶口變動情況,謂之「案比」。每隔三年,各級官府就要把手中的人口數量、年齡、墾田、稅收、官吏數量做一個統計,鄉里交縣裡,縣裡交郡國,最終匯總成「計簿」,再派專人遞交中樞。

中央這邊接到「計簿」,由御史先審核一輪,確認數字沒問題,再提交給丞相。有了這些數據,朝廷一方面可以保證稅收,也可以籍此控制民眾流轉,進一步增強中央集權。這都是秦法搭建起來的運作框架。

確定了田地數量,稅賦就有了出處,確定了人口數量,徭役就有了來源。這兩樣掌握住,政權就穩了。用《大學》里的話說:「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財,有財此有用。」

這套體系不光讓西漢渡過了初期的難關,逐步走向強盛,還深刻地影響到了後世。

自漢以後,隨著社會生產力發展,每一個朝代都演化出自己獨特的戶籍管理體系。比如東晉分本土黃籍和僑民白籍;唐分天下戶口為九等,三年一團貌;宋代有常產主戶和無常產的客戶,又分坊郭(城市)戶和鄉村戶等等。但萬變不離其宗,無論細節如何變遷,其運作的基本邏輯,始終不曾偏離蕭何的《戶律》精神,總結下來就八個字——收稅有據,束民有方。

一個政權掌握的數據越詳細,天下就越透明,統治越穩定。

因此我們會看到,歷代王朝肇造初始,皇帝要做的第一件事,永遠是括閱天下,修造版籍。這事搞不定,啥也幹不了。

不過建戶籍這事吧,說難不難,說容易也不容易。

戶籍檔案有一定的繼承性。如果你前頭趕上一個靠譜政權,規則設計完備,資料保存完整,能省不少事兒。比如劉邦,有現成的秦法可以參考,又有蕭何保留下來的秦檔,很快便能進入狀態;司馬炎運氣更好,魏蜀吳三國皆襲用漢制,三分歸晉之後,三家戶檔可以直接合併;大唐之前,有隋朝幫它「大索貌閱」,收拾流民和隱藏戶口;大宋之前,後周已把基層建設得差不多了,趙匡胤黃袍加身,照單全收便是。

跟這些幸運兒相比,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可就沒那麼好運氣了。

因為他要面對的,是奇葩前任留下來的一個大爛攤子。

元代是一個非常奇葩的朝代,它的戶籍體系叫做「諸色戶計」,以繁複而著稱。有按職業分的,如軍戶、民戶、匠戶、鹽戶、窯戶、儒戶、打捕戶、樂戶、織戶、採珠等等;有按貢賦內容分的,如姜戶、藤戶、葡萄戶;還有按照僧、道、也里可溫、答失蠻等宗教信仰分的;還有為了服務於貴族而設立的投下戶、怯憐口戶。再往下細分,還能分成草原兀魯思封戶、五戶絲食邑戶、投下私屬戶,投下種田戶等等;甚至還會細分到負責侍奉貴族老年生活的養老戶,負責供養皇親國戚的江南鈔戶,給公主和王妃當嫁妝的從嫁民戶,隸屬於寺院的永業戶,等等等等……

順便一說,同一類戶籍下面,還按財產數量分為九個級別。

再順便一提,不同類別的戶籍,歸屬不同的管理機構,沒有統一的協調機制。比如探馬赤軍戶歸奧魯官管理,匠戶歸戶部管理,僧道戶歸宣政院管理,投下戶則是不同的宗王貴戚私有之物,江南鈔戶名義上歸戶部管,但稅收卻要上交諸王與駙馬們。

在沒發明Excel和Access的年代,想把如此錯綜複雜的戶籍體系理清楚?就是一百個耶律楚材也沒辦法。忽必烈在中統十年曾經試著搶救了一下,立了十路宣撫司,定戶籍科差條例。可這種種錯綜複雜的關係,讓他這次「閱實天下」的目的沒有實現,反而弄得更亂了。

跟繁複的戶籍體系相對的,元代的戶籍管理卻極其簡單粗暴。

馬可波羅在遊記第二章里,講過一段他在杭州的見聞:「每家的父親或家長必須將全家人的名字,不論男女,都寫好貼在門口,馬匹的數目也一樣要載明。如有人死亡或離開住所,就將他們的名字勾去,如遇添丁,就加在名單上。」

雖然他是以讚賞的口氣來描述,但讓秦漢唐宋的戶籍官吏看到這個場面,能吐出一口血:這管事得多懶多糙,才會這麼干啊!

