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與【熊】

02-02

幸運於我而言是一種煎熬，從誕生起，我便期待著自己的幸運終結的那天。

在流水線上醒過來時還一切正常，可剛到了倉庫，我的右眼便脫了線，身子動起來能感受到眼球在臉頰上擺動，經歷暗無天日的運輸後，迎接我們的、負責娃娃機維護的人正好是個粗心的傢伙，他總是雙臂一張，抱起一堆娃娃扔進機器內。

那時我埋沒在很多熊之間，雖然眼前一片毛茸茸的黑暗，卻有大難不死的幸運感。

而現在，我用腦袋頂著【熊】的襠部，等待著金屬爪的落下，伴隨著櫥窗外驚嘆或失望的「啊——」一聲，那是我們接受審判的時刻。

【熊】用他古怪的嗓音安慰我：「放心吧【貓】，我已經跟【金屬爪】約定了，他是個講義氣的傢伙，不會把你抓走的。」

我用僅剩的左眼望著【金屬爪】，它正用微微的擺動表示肯定：「我會保護你們的！」

「沒有什麼意義呀」，我說：「一個『無法抓到娃娃』的娃娃機，總有一天會被人懷疑，然後被拆解、維修。」

【金屬爪】一時語塞。

「那就把我們盡量少抓走一些就是了」，【熊】說：「至少不能把你抓走」。

「為什麼要保護我？」

【熊】眨了眨眼睛——讓人艷羨的完美眼珠，「因為只有你會說話，可以陪我聊天」。【熊】指了指其他熊，「他們都被縫住了嘴巴」

「那你為什麼……」

【熊】笑了，露出沒有被完全縫合的三瓣嘴唇，「我們都是次品。」

在短暫的欣慰之後我突然感到悚然，「那……其他熊可以聽到……聽懂我們說話嗎？」

「誰知道呢？」，【熊】吐了吐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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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熊】被抓走了。

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孩和女友愁眉苦臉地望著【熊】的嘴角，長嘆一聲「唉——」，彷彿之前的歡呼都不作數。

「對不起」，我看到【熊】作出這樣的口型。

他被男孩丟在地上，這裡是遊樂園的一角，很快就會有穿著藍色制服的人把【熊】撿起來，扔進垃圾箱，我努力露出左半邊臉，隔著玻璃櫥窗望著【熊】，他臉朝下趴在地面上，被路過的行人輕輕用腳踢開，他被越踢越遠，沒有人願意費力撿起一隻髒兮兮的娃娃熊。

「我要去找他」，我對【金屬爪】說，他意外地沒有回應。

那一刻，娃娃機里所有的熊都望向了我，雖然他們沒有任何錶情，但那似乎是……憤怒？

當夜，我試圖爬到一個容易被抓到的位置，卻發現曾經任由我活動的、軟綿綿的【熊】們，繃緊了身體，死死地卡著我的身體。

「喂！」，我不顧是否會打擾某些熊的睡眠，大喊了起來：「讓我爬上去好嗎？」

沒有回應，他們固執地一動不動，像是包著毛絨的石頭一般。

「其實，他們都很想被抓走哦」，【金屬爪】突然說：「所以之前才會任由你躲在身後的。」

我頭腦有些發矇：「想被抓走……為什麼？」

「這裡很沉悶吧」，【金屬爪】說：「只有同類在身邊，如果不是恰好有你們兩個次品在聊天的話，他們連聲音都聽不到呀。」，【金屬爪】嘆了口氣：「被人類抓走，雖然有被丟棄的風險，但是更大概率還是能被安置在新的地方，也許還能被當做孩子一般摟抱著。」

我苦笑：「無法理解。」

「畢竟你是次品，始終被恐懼和絕望支配吧。」【金屬爪】搖晃了一下，「但他們可是抱著希望哦。」

我沒了力氣，也不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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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一天天過去，我不知道【熊】在哪裡，一想到他被丟棄在某個角落，蜘蛛在他的臉上安家產仔，我就很難過。

終於，機會來了。

「那個，我要那個！」。一張臉努力地貼近了玻璃櫥窗，那是一個男孩，他仰著的臉龐可以想像出在用力踮起腳尖。

他短短的手指在指向我。

「那個啊……嗯，的確跟其他的娃娃不一樣呢」，一旁的成年女性皺了眉：「寶貝兒，你看它的眼珠好像……」

「我就要！」，男孩癟了嘴。

女人苦笑道：「好好好，如果抓到的話你可別又不要！」

一股狂喜突然就襲來，左眼中目力所及的世界蒙上了一層粉色。

「喂！注意咯！」，隨著一聲短促的電子樂響起，【金屬爪】顫抖著滑向我的頭頂，看得出他也很激動。

「被人類發現我們玩偶可以活動，是會死掉的吧？」，我面對著蓄勢待發要阻擋我的【熊】們，亮出爪子輕聲說道：「再不讓開的話，就扒掉離我最近的那隻熊的眼珠哦，就算我死了，你們中的某幾隻也只能進垃圾桶了，要試試嗎？」。

【金屬爪】大笑著落下，暢通無阻。

「喂，你其實很兇呢」，【金屬爪】勾住我的身體，輕聲說道。

「謝謝你」，我閉上眼享受第一次升空的奇妙感覺，說：「可惜馬上要再見了。」

【金屬爪】停住了，在搖搖晃晃中艱難地穩住了我的身體：「等我退休……那天，垃圾場見！」，他說完，鬆開三隻鉤爪。

「垃圾場見」，我點點頭，感到身體一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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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逃走了……

男孩一隻手抱著我，另一隻手小心翼翼地捧著我脫線的右眼珠，握力很輕，我隨時可以逃走。

隨時可以……

突然一陣溫軟襲來，男孩用臉蛋摩擦著我的後腦勺。

「用膠水黏一下就會修好哦」，他說道。

「所以為什麼非要這種次品娃娃呀」，女人無奈道，「明明很難看。」

「他很兇啊！我喜歡」，男孩咯咯笑了：「很有氣勢的！」

我的身體失去了力氣，男孩小小的手像是突然把我包裹起來一般，溫柔的封死了我全部的逃生出口。

對不起，【熊】……我不能......

被人類喜愛著竟然是這樣的感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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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把我帶進了卧室，窗明几淨，乾燥的空氣中有一股馨香。

永別了，【熊】，我垂著頭，想著他被抓走前那句「對不起」。

男孩突然壓抑著嗓音，低吼道：「報告長官！完成任務！」

「很好！二等兵！」，一聲熟悉的、怪裡怪氣的腔調響起，「把這個可憐蟲帶過來！」

我抬起頭，看到了【熊】的臉。

他戴著可笑的軍帽，裂開的半張嘴巴里叼著煙斗，趾高氣揚。

【熊】眨了眨眼，「流浪者【貓】，戰場需要你！」

「嗯……」。

我的眼前一片迷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