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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希魯城004|輕音靜子

輕音靜子是一個走路無聲無息的小姑娘,因此很多魂靈——無論是死魂靈還是活魂靈——都會把她誤認為是一個魂靈。

每個魂靈每次碰見了輕音靜子,就會上去搭話——魂靈的記性都是很弱的,就算不久前剛剛搭過話也很可能會再次搭話,因為他早就忘了自己曾經見過這個小姑娘了。

剛開始的時候,面對這些魂靈,輕音靜子非常害怕。但是後來,她慢慢就習慣了。

再後來,輕音靜子漸漸學會了跟魂靈們打交道。

她知道不同魂靈們的不同習性。有的魂靈性格暴烈,這往往是一些冤死或突然慘死的魂靈,他們幾乎永遠無法接受自己的死亡,對這樣的魂靈必須格外重視,甚至在遠遠地聽到這些魂靈們的腳步聲時(因為走路悄無聲息,輕音靜子是唯一一個能聽見魂靈的腳步聲的生人),就必須馬上肅立靜待路邊,並順從遵守魂靈們對你提出的任何要求。一般的話,這些魂靈只是要求你跟他(她)說上幾句話,回答幾個問題。緩解一下他(她)們暴烈的情緒。一會兒,當他(她)們的情緒平復之後,他們就會離你而去。

一些魂靈步伐沉重,這往往是一些新死或半死的魂靈。這些魂靈離生界尚近,其中相當一部分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亡,因此仍然保留著生人們的大部分習性。對待這些魂靈,像普通人那樣對待他們就好啦,只是小心不要碰觸到他們的肩膀。在生人們之間,只有朋友之間才會碰觸肩膀,而魂靈已經失去了朋友,一旦碰觸到他們的肩膀,生命已逝的慘痛現實就會在他們眼前恍然呈現,所以這是個禁忌,有些偶然被碰觸了肩膀的新死(半死)魂靈甚至會頃刻間性情大變,宛然轉變成一個暴烈魂靈,這可是極度危險的。

還有一些魂靈,他們的腳步聲時輕時重,有的還能隨時調整腳步的輕重。這些魂靈是最危險的,他們是陰死魂靈。陰死魂靈是一些經歷過多重死亡的魂靈,他們或是半死魂靈試圖重生的失敗品,或是新死魂靈和暴烈魂靈強行潛入生人世界之後,被現實無情地碾壓至死。他們具有暴烈魂靈的所有可怕脾氣,然而卻學會了掩飾,他們往往偽裝成半死魂靈或新死魂靈,帶著滿臉的笑,走向你,纏住你,然後開始慢慢地折磨你。被陰死魂靈糾纏的人們必有一死,只不過快慢而已。除非你是個絕頂聰明的智者,識破了對方是一個陰死魂靈。然而,一般的愚蠢的生人們,連普通的魂靈都辨識不清,哪裡還能分辨出陰死魂靈?

只有輕音靜子,靠著天生的稟賦,掌握了和魂靈們打交道的方法。然而,這也是一個不能說出的秘密,沉甸甸地壓在她的舌頭上。這個秘密,一旦說出來,就將打亂魂靈們和生人們現有的秩序。輕音靜子知道這一點,她默默地承受著這個秘密。每天,她跟別的生人們一樣作息。然而,只有她在經過商店櫥窗時知道有一個新死的女魂靈正在眼饞地看著商店裡新到的圍巾。她會乘人不備時悄悄地把那個女魂靈引回到屬於魂靈們的幽暗之處,輕輕地拍著她的背(不是肩膀),跟她說:嗨,西蒙妮,你剛才在幹什麼?我看見了一條漂亮的圍巾。圍巾?我只看見了一塊抹布?那不是一條圍巾嗎?是吧?也許遠看有點像圍巾,但走近了看,其實那是一塊抹布啊!

西蒙妮生氣地掙開了她的手。她生氣了!明明是一條圍巾,哪裡會是抹布?而她的口袋裡正好有一疊鈔票(紙錢),她明天就可以去把那條圍巾買來!

她 明 天 就 可 以 去 把 那 條 圍 巾 買 來 !

晚上,輕音靜子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她彷彿看見屋頂成了一座黑色的大山,緩緩地向她壓來。

幸好,第二天她去商店裡看,那條圍巾還在那裡。第三天、第四天……圍巾總在那個地方。

她的擔心漸漸消失了。看來,是她多慮了。也許西蒙妮第二天就在和別的女魂靈打字牌的時候把紙錢輸了個精光,也許她早就忘了那條圍巾。畢竟,魂靈都是很健忘的。她放下心來,從商店經過的次數就少了,偶爾特意從那兒路過一次,往櫥窗里一看,那條圍巾還在那裡地久天荒,她就為自己不必要的擔心感到好笑——一個活著的人竟然擔心一個魂靈去買一條圍巾!

她終於把這事徹頭徹尾地忘記了。有好幾次,就算她從商店路過,也沒有往那櫥窗里看一眼——她又發現了新的魂靈,有了新的擔心,哪裡還能想得起那條圍巾來呢?

過了不知多久後的一天,她經過那家商店時,下意識地朝櫥窗里看了一眼,發現那條圍巾不見了!

輕音靜子想,一定是哪個愛美的姑娘把它買走了。不過,懷著一絲小心,她還是走進了商店裡。

請問,原來掛在櫥窗里的那條棕色格子圍巾是誰買走了?

是上城鐵匠西蒙家的女兒西蒙妮買的!

你確定是西蒙妮?

哈,這小姑娘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難道我還認不出來?

西蒙妮!她真的買走了圍巾!