這還是在一線城市杭州,其他地方更不敢想像了。

如此破爛粗放的一部機器,一直磕磕碰碰地運轉了百多年。元末戰亂一起,它便徹底趴窩崩潰。用史書上的話說就是:「元季喪亂,版籍多亡,田賦無准。」

蒙古人拍拍屁股,跑回北方草原放牧去了。前來接盤的朱元璋,可發了愁。他望著那一堆冒著狼煙的機器殘骸,蹲在地上嘆了口氣:「這飯吶,夾生了。」

元代戶籍實在太亂,大明根本不可能全盤繼承;可徹底拋開另起爐灶,難度也極大。廢棄不是,繼承也不是,朱元璋面對這個複雜局面,只能摸著和尚過河,一步一步試探著來。

早在洪武元年,他在南直隸和江西三府搞過一個叫做「均工夫」的試點制度。規則很簡單,按田地數量征賦役:每一頃地,出一個壯丁,農閑至京城服三十天徭役。如果田不夠一頃,可以幾家合出一丁;如果田多人少,也可以出錢雇佃農去服役。

這是一個無奈的折衷做法。因為那時老百姓跑得到處都是,沒有戶籍來制約。官府幹脆不按人頭徵稅,而是把賦稅折到田裡。你人可以跑掉,但土地總跑不了吧?

除此之外,朱元璋在洪武元年還發布詔書說:「戶口版籍應用典故文字,已令總兵官收拾,其或迷失散在軍民之間者,許令官司送納。」 ——這是向民間徵集散落的元代戶籍殘本。緊接著,在第二年,朱元璋又宣布:「須以原報抄籍為定,不得妄行變亂。」

你在元代是什麼戶籍,現在還是什麼戶籍,別自己亂改。在新戶籍沒建起來之前,權且用舊戶籍管著,先把人攏住了再說。

無論是「均工夫」還是「原報抄籍」,都只能臨時救個急。真正想讓大明長治久安,還得儘快把新的戶籍體系建起來才行。朱元璋手下有一位大臣叫葉伯巨,把這個道理說得特別直白: 「夫有戶口而後田野辟,田野辟而後賦稅增。」

為此朱元璋輾轉反側,到處開會調研,最後還真讓他尋到一個辦法。

寧國府有個叫陳灌的知府,在當地搞了一個戶貼法,成效斐然。朱元璋深入研究了一下,覺得這個建戶籍的法子特別好,又是經過實踐檢驗的,完全可以作為樣本在全國推行。他決定拿來先用用看。

時間很快推移到了洪武三年。

洪武三年對大明來說,是個特別重要的年份。在這一年,朝廷相繼出台了各種政策:重修了官員殿陛禮法,制訂了王府官制、五等勛爵,明確了明代科舉的框架。一個新生政權,正緩緩走上正軌。

在這一年的十一月二十六日,朱元璋頒布了一封聖旨,鄭重宣布戶貼制在全國推廣上線。

「戶帖」這個詞不是明代原創的,它最早始見於南齊,從南北朝至唐宋的史料里時常可見,是一種催稅到戶的術語。不過在明代,這個「戶帖」的內涵卻變得很不一樣。

不光內涵不一樣,連口氣都變了。

朱元璋的這封聖旨,在中國的皇家文件里極有特色。要知道,一般的聖旨正文,在皇帝形成意見之後,都會交給專家潤色一番,使之駢四驪六、辭藻雅馴,看起來高端大氣上檔次。而朱元璋的這份「戶帖諭」,卻是一篇原汁原味的「口諭」。

聖旨是這麼說的:

說與戶部官知道,如今天下太平了也,只是戶口不明白哩。教中書省置天下戶口的勘合文簿戶帖,你每戶部家出榜去,教那有司官將他所管的應有百姓,都教入官附名字,寫著他家人口多少,寫得真著,與那百姓一個戶帖,上用半印勘合,都取勘來了。我這大軍如今不出征了,都教去各州縣裡下著,繞地里去點戶比勘合,比著的便是好百姓,比不著的,便拿來作軍。比到其間,有司官吏隱瞞了的,將那有司官吏處斬。百姓每自躲避了的,依律要了罪過,拿來作軍。欽此。」

真不愧是平民出身的皇帝,聖旨寫得近乎純大白話,讀起來特別「寒磣」。

這個文風,其實不是朱元璋首創,乃是脫胎於元代。元代皇帝都是蒙古人,發布命令多用蒙語,會有專門的譯員逐字逐句直翻成漢文,再交給文學之士進行文言修飾。有時候事起倉促,省略最後一道程序,便形成一種特別生硬的口語話文牘——叫做硬譯公文。比如泰定帝即位的時候,詔書就是這種風格:「我從著眾人的心,九月初四日,於成吉思皇帝的大斡耳朵里,大位次里坐了也。交眾百姓每心安的上頭,赦書行有。」

有興趣的人可以看看《正統臨戎錄》,裡面用硬譯體記錄了大量蒙古人的對話,特別有趣。

說回正題。

朱元璋為啥要用這麼奇怪的白話文?不是因為朝中無人,而是因為他受夠了那些文縐縐的套話空話。

有一位刑部主事茹太素,給朱元璋上奏疏,前後一萬七千字。朱元璋讓人念,一直念到六千多字,還沒進入正題。朱元璋大怒,把茹太素叫過來痛罵一頓。這位皇帝態度倒真認真,罵完了大臣,晚上叫人接著念,念到一萬六千五百字,才聽見乾貨。

茹太素用最後五百字說了五件事,件件見解都很精到。朱元璋感慨說:「今朕厭聽繁文而駁問忠臣,是朕之過。有臣如此,可謂之忠矣。嗚呼!為臣之不易,至斯而見。」

翻譯成大白話就是:「你是忠臣,你的意見很重要,可你他媽的能不能說話簡潔點?」 後來朱元璋特意把公文要求寫在大明律里:「陳言事理並要直言簡易,每事各開前件,不許虛飾繁文。」

在國家級的政策文件上使用大白話,也算是朱元璋身體力行做的一個表率。

拋開文風不說,這份聖旨內容相當務實。裡面沒任何虛頭巴腦的廢話,條分縷析,每一句都是乾貨,把戶貼制的核心思想表述得很清楚。

那麼,戶貼制到底是幹什麼的?咱們不妨把整個執行流程走上一遍,就明白了。

第一步、當然是皇帝下發一道大白話聖旨到戶部,給政策定下基調。

第二步、戶部根據文件精神,設計出一份標準戶籍格式尺寸,叫做戶貼式。

戶部規定:「戶貼」的用紙長一尺三寸,寬一尺二寸,邊緣還綴有一圈花卉裝飾。

這個尺寸,可不是隨便訂的。

早在晉代,朝廷製作戶籍時已有規定,要求用一尺三寸札。因為當時沒有線裝書,而是捲軸裝。每張紙之間左右粘連,形成一條長幅,因此寬度不限,只需要規定長度即可。

到了明代,裝幀方式已和現代無異,頁頁相疊,因此需要把長、寬都規定出來。將長度定為「一尺三寸」,也算是一種從古吧。

看完尺寸,咱們再來看正文格式部分。

正文分成左、中、右三塊。在最右邊,印製洪武皇帝剛才那段白話聖旨,前面添加一句「戶部洪武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欽奉聖旨」字樣。一來申明此乃皇命;二來警告百姓要如實申報,否則要充軍;三來提醒經手官員,如果他們違法徇私,也要處斬。

在中間部分,是戶帖主要內容,要寫明該戶的鄉貫、男子丁口、女子口、名歲、與戶主關係、戶種、事產、住址等信息。

最左邊,是留給官員簽字之用。朱元璋對這次推行極為重視,要求每一級,都要有經手官員的籤押,以便追溯責任。所以每一份戶帖的簽字,都是從戶部尚書鄧德開始簽起,接著是副手左侍郎程進誠——當然,這兩位的籤押都是提前印製好的,否則他們也甭干別的事兒了——隨著戶帖一級級下發,會有侍郎某、郎中某、員外郎某、主事某依次簽在後頭。

