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血梅花
多年以後,羅根還是活在兩個詞里。一者是他的父親,一個武功蓋世的劍客,一者是父親的劍,人們稱作「梅花」。
之所以說是兩個詞,是因為早在他記憶渺茫的幼時,父親就早早地死了,那劍也被人奪走,他不可能記得。可從小聽人說慣了劍的神奇,他便好像真的見過它,在夢裡,在童年,他篤信無比:鞘上鑲七星珠,柄上鎏飛龍紋,劍身上下,滿是如梅的血痕。
這裡有個動人的傳說,說來如月輝般清冷:每一個喪命劍底之人,其血都會在劍身上暈開,不被抹煞,不被遮擋,唯有用寡婦的淚水洗去。而鑄劍之人卻立過一個更為清冷的誓言:這劍,註定要染上九十九朵梅花。
羅根是個孤兒,但又受百家養大。中土崇尚仁義與武功,百家撫養著所有孤兒,孤兒長大後也必須去復仇。羅根早在某些羞紅了臉的女孩處聽過一句老話:「人可以無法無天,但不能無情無義!」
一轉眼,他長大了。含辛茹苦,練就了一身武藝。
人們不再對他敞開門,除非他已經復了仇,成了孝義俠客。在大點的都市,孝義俠客甚至每年有固定的名額。
他收拾了行囊,出了門,去茫茫人海里撈一個仇人。這像是個笑話,但不必笑,因為那個仇人必定負著那柄鑲了七星寶石的劍。說來也怪,這已不再只是他的想像了,因為他和別人提起劍的模樣,人人都忽然記得就是這樣。
他來到一個鎮子,依山傍水,他找到一隻渡船,憑孝義的目的,住在了船上。一到白天,他一邊幫事,一邊觀察所有的人。
這裡人流量極大,可似乎全是無鐵的百姓。一年以後,他也沒等到任何佩劍之人。
這日,下了雪,船家邀他煮一尾魚,他忽然起了疑。他尾隨漁人到了江邊,見他從船板的漁網裡挑一尾魚,可網底分明閃爍著劍光,劍鞘上有七星寶石。
他大喝一聲。心想一個船家哪裡來的如此名貴的兵刃,即使不是自己的仇人,也定當曾做過大案。
船家轉過身,見羅根與對著自己的劍,臉上白一陣紅一陣。
羅根於是更堅信了,他大喝:「惡賊,拿命來!」
船家說:「小子別急著含血噴人!我可不是你的殺父仇人。」
羅根看著那柄劍,只見青光一揮,劍已出鞘,但上面光潔無暇,哪有半朵殘梅。他連忙說:「對不起。」
船家說:「你沒錯,常言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你該懷疑所有人,這是個孝子。但常言又道:『士可殺不可辱』,我受到懷疑,只能一死,這才是隱士。」
他忽地拔劍自刎,倒在江邊。羅根一陣迷惘,心想這人原是個隱士。他第一次得知這世上除了孝義俠客,還有別的身份和道德。船家的屍體平躺,冰冷透頂,才能等來一個名聲。他找來官府和江湖小報的人,獨自離開了。
他來到一座城池,熙熙攘攘。他盤桓數日,想找個最繁華之地,尋思良久,鑽進了妓院。儘管城裡有百個妓院,此外還有驛站、餐館、賭坊等,可他也顧不得這許多。
他談明了復仇的動機,老鴇忙不遂安排了他的起居,相告自己時常在戲文里聽一折復仇大戲時的淚與欣喜。羅根便住下來,為了找到仇人,也許兼為了開闊眼界。
他有目標,不像她人一般活得渾噩,但畢竟沒有錢。於是入夢時,他一次次地夢見那七顆寶石,可這到底是父親的劍,還是船家的劍,他越發記不清了。他開始向妓女們許一個諾,復仇那天,梅花劍上的寶石就是他的財富。
可一年過去了,他沒等到寶石,也沒等到仇人。這天初夏,沈兒邀他欣賞自己的女紅。羅帳紅燭之下,羅根擁著女人的腰,只見到錦帕上綉著一柄小劍,劍鞘平實,劍柄上卻繁複地綉著飛龍紋。
紅燭搖曳,人面桃花。羅根忽然怕起來,他怕一道絕情的目光,怕一次冷笑與背棄,怕沈兒即是他的仇人——她繡的飛龍紋,如何和他夢裡的一模一樣!
