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菜不如白菜好,酸菜猶在白菜上。
東北菜,即是粗獷版本的魯菜,這沒什麼好迴避的。
從廣義上講來,使大蔥熗鍋的菜,差不多都能算成魯菜。假如在中午或者傍晚飯點兒,在東北或者華北的小區里溜達一圈,一定忘不了那一聲聲蔥薑末倒進熱油鍋裡面的滋滋直響,還有那隨之爆發的原子彈般的香味。
這種做飯的方法,幾乎是整個北方約定俗成的。要一直走到大南邊,豆油花生油,換成菜籽油,熗鍋的的東西,從大蔥換成豆瓣醬,或者泡姜泡海椒,再不就不熗鍋,而是食材先焯後燙的做法,才算真正離開了魯菜的勢力範圍。
即便是這樣,東北菜有兩樣菜,魯菜也是沒有此例的。一樣是鍋包肉,還一樣是酸菜,巧的是,都是酸味的,前者來自東北的人文,後者暗合東北的氣候。
鍋包肉,是因為哈爾濱當年號稱東方小巴黎,西餐對中餐的影響頗大,鍋包肉就源自老毛子的口味,但做法仍是地道的中國菜,口味酸甜,口感酥香,算是那個時代文化融合的一個佐證。
而酸菜呢,則是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孕育的美味。
我童年印象當中,北方的秋天,就是這樣一望無際的藍色,澄明如洗。
而鼻腔里充斥著秋菜的味道,耳朵里聽著四輪農用車發動機,哐當哐當不熄火空轉的聲音。
北方冬季太漫長了,「秋脖子短」。一入秋,就是各家各戶抓緊時間採買冬菜的時候。一輛輛堆成小山高的四輪車,滿載著大白菜,土豆,大蔥,大蒜,捲心菜、芥菜疙瘩,停在各個居民樓下。今天的年輕人不會見到那種陣仗了,要感謝山東壽光等地的菜農們,把新鮮蔬菜在冬季還能源源不斷地運到祖國各地乃至出口海外。
那時候冬天沒什麼鮮蔬可吃,就靠秋天儲存的這些菜吃到來年開春。在居民樓下面的院子里,每家每戶都堆著少則兩三百斤,多則七八百斤的大白菜,要趁著秋天的乾爽天氣,把含水量太多的大白菜,風乾外皮,以便儲存。一顆顆碧玉般的白菜,碼齊堆得一望無際,白的菜幫,綠的菜葉,紅的磚牆,藍色的天空,真像油畫一樣乾淨透亮。
如果冬天能熬得住天天白菜燉土豆的寡淡,那麼只忙一天就算功德圓滿了。倘若要享受一下酸菜的美味,幾天後,就得主婦和男人們一齊上陣了。
幾天後,白菜的水分稍稍蒸幹了,大人們就該考慮如何腌酸菜了。家裡手麻利的,會戴一副線手套,找個小馬扎,坐在自己家的那堆白菜邊上,一手攥著把銹菜刀,一手薅過一顆倒霉的白菜,一刀先把根削平,再把不要的葉子揪下來幾片,就扔給下一個人了。很快,被剃頭的白菜們碼成一小堆,白白凈凈的,集體生無可戀地赤裸在藍天下,等著下一步。
大缸早就提前洗刷乾淨了,主婦把白菜嚴絲合縫地壘上一層,撒一層大粒海鹽,再壘一層,再撒鹽,一直壘到白菜與缸口齊平,講究人家還會撒點酵母,當然了,不撒也行,最後搬一塊三十多斤的大花崗岩壓在缸口。如果還有點縫隙,就用一點點涼開水填滿,為的是不讓空氣在底下。
在鹽和重壓的作用下,白菜里的水分會析出來,碧綠的葉子也會變得暗淡,石頭會慢慢地沉入缸口,一層白蒲會慢慢把缸長滿。這時候,按舌尖上中國的煽情解說來講,這就是溫度和時間的魔法了。
得益於東北得天獨厚的條件,才有酸菜這種神奇的食材,靠的就是低溫發酵。好的酸菜其實可遇不可求,因為低溫,和時間,是兩個必要的因素。我小時候特別討厭為了節省幾步路,把酸菜缸不擺倉房擺樓道的,因為樓道溫度高,用不了多久,就滿樓一股子臭酸菜缸味。那樣的酸菜,我肯定不吃,白菜葉化了,幫子都爛了。
低溫發酵大概一個月,白菜就變成圖裡的晶瑩樣子了。而那時候的東北,底色已由碧藍變成灰白馬上就寒風瑟瑟,萬物蕭條了。
