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囚日記,每個生命都值得被銘記
這個世上有很多不同的生命,他們沿著不同的蹤跡向前延伸著。有時候一瞬間的恍惚,會踏上萬劫不復的深淵。
但是每一個最初的靈魂,都值得被我們銘記。
一個20出頭的清秀男青年靠在床上,面色平和,神情輕鬆,還帶著些許的笑意。
他的面前是一個30歲的圓臉男人,面色緊張,身體僵硬,臉頰甚至流下了豆大的汗滴。
他一手拿筆,一手拿著稿紙,好像再等青年說一些什麼,但緊張得不知道如何開口。
男青年撲哧一聲笑了。
「大哥,明天要死的是我又不是你,你怕什麼啊?」
夢想之路
這是溫亞明第一次給死囚寫遺書的樣子。
從那以後,他開始了給死刑犯寫遺書的日子,年輕,年老,男人,女人,形形色色的面容,他看到了將近130人。
1965年,溫亞明出生於四川省永川縣的一戶貧困農家。
他從小就很喜歡讀書,有個文學夢,雖然家中貧窮,但好在父母砸鍋賣鐵,也湊夠了學費讓他上學。
他為了給家裡整點補貼,上學的時候都會背著豬草簍,一下學,就飛快的跑去割豬草。到了晚上,他又肩上挑著籮筐去江津火車站撿煤炭花。
有時他會拿著書本,靠在火車站月台的電線杆,借那一點昏黃的路燈讀書。
他只有一個打布丁的書包,但他得到的知識,卻是漫無邊境。
激勵他開啟文學夢想的人,是火車站邊開書店的一位大伯。
一開始,他只是去書店裡蹭書看。後來,那個缺了一條胳膊的大伯看他是真的喜歡讀書,便邀請他來借閱。大伯會給他講書里的故事,分享對作品的見解。
少時的溫亞明越讀書越入迷,直到有一天,他在大伯的面前鄭重的許下願望。
「將來我一定要當個作家!」
但對窮人家的孩子,夢想哪有那麼容易實現。
14歲,輟學的溫亞明開始在火車站當起挑夫。兩年後,他進入到建築工地當起小工。
平常的工作很累,休息時間也短,但他在休息時,會拿釘子一筆一划的把自己的小詩刻到磚頭上,以此支撐夢想。
17歲生日那一天,他送給了自己一份特殊的生日禮物。
他鼓足勇氣,將自己的兩篇處女作——短篇小說《滾》和短詩《草》——投向《幾江文藝月報》,竟然直接就被刊登出來。從此,他成為發表過作品的人!
他開始有自信,文章一篇一篇的寫,一篇一篇的發表。
19歲,他加入了重慶市作協,一下子成為了重慶作協最年輕的會員。
迷失之路
在溫亞明二十齣頭的時候,正好趕上了「下海經商」熱潮,他也隨了大流,做起了生意,雖然第一次成立的文化信息公司失敗了,但是後來慢慢步入了正軌。
身價最高的時候,他身兼當地某集團公司下屬商貿公司總經理和兩家工廠廠長。
他掙了許多錢,他結了婚,有了孩子,還是個偶爾寫詩的作家,但文學對他,已不再是必須,他要賺錢,賺很多錢。
一切都是那麼圓滿,他走出了山村,過著幸福的生活。他從那個借燈夜讀的窮孩子,變成了「成功」的代名詞。
可是,他犯了一個改變終生的錯誤。
很多人會對自己犯罪的事實避而不談,但他不是。
他在《魯豫有約》上說起了自己入獄的經歷。
在一次三家公司聯合召開的產品訂貨會上,他們產生了四萬多元的非正常開支。
「我當時覺得我作為一個老闆,賬目有點問題,做個四萬塊錢的假賬,這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這可不是正常的事啊,這是犯罪。」
「是,我現在知道這是犯罪了,我當時不是沒有法律常識么,就覺得這很正常……」
就是一瞬間的決定,他被公司告到了法庭,他慌了,第一反應是逃跑,開始了逃亡生涯。
十個月後,他厭倦了,決定主動找到警察局自首,最終被判處以兩年的有期徒刑。
在逃亡的十個月內,妻子離開了他,家破人亡。
平凡的靈魂
剛入獄的溫亞明,一心想好好表現,爭取早日出獄。正巧那時的重慶監獄需要找一批識字的,並且相對好管理的人,來為死刑犯寫遺書。溫亞明便成為了最好的人選。
溫亞明不會想到,他在監獄見過的許多面孔,為他們寫下的數萬行遺書,徹底改變了他的文學觀。
有人最後的願望是吃家鄉的酸菜魚,最後邊吃魚邊落淚。有人的願望是要一些化妝品,要美麗的走向死亡。還有的人,他的遺書,是給香港某位女明星的情書,因為要表達自己對美的執念……
他第一次走進死囚的單間里時,嚇得腿都軟了。他總覺得自己乾的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他緊張的到處托關係,用自己不多的錢在獄裡搞到了一包兩塊錢的煙,希望犯人不會與自己為難。
誰知道在他遞過那根煙的時候,男青年竟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溫亞明嚇壞了,趕緊把男青年扶了起來。
「兄弟,你這個動作,有點嚇人啊。」
男青年卻搖了搖頭。
「大哥,你剛進來,不了解我們這的說法。要是有一個人能在我們死的前一天,給我們一根煙,那說明我們的來生,就能做個好人。」