這是中央部門簽發部分。在戶貼背後沿邊還留有空白,以便地方執行官員簽下花押:從知縣、縣丞、司吏、典吏到書手、手辦、里保一個都不能少。

調閱任何一份戶貼,都能查到從中樞到執行小吏這一整條文件流轉的路線。哪一環節出問題了,抓起責任人來十分方便。

每一份戶貼,都要一式兩聯。首一聯叫做籍聯,次一聯叫做戶聯。前者交給官府留底,後者給百姓家裡留底。在籍、戶二聯之間的騎縫處,要印有字型大小以作為堪合之用,還有蓋上一個戶部騎縫章,每聯恰好各留半個印。這樣一來,官、民各有一份,最大程度防止偽造。

從一份戶貼式上的設計可以看出,大明朝廷著實下了一番苦心。逐級簽字、騎縫用印、編號堪合、籍戶二聯,儘可能堵上可能存在的疏漏。僅此一點,就比前朝不知要高到哪裡去了。

第三步、戶部把設計好的戶帖式下發給官辦印坊,依照樣本批量印製,然後分發到各地州縣,並規定了繳還時間。

第四步、各地州縣接到空白戶帖之後,必須由正印官員擔任提調官——這個提調,是臨時差遣頭銜,和後來負責教育的行政職務不一樣——他的工作是張貼文告,曉諭百姓,讓他們早做準備,還要對屬下官吏進行培訓。

接下來,提調官成立工作小組,親自坐鎮監督,下級官吏帶著空白戶帖,分赴各地基層去執行落地。

第五步、衙門小吏和當地里正逐家去敲門送帖。百姓大多不識字,需要口頭申報,小吏當場填寫資料,並由熟悉內情的里正審核、做保。三方確認無誤,小吏會撕下其中的籍聯部分,帶回衙門,與其他籍聯匯總;剩下的戶聯部分,交還百姓自家留底,叫做戶帖。

這個制度之所以叫戶帖制,就是從戶聯這來的。

第六步、所有填好的籍聯,在衙門匯總統計,要算明戶口、人口、丁口、田產幾項數字的總額,連同原始資料一起遞交給上級,自己複製一份留底。這麼一層一層磨算,逐級匯總到戶部。戶部呈遞到朱元璋手裡的,就是一份全國總戶口、總人口、總適齡壯丁總以及耕種田畝數的概算報告。

有了這份東西,天下在朱元璋面前,會變成透明起來。他可以隨時看到一個地區的總數,如果願意,也可以深入查到任何一戶的情況。

但你們以為這就完了么?

老朱對於官僚一向不大放心,總怕有人居中舞弊徇私。他對老百姓更不放心,民間隱瞞人口和田地的事太普遍了,如果放任不管,等於白乾。

因此他特意設計了一個制約舞弊的手段。

第七步、朱元璋動員了一大批軍隊系統的文書人員,分散到各地去審核抽查,術語叫做「駁查」。用聖旨里的話說:「我這大軍如今不出征了,都教去各州縣裡下著,繞地里去點戶比勘合。」

這些大頭兵和地方不是一個系統,相互包庇的概率不高。如果軍隊駁查出戶帖數字與實情不符,哪一級出了問題,就要哪一級官員的腦袋。如果查出百姓自己隱瞞,那就發去充軍。

第八步、軍隊駁查完畢,也提交一份報告給皇帝,和戶部報告並讀。大功告成。

說了這麼多,那麼這個戶帖到底什麼樣子?