我童年關於冬天和飲食的記憶,很大一部分來自於酸菜。一道菜能滿足一家數口人的口味,尤其是填飽一群特別能吃的小孩的肚子,還真就非酸菜莫屬。
我記得冬天是不用燃氣灶的,就靠廚房裡的一隻煤爐,白天燒煤取暖,壺坐在爐口,一會就開了,火力特別旺。有意思的是,爐的頂是一圈一圈的同心鐵環,拆下來不同的圈數,爐口就可大可小,這讓我小時候覺得特別神奇,現在知道了,這叫「工業設計」。
主婦到了飯時,就會把鐵皮水壺從爐口提下放到一旁,用爐鉤子添幾圈鐵環,然後把鐵鍋坐在爐子上,燒水火力要大,水才燒的快,做飯火力要集中,飯才好吃。全靠那幾個鐵圈來調。如果火仍溫吞,就拿爐鉤伸進灶膛,猛鉤幾下,讓燒盡的煤灰能掉下來,給更多空氣上去,火就立刻變得剛猛起來。
不一會,鍋就燒得冒青煙了。這時候,從罈子里,拿勺子挖一大塊葷油,磕到鍋底,白玉一樣的油脂開始滋滋融化,等油全化成透明的,放蔥末,薑末,熗鍋炒香,香味就借著爐火的熱力,騰地一下,擴散到屋子的每個角落。再依次放入切好淘凈,用手抓實的酸菜團,在鍋里炒散,加土豆,加水,蓋上蓋子。就等著上桌了。
點睛之筆是大人會從牆上的紅辣椒串上,摘兩個干紅辣椒扔在爐子下面的灶膛里烘著,辣椒被爐火的熱力烤得劈啪作響,有的地方都焦糊了。等揭開鍋蓋,酸菜端上桌的時候,把辣椒一起拿出來,用手撕碎灑在湯里,那一瞬間,香味簡直有如實體。
我小時候舌頭嫩,吃不得辣味,大人就用筷子,把中間隔著,一半撒上辣椒。現在得二十年過去了,糊辣椒撕開進酸菜湯那個味道,我依然就如同坐在桌前一樣記憶猶新。
酸菜是一道忠厚的食材。有簡單的吃法,燉土豆,燉粉條,燉凍豆腐,酸得澄明,酸得爽口,泡湯能吃三碗白米飯。也有鋪張的吃法,燉小雞、燉排骨、燉五花肉、燉大骨、做成餡包餃子,包包子,臨海的還能放螃蟹海蠣子同煮,還有東北神菜,殺豬菜,取剛殺的白肉和和現灌的血腸,汆在酸菜湯里。五花肉切成半掌大小的薄片,經酸菜吸油不膩人,蘸點醬油,能連吃十幾片都不嫌多;酸菜又吸飽了油脂和肉味,變得鮮香爽口,這時候再倒上二兩沁涼的燒酒,坐著燙腚的火炕,看外面白雪皚皚,真是升仙一般美。
酸菜不僅能燉,還有一個不傳之秘,可能是我從小到大的口福,就是酸菜打滷麵條,是姥姥教給我媽,我媽又從小做給我吃的,百吃不厭說的就是它了,我好像創造過一個人吃七碗的記錄。
做法也很簡單,還是一樣,蔥薑末熗鍋,薑末要多放,之後放肉餡煸到七分熟,放進剁好的酸菜餡,然後加少點水,燉著,白鬍椒粉要放一勺,這是重要的提味。最後水收幹了,盛出鍋,澆在煮好瀝干水的麵條上。
酸得很開胃,而且肉末香,酸菜的顆粒依然脆生生,彈牙又爽口,還有一個點睛之筆,就是這碗面一定要配的東西是鮮韭花,不是王致和那種火鍋蘸料,要有一絲絲辛辣,還很青翠的韭菜花,加上這個,酸菜焦黃,韭花青蔥,拌在一起,一口氣就吃個三四碗面,吃飽了都忍不住再來兩碗。
酸菜如今也不怎麼罕見了,超市裡都有真空封好,一袋袋的。拿來包餃子,做麵條,都方便。再也不用大冬天下樓,先搬開大石頭,然後從冰涼的水裡面,撈出一顆酸菜,再把石頭放回去,手上的關節都被冰水漬得通紅了。
偶爾會接到家裡電話,詢問我吃得順不順口,我也會問家裡吃什麼,一旦得到的回復是酸菜餡餃子,或者吃麵條,我就會不由得想起故鄉澄明的秋天來。
「百菜不如白菜好,諸肉還是豬肉香。」這是成都一家老號的楹聯,我總覺得粗糲中有至味在其中 ——
白菜豬肉,足以養氣,白山黑水,足以養人。酸菜汆五花肉,足以養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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