那個時候他才第一次感覺到,原來這些死刑犯,也不過都是一群普普通通的人。
「我不迷信,也不講究什麼來世今生,但是他是懺悔的,他也是有希望的,他希望做一個好人。」
溫亞明有一個印象非常深刻的女死囚,因大批量販毒而獲刑。
用溫亞明的話說,「重慶有很多的美女,而她是美女中的美女。」
臨行前的晚上,她在自己的屋子裡唱了一夜的歌。
那是一首寫女知青的歌,是她曾經的一個老師交給她唱的。
「少女的心啊,秋天的雲
時而你柔風陣陣,時而你惆悵滿懷
多少個憂愁苦悶的夜晚
多少個歡樂愉快的黎明
……」
那個女囚犯的遺書,就是這首歌的歌詞。
當溫亞明把遺書遞給她時,她哭了。眼淚一顆一顆的掉下來,打在信紙上,把字跡暈染的有了漣漪。
溫亞明不忍心,對她說重新給她寫一份。
女囚犯卻搖了搖頭,一把把遺書撕成兩半。
「算了,我不想讓那個老師知道我今天變成了這個樣子。」
行刑的那天早晨,女囚犯微笑著提出了最後一個要求。
「我生前特別愛美,臨死前我要漂漂亮亮的走。」
女獄警為她買來了化妝品,就是最簡單的、最便宜的化妝品。
女囚犯開心的不行,接過來細細的描著眉毛和眼線,描著描著卻又哭了。
行刑前她依然唱著那一首老師教她的歌。
溫亞明後來說,「她眼睛裡是有光彩的,她還是不想走,那種對生命的依戀你明顯能感覺得到。」
他見到越來越多的人,越來越覺得,這不是他印象中死刑犯的樣子。
他再也不會在死囚牢里嚇得發抖,反而他更願意和犯人們聊聊天,聽他們講自己最後的傾訴。
他還在監獄裡遇到一位死不悔改的人。
那是男人娶了一位比他有錢、也更有社會地位的女人,他懷疑自己妻子出軌,覺得妻子看不起自己,在外面有人。
只是懷疑,沒有一點點證據。他將濃硫酸潑向妻子,妻子毀容。
溫亞明用整晚時間,試圖幫他打開心結,勸他,放下執念,在信里給妻子道歉。
可直到生命最後一刻,犯人依然懷疑,依然不肯放下仇恨,堅決的要他寫下:「我馬上要去做鬼了,但是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他只好把這句話原原本本的寫下來,「我會去勸他們,但是,我不能私自更改他們的意願。」
無論是誰,即便是這位死不悔改的犯人,溫亞明離開牢房時,總是會向他們深深的鞠躬。
「我要感謝他們,他們在這個時候,給我說的那些都是真話。」
重生之路
在37歲之後,他叫歡鏡聽。
他從獄中出來後,整整20天沒出門,喝稀飯,吃鹹菜,廢寢忘食,寫下那些死囚犯的故事。
曾經只知描繪生活的文學青年,轉變成直接描寫死亡的現實主義作者。
28天,12萬字,他完成《死囚檔案》。
之後,他又寫下《我為死囚寫遺書》、《重慶來的女人》、《紫河車秘方》。
憑這些作品,他拿了重慶市第二屆文學創作獎、中國英才大獎賽銀獎,並與2007年入選中國作家協會。
他寫下這些故事時,「歡鏡聽」只是他的筆名,為紀念難忘的獄中生活,也為重新回歸生活,他去派出所將「歡鏡聽」改做真名。
「因為有了這種經歷,家裡人都希望我可以過的快樂一點,美好一點。」
他說,這一年半的牢獄生涯改變很多很多。
「人總是在最接近死亡的時候,才明白生的意義。」
原來大大咧咧、任何事都不在乎的溫亞明,變成小心謹慎的歡鏡聽,他過馬路從來不闖紅燈,上計程車,第一個動作是綁安全帶,一路緊握著車頂把手。
他的親人朋友都笑他,你太謹慎了,別活得畏首畏尾。
他卻不以為然,因為再也沒有比好好活下去更美好的事了。
他在《死囚檔案》里寫著自己的看法。
「他們的背影,尤其是他們被五花大綁的背影,永遠定格在我的記憶力里。」
他時時會想起一個年輕人的故事,他的遺書里只有一句話:「爸爸媽媽,你們不要再吵架了。」
歡鏡聽說,他當時一聽到這句話,眼淚都要下來了,更讓他難過的是他把遺書交給死刑犯母親的那一天。
母親接過遺書,雙手顫抖著讀完,沒有撕心裂肺的大哭,而是整齊疊好遺書,收進口袋,轉身,顫顫巍巍地走入漫天大雪,泛白的頭髮被吹的漫天飛舞,單薄的身體差點被吹倒。
歡鏡聽透過窗子,目送那個母親的遠去。
歡鏡聽會跟所有採訪他的人講這個故事,總是不厭其煩地,反反覆復說著一句話:「一定一定一定不要犯罪,不然那會是我們母親的背影。」
歡鏡聽愛笑,圓圓的臉,顯得格外和善。
但在燈火通明的演播室接受採訪時,說起寫《死囚檔案》的原由時,他突然收斂笑容,變得嚴肅起來。
「我希望大家可以改變大家對於死刑犯刻板印象,他們並不是生性就是壞人。」
「我也希望用我擅長的東西,來點兒現實意義吧。就是勸導大家,每一步都要謹慎,千萬不要迷迷糊糊的就犯了罪。這會讓你悔恨,但卻沒法彌補。」
這些話,是這130個死囚用自己血和淚的代價,讓歡鏡聽明白的。
這些話,也是他們通過歡鏡聽,和這個世界的對白。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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