讓我們拿一份保存至今的戶帖實物,看看都填寫了什麼吧。

從圖上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在最右側,是朱元璋的大白話聖旨,佔了將近一半的紙幅。在聖旨結尾還有一行字:「除欽遵外,今給半印堪合戶貼付本戶收執者。」

這是在宣讀戶主的權利和義務,提醒他有權收到一份戶籍副本,上面還有一半官印可以驗證真偽。

從中縫左側開始,進入正文:

一戶,林榮一。

嘉興府嘉興縣零宿鄉二十三都宿字圩民戶。

計家五口。

男子二口:成丁一口,本身年三十九歲;不成丁一口,男阿壽,年五歲。

女子三口:妻章一娘,年四十歲;女阿換,年十二歲;次女阿周,年八歲。

事產:屋,一間一披。

田,自己民田地,六畝三分五毫。

從這些信息可以看出,這是個典型的小自耕農家庭,一家五口,一間房子幾畝田地,勉強糊口度日,家庭地址在嘉興府下轄的某一個鄉村裡。

再往左邊看,是兩行字:「右戶帖付民戶林榮一收執,准此。洪武四年月日」。說明這份文件是戶聯,給戶主留底。

在「洪武四年」的左邊,有一排殘字,只余右半邊:「加字壹百玫拾號。」 這個是騎縫字型大小,另外一半字在籍聯上面,已被扯去交官。萬一起了糾紛,官府就會調來籍聯和戶聯對比,騎縫字型大小能對齊,說明是真的。

而在年月日的斜下方,還有負責官員的花押,一共有六個。不過具體是哪些官員的手筆,非得穿越回去才能知道了……

在左上角,還能看到一個「部」字。另外一個字是「戶」,留在了籍聯上。具體操作手法是,把第一聯捲起來,讓「戶」字和下一聯的「部」字恰好平齊,蓋上騎縫大印。如此操作,兩聯各留一半鈐記,功能和字型大小一樣,還兼具認證功能。

這樣一來,官府和民眾各執一份。不光官府可以用來管理,民眾若碰到家產糾紛,也可以憑此作為證據,去調官府的原始記錄,最大限度地杜絕了偽造、篡改的情況。

這份戶帖,可以說設計得相當周詳了。

不過有細心的朋友可能會覺察到,這個戶帖里有兩個不太容易發現、但事關政策成敗的小問題。

大家不妨停在這裡,想上五分鐘,再繼續讀下去。

戶籍最重要的功能之一是什麼?是徵收賦稅。而中國古代的賦稅依據除了人丁之外,還要看田地的多寡。

不,這個說法還不夠準確。

稅賦依據,不止要看田地多寡,還取決于田地質量。

河邊的田地,和山坡上的鹽鹼地,即使面積相同,土地肥瘠程度肯定不一樣,產出大不相同;麥田和桑田,即使面積相同,收稅種類也要有區別。如果不加區別,只以面積來收稅,小則造成紛擾,大則激起民變。

早在春秋時代,楚國令尹子木整頓田制時,就注意到要考慮到田地肥瘠不同,要「量入修賦」。王安石變法時,有一項方田均稅法,將土地按肥沃程度分成五等,每等稅負各不相同。多佔良田者多繳,少佔貧田者少繳。

將田地分級,是土地管理實踐中的重要一環,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保證稅賦公平,減輕貧民負擔。

可在剛才那份戶帖里我們可以看到,林榮一家裡那六畝三分五毫的田地,只是簡單地登記成:「自己民田地」。這塊土地種的什麼作物,肥沃程度如何,戶帖里一概沒寫,甚至連所在位置和形狀都沒提。

這讓朝廷以後怎麼收稅?

也許會有人指出:土地資料都是單獨編成魚鱗圖冊,你在戶貼里當然看不到。

魚鱗圖冊是一種土地登記簿,裡面會將所有者的田、地、山、塘一一標明,繪成圖形。因為一片一片的地圖狀如魚鱗,故而得名。它始見於宋代婺州,在元代開始流行於兩浙經濟發達地區,是國家釐定稅賦的重要參考。

但問題是,朝廷開始大規模修造魚鱗圖冊,是洪武十四年之後的事。在洪武三年、四年推廣戶貼的過程中,看不到官方有任何打算清查田地的意圖。

這太奇怪了,元末的狀況明明是「版籍多亡,田賦無准」,說明戶籍和田籍都散失了。朱元璋既然已經搞了全國人口大普查,為什麼不摟草打兔子,順便把田地也捋一捋呢?幹嘛拖到洪武十四年之後才做?

