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死於艾滋病

同性戀、激進分子、光頭、艾滋病患者

哲學、歷史、監獄、醫院、權力、秩序、性

你會想到什麼?


1981年6月6日,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通報了全球首例艾滋病感染案例,從此人類開始了對抗艾滋病的漫長旅程。如果我們試圖討論,從1981年至今36年中,對世界影響最大的艾滋病患者是誰?我想只有一個人,米歇爾-福柯。(沒錯就是我專欄和公眾號的頭像)

如果說要問什麼樣的時代最適合聊福柯的話,我想大概就是當下。網路上充斥著娛樂至死的討論,也瀰漫著東西方價值觀的爭論。今天朋友分享給我一篇標題印著『娛樂至死』的文章,看完我忍不住懷疑寫文章的人到底有沒有好好看過波滋曼。我們每日討論專制和民主、夢想和現實、自由與奴役……然後輕輕鬆鬆地被說服、被管理、被操縱。

在這個歷史的浪潮推著世界毫無退路的向前滾動,四處揚起的煙塵讓看清世界的真相變得越發困難的年代,我想沒有比這更適合聊福柯的時候了。


福柯大概是二十世紀後半葉最偉大的哲學家之一,也是最具爭議性的學者(大概沒有之一)。

標誌性光頭加眼鏡,高領上衣,以及他那種無時無刻不在散發的猶豫中帶著審慎、內斂中帶著批判、矛盾和驕傲於一身的氣質,無不讓人忍不住想像他那顆egghead里上演了什麼樣的偉大構想。

激進一面的福柯,參與並推動了法國二戰後對於所有傳統哲學的批判。他們反對存在主義,反對現象學,推動了最早的結構主義運動,卻一生反對結構主義。早期的福柯甚至參加過法國共產黨。福柯毫不避諱自己同性戀的性取向,在出版了三卷《性史》(The History of Sexuality)之後,福柯說「Sex is boring」。福柯在批判了二戰前最有影響力的幾乎所有主流哲學流派--存在主義、精神病學、馬克思主義等等--之後,終其一身從歷史的角度討論權力、秩序、社會公正以及社會控制。

研究心理學的會讀到他的《瘋癲與文明》(Madness and Civilization)和Metal Illness and Psychology;研究醫學史的會讀到他的《臨床醫學的誕生》(The Birth of the Clinic);性別研究躲不掉《性史》;文化研究逃不開《規訓與懲罰》(Discipline and Punish);哲學研究還有他的The Order of Things以及The Archaeology of Knowledge……1984年,在法蘭西學院的講座上,一生博學而高產的福柯對學生們說:「我病了,我真的病了」。四個月之後,1984年7月25日,57歲的福柯,死於艾滋病。

說這麼多,不外乎福柯其人太過於神奇,我認為必須要給到一個簡單的描述。

福柯的思想遺產龐大而繁雜,而其中一個概念--規訓權力與規訓社會(Disciplinary Power/Disciplinary Society)--在今天的時代看來我認為尤為重要和相關。既然國事勿談,那我們就講講思想。


「規訓權力/規訓社會」的概念福柯在《規訓與懲罰》這本書中提出,這也是他一生最為暢銷的一本書。1970年代,紅色蘇聯和紅色中國讓福柯重新思考社會主義的本質,也讓他退出了法國共產黨。全球性的革命失敗,資本主義體制的失敗,讓福柯開始重現思考馬克思主義所定義的權力。

福柯把統治的懲罰分為兩種:君主權力和規訓權力(Sovereign Power/Disciplinary Power)

君主權力體現為對個體在肉體上的折磨和處決。就好像北京城的菜市口,以及古代帝王們施展的各類令人髮指的刑罰。當眾對肉體進行刑罰的意義是什麼?儀式感,政治性的儀式感。為了體現君權的無限強大。誰要是有機會看看大清在菜市口凌遲,估計對君權的強大是不會有什麼疑問的。

規訓權力的產生則是在近代才出現的,其標誌為現代監獄的產生。福柯以1837年法國第一個現代監獄的誕生為例子,我就不細說了。現代監獄裡既沒有抽指甲,也沒有滾油鍋,更沒有一刀一刀當眾割肉,就連處決也是極為隱秘的。那麼權力要通過什麼樣的懲罰才能被體現出來?答案是規訓(discipline)。

何為規訓?想像一個現代監獄,犯人們每日除了上演美劇里演的各種上天入地足智多謀之外,都在幹什麼呢?是的,每一個人的一言一行會被非常嚴密的監管,他們每日的時間和行為在極度高效率的管理體系下被分割為小塊小塊。他們並不會被拔指甲或滾油鍋,他們所收到的懲罰是周而復始的訓練、活動、監管。是的,這就是福柯所謂規訓權力。