輕音靜子看見眼前倒下了一堵圍牆,尼希魯城開始坍塌,魂靈們的世界像發酵的麵糰隆起,它們尖銳的帶著倒鉤和鐵刺的異形城堡,將尼希魯城圍成一圈潟湖。

西蒙妮,就像一個女巫,坐在這異形城堡的堡尖,伸展開她閃耀著黑鐵光澤的翅膜。

她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頰,把幻像驅走。在街道的盡頭,她拐了個彎,向上城的方向走去。

輕音靜子家住在下城,這是尼希魯城較為繁華的一個區域。她以前從沒有去過上城,只聽說那裡是一個蠻荒的所在。

街道漸漸變得狹窄,商店像沾染上了瘟疫,失去生氣,發黃的巾幡垂在覆滿灰塵的玻璃櫥窗前,布滿裂紋的土黃色木門吱啞一聲響了,從裡面吐出一位陳舊的顧客,身上的衣物像是十幾年沒有更換,站在門口,從寬大幹癟的口袋裡掏出一根牙籤,開始剔牙。

輕音靜子穿著一身新衣,走在灰黃色的街道上,在那人的注視下,覺得自己快要融化啦。

然而她思索了一下,還是掉轉方向,慢慢向那人靠近:

「請問,上城鐵匠西蒙家住在哪兒?」

「鐵匠西蒙,你找他?你是他花錢找來的妞兒?」

「不是。」

「哈哈,我看也不像,鐵匠西蒙那個木頭人,哪裡還有本事花錢找妞兒?」

「請問他家住在哪兒?」

「別擔心,找上我算你找對人啦,鐵匠西蒙是我的老熟人,上次他差點沒讓我揍掉兩顆牙。」

這個老頭領著她在上城迷宮似的小巷裡鑽來鑽去,輕音靜子心裡擔心得要命,卻也沒有什麼辦法,誰讓自己孤身一人跑到上城裡來了呢?誰又讓自己鬼使神差地跟這個老頭搭上話了呢?

稀里糊塗地跟著老頭轉了老半天,最後在某棟住宅樓前停下來。

「喏,就是這兒啦。」

老頭兒指著一個黑洞洞的樓梯口。

「在哪兒?」

「往上走,你就能發現了,鐵匠家最好找啦。」

「你不能給我帶路嗎?」

「我得走了,西蒙這個白菜梗子,可不能讓他見到我。」

老頭兒頭也不回地走了。輕音靜子覺得一陣空落落的難受,一路上她還在擔心老頭圖謀不軌,現在卻眼巴巴盼望他能留下來。

然而老頭終究是走掉了,他朝一條巷子走去,後脊背一聳一聳地向上拱,讓人覺得心酸,他大概只是個好心的孤老頭子,只用了十幾秒鐘,他就鑽進一條巷子,不見了。

她站在住宅樓前,研究了一會兒眼前的建築,這房子有四層樓,陳舊斑駁,是上個世紀留下來的老古董,如今老得連窗玻璃都框不住了。不過比起周圍那些雞棚似的老瓦房,還是要體面多了。樓房裡傳來一陣陣的敲打聲,樓房和地面都在輕微地震動,讓人覺得隨時都有什麼東西會掉下來。

一棟搖搖欲墜的老式樓房,這可並不是什麼好地方,竟然還在裡面開著一家鐵匠鋪子,輕音靜子對鋪子的主人更加覺得猶疑了。西蒙妮無疑就是這家的女兒,可是,要不要進去,還是原路返回,讓她無法定奪。

就在猶豫不決的時候,她突然聽到了幾個孩子的聲音,夾雜在鐵匠鋪的噪音之間。豎起耳尖聆聽,黑色愚鈍的打鐵聲,銀色輕靈的笑聲,笑聲微弱但清晰,像一張顯影堅定的底片,她循著聲音的來源找去。

到了樓房的背面,視野豁然開朗,眼前是一片遼闊的菜地。在菜地和房子的牆根之間,有一塊平整的空地,大概是一個曬場,也是孩子們的遊樂場。

眼下,就有幾個孩子正在空地上玩耍。

其中一個,正背對著輕音靜子的女孩,身形和西蒙妮極類似。輕音靜子站在牆根等著,等她轉過身來。

她等了兩分鐘,漫長得像兩年。

兩分鐘後,女孩還是沒有轉過身來。

然而從背影和聲音來判斷,這個就是已經潛回生人們中間的西蒙妮了。

她猶豫了一番,不知道應該拍她的肩膀還是後背。如何才能不打擾魂靈的平靜,使他們變得暴怒,這是一個問題。

後來,她想了想,就一抻胳膊肘,碰了碰她的胳膊。她想,對於一個魂靈來說,碰觸她的胳膊,應該是最容易被接受的吧。

女孩回過頭來,果真就是西蒙妮。

「你,你是西蒙妮?」

「是的,你怎麼知道?」

「我認識你。」

「是嗎?可我沒見過你。」

「怎麼?難道你不記得了嗎?我就是那個阻止你買圍巾的輕音靜子。」

「圍巾?是那條棕色的格子圍巾嗎?」

「是啊,不是你把它買下了嗎?」

「圍巾在我家裡,但不是我把它買下的。」

「那是誰買的呢?」

「是西蒙妮。」

「你不就是西蒙妮嗎?」

「噢,我說錯了,是大西蒙妮,我的姐姐。」

「大西蒙妮?」

「是的,我的姐姐大西蒙妮,我們是雙胞胎,都叫西蒙妮。不久前,我的姐姐的死了,在那以前,她叫大西蒙妮,我叫小西蒙妮。」

「那麼現在呢?」

「她叫西蒙妮,我也叫西蒙妮。」

「那麼,誰才是真正的西蒙妮呢?」

「我們都是西蒙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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