其實,這不是疏漏,反而是大明朝廷的務實穩重之處。

朱元璋想搞土地清查嗎?想!他做夢都想。

拜元末弊政所賜,明初的田地管理一泡爛賬,基層瞞報土地的情況十分嚴重。像湯和、李善長這種級別的功臣,都曾因為族人藏匿土地之事受過申飭,可想而知當時的風氣。

隱田藏匿得多,稅賦就交得少。稅賦交得少,新生的大明政權就要出問題。朱元璋當然希望儘快把天下的土地都清查一遍。早在洪武元年,他已動過清查土地的心思,要求戶部」核實天下土田」。

但具體到執行層面,從皇帝到戶部尚書都在發愁。

太缺人才了。

清點人口比較簡單,執行人員懂得加減乘除就夠了;但清丈田地卻是一個高難度的技術活,因為田地不可能全是規整的方形,經常會有圭、邪、箕、圓、宛、弧之類的田地形狀,執行人得精通方田之術,才能精確測量出面積。

何況它還是個情商活。地方上的勢力盤根錯節,互相包庇,執行人得足夠精明,才能從狡黠的地方豪強嘴裡挖出隱田來。

國初百廢待興,朱元璋手裡暫時還沒有那麼多人才儲備。

洪武初年的大明朝廷缺人缺到什麼程度?那一次核田,只有事關稅賦命脈的浙西地區,朝廷勉強湊了周鑄等一百六十四人前往督查;長江以北的廣大地區,只能「分遣監生並秀才丈勘北方田地」——瞧瞧,連國子學的人都抽調出去了。至於其他地區,中央連使者都派不出去,只能發一紙聖旨,讓各個地方自行「擇邑從事之賢者,新具圖籍」。

上頭的窘境,各地都看在眼裡。好,你顧不過來,那我就慢慢拖唄。比如蘇州府,洪武元年的核田任務,他們交齊全府魚鱗圖冊的時間,是在洪武二十年…

即使是派了督查員的浙西地區,朝廷的推行也是困難重重。

浙西乃是膏腴之地,那麼多田地,利益關係牽涉極深。當年元廷屢次想在這裡清丈土地,結果「緣以為厲民,至有竊弄兵戈子草間者,上下憂之, 遂不克竟」——楞是被當地人給攪黃了。後來官府和當地豪強達成一個默契,你好好配合我建土地冊籍,準不準另說,我不深究你隱報的土地,各自賣個面子,相安無事。

這麼個複雜的地方,朝廷卻只派了一百六十四人,撒下去連個水花都聽不見。

史書上記載周鑄他們事情辦得還不錯,說「父老咸喜清明果決,竿尺有準,版賬不欺」,還有湊趣文人寫了首詩:「天子龍飛定兩都,山川草木盡昭蘇,三吳履畝難為籍,四海均田喜有圖。」

至於實際效果嘛,周鑄有一個同行者叫成彥名,留下了一段工作記錄:他負責松江一府下的三十八都、二百一十五圖。一個人要兼顧這麼多地方,其核田清丈的成色,怎麼可能靠譜。

可見「竿尺有準」云云,也無非是跟當地達成某種默契罷了。你自己報上來,我給你寫下來,大家都別深究。

這還是在大明統治的核心地帶,至於外圍各地,更是鞭長莫及。

事實上,無論是技術上還是形勢上,洪武初年的朝廷沒法徹底清丈全國土地,更別說給土地分級了。對此顧炎武在《天下郡國利病書》里特意強調過:「國初定賦,止據一時一地之荒熱起科,初未嘗有所厚薄於其間也。」

當然,朱元璋手裡還有軍隊,如果硬要強行清田,也未嘗不能。但一村一縣可以鎮壓,總不能每村每縣都要靠暴力解決。天下初定,民心未附,這麼一硬搞,必然激起大面積變亂。

作為一名出色的政治家,朱元璋表現出了相當的彈性:既然做不成,就先退一步唄。

退一步,海闊天空。退一步,十年不晚。

所以在洪武三年開始的戶貼大登記中,他決定只專心普查人口,不去碰「清田」這根高壓線。只讓百姓把手裡的田地面積寫清楚,官府做個賬面統計,就得了。

可是不清丈土地,又怎麼知道它們的面積和產出呢?就算讓百姓自行申報,也得有個參考吧?