猶豫萬分,但他還是得問,不問連飯也沒得供應。他面頂著沈兒的驚詫無比,只覺得火辣辣的燒,拔劍問道:「你是我的殺父仇人?」
沈兒嘆道:「我這般年紀,怎會是你的殺父仇人?」
羅根的劍垂下了,他問:「那你如何把這龍紋繡得如此真切?」
沈兒說:「以前也有俠客孝子給我看過的。」
羅根的臉上一陣白一陣紅,他終於想起了這個嚴苛的事實,沈兒無論如何是個妓女。
為保顏面,他絕不道歉,可沈兒忽然說:「您威風什麼?你們大俠懲奸除惡、截為富不仁的財後,朝廷只扣三成的稅,復仇不成,還可以在院里白吃白喝;我們一貧如此,倒要繳四成,額外為造軍艦還繳一成呢。」
門嘩啦開了,老鴇帶一番人把他請了出去。他的心裡一陣迷惘,又一陣失落,全為沈兒既無冷笑又無絕情,更無小說里痴情女子們常給人的「甜蜜的煩惱」的糾纏。他靠在樓對面的巷弄,一連幾天,望著人群與那些窗戶,窗戶里透出紅燭的光,為世上的人們明亮。
這天雨下起來了,白浪瓢潑,他蜷縮在幾桶舊缸之間,雨淋得透,如一層紗包裹他和他他懷裡的劍,忽然有種溫暖升起來了,他陶醉著,之後才明白過來那是自己生的熱,世界是冷的。他病了,身子直垮下去,在雨里打著噴嚏。
忽然他聽到了別的噴嚏,原來巷子里還有別人。那是個瞎眼的老乞丐,懷裡也抱著物事,是一柄二胡。他在雨里一邊拉琴,一邊打著噴嚏,曲子里是一種執著和憤恨,變化之中,又像是一套揮舞的劍法。不知道為什麼,他有種說出不的親切。
「這曲子叫『蘆衣寒』,講的個孝子的故事。」老人忽然說,隔著雨簾,在狹長的巷弄,他的聲音卻很清晰。
羅根握住了劍柄,水肆意淌流。
「喝酒!」雨水裡忽然撲來一個酒瓶,羅根接了,痛飲一口,朝一片茫霧間問道:「敢問前輩大名,怎麼又在這裡?」
「二十年前,我從這裡出發,找我的殺父仇人復仇。而那個仇人也有個孩子,我現在在這裡等他。」
羅根大吃一驚,喝道:「賊人!是你?你一個人?」
老人說:「一個人。我未婚娶,你也沒有婚娶,這樣我們的後輩就不必再復仇了。」
羅根心裡隱隱欽佩起來,說道:「好漢子,梅花劍可在你手裡?」
老人沒有舉動,他抱著琴說:「當然在。我們世祖上每復仇一次,就多一朵梅花。你父親,是第九十九朵。」
羅根道:「那你會是第一百朵。」
雨里的兩個人動了,羅根一直盯著二胡。兩人如虎羆一般峙立抵牾,交起掌來,但老人勁直把琴扔在一邊,摔個稀爛。羅根還沒反應過來,一陣破空聲已經傳來,像是鳳泣,又如雨打柳絲之聲。
那劍竟是先盤在他的腰上,其軟如鞭,其質為鐵,正是梅花劍!它抽打在羅根手臂上,猛地一疼,羅根險些脫了力氣。羅根也有劍,但一直被盯著。兩人一時間都沒拔劍,這是對決留有餘地的表徵,他們只用劍鞘劈打。
老人不依不饒,連連猛攻,登時身上有數處疼痛傳來。羅根感到絕望,仇人的武功遠勝自己。老人眼神凌厲,猶如猛虎在認真對待獵物,他心下越發的惶恐,忽然老人猛喝一聲,左掌拍來,猶如一條出水水龍。羅根徹底慌了神,不由自主地敗退幾步,心裡怦怦直跳。
他氣勢上已全盤敗落,討饒的話差點要說出口。可他又怎能討饒呢?於是只有拔劍。
拔劍之際,對方的肉掌才會收斂;不過對決默認的退路也徹底推翻了,敵人也會拔劍,這將是真正劍客間的對決。
他來不及後悔,劍已出鞘,往那凌厲的眼神處刺去。他等著第二聲劍吟,也許這更能給他個痛快,像是不顧及酒量而將美酒一飲而盡的快感。但他沒等到第二聲劍吟,劍輕鬆地沒入老者的身體,隨著老人倒下。
這是奇恥大辱,他竟沒有拔劍。
他蜷縮在地,雙手想拔出身體里的劍來。可他沒有力氣了,只能眼珠亂翻,不斷地吐血,腸子也流出來,在雨里受洗。
大仇已報,世上只有雨聲。羅根敞開雙臂,迎接勝利,卻又感到極度的恥辱。一種寂寞忽然湧上了他的心頭,他還年輕,才二十餘歲,可他真希望自己此刻立馬死去。
老者還在苦痛地呻吟,這和他構想的不一樣,每個人死去時的情形都如此駭人。他雙手發顫,撿起梅花劍。劍柄上著實有飛龍紋,劍鞘上著實有七星嵌印,可寶石不知那年月早被賣了。
他拔劍,想看劍身,劍卻紋絲不動。他憋紅了臉,再猛力拉扯,卻仍力氣未夠——難道自己不配做它的主人?
他橫抱過劍,用左腋夾緊劍身,右手搏力而拔。忽然手勁一脫,隨即劍身出鞘。他既驚且喜,驀地只見出鞘之劍卻四散而飛,竟已是裂成一片片,直插入四下的地面。
羅根瞧著一截截劍身,劍身上布滿梅花,每一截也都是在梅花處斷裂。那都是他的先祖呵,九十九道血跡洗不掉,磨不去,時日過久,就把劍銹爛在了鞘里。
現在,復仇也只剩一個詞語了,在記憶里模糊。這許多年都變成了詞語,你回憶不真切,你敘述時的詞句比你回憶的畫面更具體。
時不我樂,歲月如忽。
他大笑起來,把劍柄也扔在地上。雨霧一片白,把背影全遮住了。
end
(一篇斃稿,寫得粗疏,也懶得改了,敬請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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