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者三戒

一戒矯飾。

「在嗎?」

估計是給人發信息最讓人不舒服的兩個字了。「有事說事」也是太多人對彼此的期盼。

很多人做不到,不是因為他們不想,而是喪失了,用幾十個字把話講清楚的能力,或者說,從來沒擁有過。非要兩個人對聊,先扯很多句,描述自己的境遇,不說自己的需求,光知道表達自己的焦慮,最後等著對方全都聽個遍,無奈中給個猜測,反問你是不是要怎樣怎樣?

我承認中小學的作文教育,是一種失敗的教育。

作文字數有要求,於是很多學生,為了湊夠這八百字一籌莫展。學著排比,學著作花團錦簇的文章,畢竟不是每件事都有那麼多乾貨要講。再不就乾脆來個「題記」,不管後面要寫啥東西,先搞個題記在前面,撐個百來字。再來一句「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經說過…………」,半頁紙就算有了,至於自己到底想說啥,完全沒概念。

很多庸師開班教作文,動不動「記敘文開頭八個方法」、「議論文開頭五個方法」,搞啥呢?別整什麼「欲揚先抑」了好不,到了畢業以後,就「開門見山」一條最好用。

有的人比這個強點,能把想說的東西說明白,但落到了另一種形式上的矯飾上,比如最近最流行的一個套路就是:

「有一個女孩/男孩/一對情侶,他/他們如何如何……」

……兩千字以後

「這個人就是我/我爸爸/我媽媽/我爺爺/我奶奶……」

可能頭一個人這麼寫,還有點新鮮。看見太多故事都這麼講,讀起來就有點略焦躁。上千字的敘述,出了好幾個人,主人公一直是「這個女孩」,如果再碰到「一個男孩」,整段看起來基本亂成一鍋粥。

還有就是喜歡寫小故事,一定要最後最後來點反轉,不反轉就寫不了東西。我覺得可能是初高中風靡的推理或者科幻雜誌鬧的,現在科幻越來越有這個風氣,就是喜歡抖機靈,變魔術,追求最後揭開蓋子變出大兔子,嚇人一跳的感覺。

弄得好的,畢竟是少數。我看過高中女生同學的習作,基本上,雙胞胎梗、倫理梗、精神分裂梗,佔到了九成,後來還學會了佛道梗,上帝梗,把佛祖和上帝搞得不厭其煩,整天被拿來結尾友情撐個場,裝個逼還得趕緊攆走。很忙的。

我最近看了個很好很好的回答——

難怪那麼多人喜歡,沒有一句廢話。把事情說清楚,但是呢,還不失一點打動人的力量。

因為這件事本身就值得描述。

有挺多明明很感人的故事,我讀下來挺惋惜,就是矯飾太多,反而失去了質樸,有種塑料感。

第一戒是自己仍然努力在規避的,於是放在開頭。

二戒但是

這個「但是」,不是行文的「但是」,而是思想上的但是。

大一的時候,頭腦一熱參加過辯論隊。準備了好久,結果第一場就慘遭淘汰。傷心了一陣也就不以為意了。

後來,發現自己跟別人講話,人家說完幾句,輪到我發表看法,自己總有「但是」倆字頂在前面,很不禮貌。

難道自己說話非要否定別人才可以引出自己的想法么,可能就是準備辯論材料的時候,思考模式發生的變化吧。

語言是真的可以影響一個人的思維習慣的。我們常說努力學英語的人,大抵開朗;德語講得好,往往嚴謹,可能不是人人如此,不過總有道理。

我遇見過一些人,別人無論說點什麼,輪到他接話,開頭先說「不是,就是如何如何」,「不,就怎樣怎樣」,他自己沒什麼感覺,跟他講話的人,時間久了真有種無明業火——「你好好講你的話就得了,幹嘛老反駁別人,不是不是,但是但是的講起來沒完。」

感覺這麼講話久了,連人際關係都要受到影響。

我又忍不住打個比方,假如某天,你在鐵軌上走,突然對面一個人對你喊,「趴下!」

有的人就是不假思索,直接卧倒在鐵軌上,於是頭上火車呼嘯而過,然後呢,自己爬起來,拍拍塵土,毫髮無損。還有的人,會直挺挺地站著,反問那個人:「啥?/為啥?/啊?」

火車是不會給人確認一次的機會的,直接撞飛了事。

其實他們不是沒聽見「趴下」倆字,而是就是非要習慣性地反詰一句,增加自己在對話中的一點點存在感。於是付出了一定的代價。

總講「不是,就/不,就;/但是吧……」的人,往往在同事和朋友之間都不太受歡迎,可能這人是個好人,但喪失了很多機會。因為很多時候,別人的一句善意,或者領導者一句忠告,就像火車開過來,是容不得交流的,僅僅需要聽到,點個頭,姿態放低,就立馬收益了。