朝廷用了一個巧妙的民間土法來估算。這法子原來在金華地區盛行,以產量來估田畝。割麥子的時候,三捻為一把,每二百四十捻或八十把,折為一石。每六十束稻草,則為一擔谷。拿著個經驗公式推算,肥田每畝收谷四擔,瘠田兩擔,可以從產量粗略推算出土地面積。

這個經驗公式適用於江南地區,北方物候不同,演算法也有所不同。比如說有一個姓王的秀才在山東諸城推行,叫折畝法:具體做法是設定一個基準單位,叫做稅畝,好地一畝頂一稅畝,次一點的地,兩畝頂一稅畝,再次的地,三畝才折一畝。通過這種做法,盡量讓稅賦公平一點——後來到了明中後期,折畝法被發揚光大,通行全國,不過那就是後話了。

無論是金華的經驗公式,還是諸城的折畝法,都是折衷之舉。朝廷無法核田,又要保證稅收正常運作,只好暫時採取這種粗疏的權宜之計。

朱元璋退的這一步,非常重要。

不清丈土地,百姓的抵觸情緒會減輕很多。朱元璋抓大放小,先把戶貼給推行下去。他甚至還主動下詔,鼓勵墾荒,說新開發的土地不予起科。

百姓一聽,好啊!舊田地官府現在不追究,新田地還不用徵稅,那還不多干點?元末拋荒的大量田地,在這個時期被重新墾殖,生產力迅速恢復。

至於戶貼,行吧,官府說什麼咱能填什麼,反正是免費的。

老百姓覺得自己佔了大便宜,卻不知道朱元璋的算計要更長遠。

他們不明白,戶貼的真正功能,是把居民禁錮在原地。只要人鎖住了,朝廷想挖出藏匿的田地,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兒?他們現在開墾的隱田越多,未來朝廷可以徵稅的田地越多。

比如到了洪武十三年,朱元璋下旨宣布「陝西、河南、山東、北平等布政司及鳳陽、淮安、揚州、廬州等府民間田土許儘力開墾,有司毋得起科。」 ——聽起來不錯,從十三年開始的墾荒土地可以不用交稅,但再仔細一想,洪武四年到十三年期間農民開墾的田地,可就得算進賦稅里了。

緩行一步的好處還不止於此。

通過戶貼推廣這一場全國大普查的洗禮,朱元璋鍛鍊出了一大批精通計算又深諳基層內情的官吏。他們具備了清丈土地的能力,以及豐富的地方行政經驗,技術層面不存在問題。

朱元璋這一招以退為進,既緩解了基層情緒,又推行了政策,還鍛煉了隊伍為以後埋下伏筆,可謂前後勾連,一舉數得。這般手段,真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等到洪武十四年——恰好是戶貼推行十周年——國家又一次捲土重來時,百姓們驚訝地發現,他們身負戶貼之枷,面對虎狼之吏,已經沒辦法像洪武元年那樣再玩小動作了。

真應了那句話,稅收可能會遲到,但從不缺席。

咱們再說回那份戶帖里的第二個問題。

林榮一的家庭地址,是嘉興府嘉興縣零宿鄉二十三都宿字圩民戶

注意這個「民」字,指的是林榮一全家的戶籍類型,是「民戶」。在其他幾份流傳下來的戶貼里,我們還能看到「軍戶」、「匠戶」等分類。

等一等,匠戶、軍戶那些亂七八糟的,不是元代的職業戶制嗎?大明洪武二年確實搞過一個「原籍報抄」,但那不過是維穩的權益之計,怎麼洪武四年的新戶籍里,還有這種鬼東西?

元代的這個職業戶制,是一種歷史大倒退。本來在宋代,因為經濟發展迅猛,戶口設計趨向於寬鬆流動。比如「客戶」是沒有常產的戶籍,但如果一個佃農賺到錢買了田產,就可以「復造」戶籍,從「客戶」轉為有常產的「主戶」。

元代可不敢這麼干,統治者最擔心的是統治被顛覆,所以他們設計戶籍的思路是往死了限制,限制得越緊越好。職業戶制下的民眾,世世代代只能從事一種職業,不可變易。

放著宋的好東西不學,幹嘛學壞的?