權力和控制的體現從儀式感的對個體的折磨,變成了無形的周而復始的訓練、活動和監管。君主權力所施展的懲罰措施是為了儀式感,讓儘可能多的人看到,看得深刻,看得肝顫。規訓權力的懲罰則是為了看不見的控制,我們看不到懲罰本身了,我們卻能看到被懲罰的個體--在監獄的例子裡面,即罪犯。我們還能舉出很多例子,比如學校、醫院……

還沒感覺到跟我們這個時代的關聯?且往下看。


18世紀晚期,英國哲學家Jeremy Bentham發明了一種叫做Panopticon的建築類型,此人的聰明才智簡直驚為天人。且看下圖:

Panopticon的概念是所有人都被一個個體所監視,但是所有人並不能看到彼此,並且並不能知道監視人什麼時候在監視自己;他們只知道他們隨時都有可能在被監視著。下圖是個實物圖:

中間的塔為監視人所在,周圍的格子為單個的房間。這是一個按照Panopticon所設計的監獄。

此設計的高明之處在哪裡呢?處在格子里的每一個人,雖然不知道什麼時候,但是都清楚自己隨時都可能被監視著,於是他們開始自覺的規範自己的行為。他們並不需要手銬、腳鏈或其他的限制,因為在這樣的體系下,每一個人都自覺的規範自己的行為,都成為了自己的監視者

Panopticon是一個對於規訓權力的完美演繹。在規訓社會中,權力不再以自上而下的脅迫方式體現(例如君權所需要的自上而下的懲罰和儀式感),而是通過規訓讓人們自覺的服務於權力。所以不僅僅是監獄,我們的例子可以拓展到醫院、學校、公司、以及當代社會的一切。君主權力使用的是暴力,而規訓權力使用的是規則、流程、以及行為的規範

回到Panopticon監獄的例子。想像一下,既然犯人看不到監視人,但是明白監視人隨時都有可能在監視自己從而自己規範了自己的行為,那麼問題來了:我們還需要監視人嗎?還是說,只需要告訴犯人們有監視人的存在就可以了,還是說,只需要創造這樣一個系統就可以了?

如果說還沒感覺到關聯,請看下圖:

再比如,你知道你的朋友圈會被人看到,但是你並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誰看到。這樣的栗子我大概還能舉出一打。


所以現代社會規訓權力的控制是怎麼體現的?我想大體有這麼幾點。

  • 權力的控制不是從外界強加的,而是不知不覺從內部產生的;
  • 物理空間上的控制,好比Panopticon監獄在當代社會的各種變形,不管是實體的還是虛擬的;
  • 我們本身作為個體是這個機制的一部分;
  • 個體逐漸開始認同並且無意識的成為自己本身的監視人。

如果說有這樣一個體制或者體系,在實施規訓權力控制行為、思想,甚至是大眾的目標和理想的同時,還能讓人自發的產生快感;將規訓權力對個人和集體的控制集權化,對行為和思想的控制統一化,甚至生產出舉國統一戰線的民族主義或民粹主義;讓大眾默默地成為自己的監視人,然後在權力的體系下互相監視,更為重要的是,這種監視並不是痛苦和折磨的,而是自願的、愉快的、相互促進的、無意識的,甚至是帶有偉大復興的歷史使命感的。(看什麼看我說的是美帝和川普!人家川普的口號就是"讓美國再次變得偉大」!)

所以在當代社會語境下,波滋曼意義上的『娛樂至死』是個偽命題。絕大部分打著『娛樂至死』的牌子亂寫文章的人,都沒有好好讀過波滋曼到底在講什麼,更無法也沒有能力觸及到對社會機制後面的權力體系以及這個權力體系和社會大眾、媒介所產生的互動關係的討論。


權力並不能被簡單的理解為某個群體對另一個群體自上而下的壟斷式的壓迫,而是一個權力的擁有者和被控制者在一個循環動態的機制中的相互作用和相互關係。Panopticon監獄可以有無數的變形。學校也好、醫院也好、國企也好、外企也好、無論是實體還是虛擬,現代社會都沒有逃出福柯的規訓社會體系。你也好,我也罷,我們都在監視著自己,監視著別人,我們都身在其中。

所以,在這個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的時刻,福柯變得尤為重要。在他卷帙浩繁的著作和講稿里,對權力、秩序、社會公正等等的思考,我認為是看待我們所處的這個大時代最為重要的依據之一。

福柯在1984年法蘭西學院春季開學的第一次講座上,告訴大家他病了,真的病了。那時坐在下面的學子大概不會想到,一座當代社會思想中最為明亮的燈塔,已經燃燒到了他的極致。

福柯說,任何形式的秩序都不是理所當然的,都是應該被挑戰的。他認識到當代社會的一切--知識、政治、歷史等等--都被權力所左右,並終其一生研究和反抗權力。

1984年,福柯死於艾滋病,享年58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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