這些人,因為語言習慣,每每錯過這樣的機會。

面對文章也是一樣,「但是」倆字頂在心裡,就毫無裨益。

1943年,徐復觀時任陸軍少將,這一年他受到蔣介石的器重並成為高級幕僚。徐復觀讀到了熊十力獨創的新儒家哲學體系「新唯識論」,敬佩之情油然而生,遂萌發了從師之意。正好此時,熊十力也在重慶梁漱泯先生主持的勉仁書院教書。徐復觀便試著寫了一封信,表示了仰慕之情。不幾天,熊十力便給他回了信。熊十力說到後生對前輩要有禮貌,批評徐復觀來信字跡潦草,誠意不足。徐復觀立即去信道歉。經過幾次通信後,熊十力約徐復觀來書院面談。

徐復觀第一次去見熊十力,是身著陸軍少將軍服。徐復觀向熊十力請教該讀點什麼書,熊十力向他推薦了王夫之的《讀通鑒論》。徐復觀說這本書早已讀過了。熊十力面露不悅之色,說你並沒有讀懂,應該再讀。

過了一段時間,徐復觀再見熊十力,報告《讀通鑒論》已經讀完。熊十力讓他談談心得,徐復觀就談了許多對王夫之的批評。

熊十力還未聽完就開始破口大罵:你這個東西,怎麼會讀得進書!任何書的內容,都是有好的地方,也有壞的地方。你為什麼不先看出他的好的地方,卻專門去挑壞的;這樣讀書,就是讀了百部千部,你會受到書的什麼益處?讀書是要先看出他的好處,再批評他的壞處,這才像吃東西一樣,經過消化而攝取了營養。譬如《讀通鑒論》,某一段該是多麼有意義,又如某一段理解是如何深刻,你記得嗎?你懂得嗎?你這樣讀書,真太沒有出息!

多年後,徐復觀回憶到:這對於我是起死回生的一罵。恐怕對於一切聰明自負、但並沒有走進學問之門的青年人、中年人、老年人,都是起死回生的一罵!近年來,我每遇見覺得沒有什麼書值得去讀的人,便知道一定是以小聰明耽誤一生的人。

我們總以為民國的大師們狷介,不羈,一個狂字頂在腦門。後來回頭想想,尤其是熊十力罵醒徐復觀這段話,是多麼低調而務實。大師們往往對人態度不甚友善,但對經典不敢輕易貶損。

劉文典大罵沈從文,雖然傳為一時笑談,但他對《莊子》《紅樓夢》的見解,卻是一時無兩。

重知識,輕應酬,往往是學識超人者的通病,想來也確實應該如此,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知人知面而不知心,與人打交道難之難矣,但書籍文字,就是攤開了擺在那裡,是無遮攔又不會騙人了,多讀一點,就多長進一點。

當今的人似乎正好反其道而行之。前些年,有部手機的通訊錄不叫通訊錄,叫「人脈」,看得我直嘬牙花子。

自己肚裡沒點乾貨,跟誰也沒人脈。

世風如此,重人情而輕典籍,是故鑽營者,拉幫結派者眾多。白天,工作中不敢輕易得罪人,晚上回到家,對著電腦開始對經典則肆意貶損,大加批駁。網上見到點言論,先不吸收有用的納為己用,而是甘當噴子,噴爽了事。

揣著「但是」二字,入寶山也終究是空手而出。

三戒然後。

最近看綜藝,是明星推理的節目,有一期來個少年愛豆當嘉賓。

眾人七嘴八舌探討案情,我突然就看不下去了,也不知道為什麼。後來,我才察覺,這愛豆一句一個然後。聽他講話很不耐煩。

可能平時人和人交談,沒什麼禁忌,能說清楚話,能接梗就得。但在何炅和撒貝南的映襯下,任何言語上的瑕疵,都有可能放大。突然覺得明星在銀幕上確實難做。

我給家裡打電話的時候,有時候正說起事情,突然電話里告訴我,不要再講「然後」,你如果分心干別的,稍後再打吧。

每次被打斷,我肯定挺委屈,幹嘛,不就是說了幾個「然後」么。

直到我遇到了然後然後不停,那個就是,啊、嗯、這個,能佔到交流總時間三分之一還多的人。才明白,一個不「然後」的人,是多麼節省時間。

現代人確實語言貧乏到了一個境界,描述一件事的緊急程度、一樣食物的好吃程度、一個人的顏值與美貌,總之大千世界,全都可以用一個詞,就是「非常」。

非常好吃,非常非常好吃;

非常好玩,非常非常好玩;

非常搞笑,非常非常搞笑……

對了,還有個超級,如果非常非常不頂用, 那麼一定是超、超級、超級超級。

我今天去海底撈,然後地鐵非常非常擠,然後排隊的人超級多,排超久,然後那個誰半天也沒來,我就非常生氣,但是吧,嗯,就是味道超好吃,然後我就結賬往家走,然後叫的滴滴半天也不到,風超大,然後我……

你以為說這段話的人是小學生,其實是個大學生。

沒用的連接詞多了,會削弱你語言里一切有力量的東西。誰也不想當個講話輕飄飄很無用的人對吧,那就盡量少說「然後」。

在美國,「那個」就更別說了。說多了,不是啰嗦的問題,是可能挨揍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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