朱元璋選擇保留元代的職業戶制,原因很複雜。

一方面,明初有大量人口是舊職業戶出身,牽涉複雜,已形成一套固定生態。貿然廢除職業戶,會造成一定程度的混亂。明初百廢待興,朱元璋不想在這個上面節外生枝。所以他在洪武二年,利用能搜集到的前朝舊檔,申明效力,讓職業戶各安其位——先穩住再說。

而一項國家政策是有延續性的,一來二去,職業戶便從權宜演變成常例了。

另一方面。朱元璋自己搞了一個衛所制。龐大的軍隊不再退役,以衛所為單位,直接落地變成軍戶。閑時屯田自給,戰時赴戎。而軍人的子弟,世世代代也是軍人。朱元璋對這個設計很得意,自誇說我朝不用徵兵,也不用征餉,軍隊自給自足,不驚擾百姓分毫。

這些人,自然而然也就成了「軍戶」。

不過朱元璋總算沒太糊塗。他只把戶籍分為四類:民戶、軍戶、匠戶、灶戶。民戶歸戶部管,軍戶歸兵部,匠戶、灶戶歸工部。還有一些細分小戶種,但總算不像元代那麼奇葩。

在具體的政策落實上,他也表現出了務實的靈活性。比如在這次洪武三年開始的戶貼大登記中,有一個特別的要求:「不分戶種,就地入籍。」

「不分戶種」是說無論民、軍還是匠戶,都要登記,沒有例外,這是全國一盤棋;「就地入籍」是說,當時天下流民逃戶太多。朝廷要求他們返回籍貫所在地,但如果有人不願意回去,也沒關係,可以在本地落籍,一樣可以授田登記。

不過無論是權宜之計還是規劃衛所,都只是表面原因。其實朱元璋沿用職戶制,歸根到底是因為他的控制欲太強了。

這種制度弊端多多,但特別適合維穩,而穩定是新生朱明王朝最重視的。在朱元璋心目里,老百姓最好老老實實呆在土地上,別到處溜達生事。

不光朱元璋這麼想,明清兩代對職業戶制,也頗多正面評價。比如萬曆年有一位戶部官員晏文輝讚譽說:「洪武舊本,如木之根,水之源,木有千條萬條,總出一根;水有千枝萬派,總出一源。任由千門萬戶,總處于軍匠民灶之一籍。」 清代的學者朱奇齡更是進一步分析說:「既有常業,有令世守之。則父兄所以教其子弟,子弟所以拳其父兄者,無非各事其事,童而習之,其心安焉,不見異而遷焉。」

朱奇齡的分析,真正是切中肯綮:你一生下來,職業就註定了,不會有別的想法,自然不會瞎折騰——此所謂「其心安焉,不見異而遷焉」。官府也方便管理,社會也能少鬧點矛盾。

換句話說,為了保證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朝廷並不在乎犧牲掉社會活力和個人自由。

這個職業戶制度是特殊歷史時期的妥協產物,在穩定明初局面方面有它的意義。沒想到朱元璋試用了一下,覺得太好使了,乾脆把它當成一個常規,一代代傳了下去。

不清田,職業戶,從上敘兩處細節可知,設計者在一份薄薄的戶貼里埋藏的用意,實在深若淵海。

這一次戶貼大登記,從洪武三年底一直到持續到洪武四年底,前後整整一年。因為策略務實、設計周詳,加上最高領導人高度重視,很快全國大部分地區都順利完成任務。

雖然這次普查的原始記錄並沒留下來,但根據種種記載推測,總註冊人口數至少在五千五百萬以上。

這五千五百萬人,是已經安定下來的生產人口,而且處於官府控制之下。只要朝廷願意,可以追查到具體任何一戶的狀況,掌控力遠邁從前。自宋末至元末一百多年,這是中央政權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了解天下人口多寡。

這對於新生的大明政權來說,意義重大。

正當諸多官吏長舒一口氣,覺得大功告成之時,大明朝廷又宣布了:戶貼統計是一項長期性的工作,人口會增長,田地會變化,從此以後,每年地方上都要進行更新,每十年要再重新造冊。

原來這一切,都只是鋪墊罷了。

真正的大戲,要等到十年之後。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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