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十娘
那個男人說他很快就會回來。
這一等就等了十年。
鶯十娘坐在堂前的梨花椅上,翹著腿,雪白的柔荑輕拈起一粒糕點,放在口中細細地嚼,望著窗外的月色,托著腮似是在回憶著什麼。
鶯十娘原本不叫鶯十娘,叫鶯兒,這還是那個狠心把她賣到青樓的酒鬼父親給取的。
剛來的時候,這鳳棲樓原先只有九個姑娘,鶯兒只有十五歲,排行老十,大姐說乾脆就叫十娘。
繁花柳巷,煙火之地,這京城中達官顯貴雲集,哪一個姑娘不是曲意逢迎,小心翼翼地伺候著,惟盼著有一天能飛上高枝,好脫離這人間苦海,倒也合了這鳳棲樓的名頭。
可鶯兒偏不,雖生得俊俏,卻是個執拗倔強的性子,寧可上吊也不讓別人碰她一下。
老鴇讓鶯兒服侍張員外的公子,鶯兒謊稱生病,推了出去。
這在姑娘間一下炸了鍋,還有膽敢拒絕客人的。
只有老鴇知情後一笑,擺擺手道不妨事。
「小丫頭,還知道欲擒故縱呢,不過也好,正好吊吊那幫錢袋子的胃口。」
第二天,鶯兒仍舊稱生病。
老鴇沒生氣,依舊哄著那幫公子哥兒。
第三天,鶯兒推辭月事來臨。
這下老鴇可耐不住性子,火急火燎地找人把鶯兒拎出了屋,逼問她肯不肯陪客,沒成想鶯兒倒是個倔種,寧死不從,被狠狠地打了一頓。
過了幾日,身上的淤青還沒褪,老鴇又脅問了鶯兒一次,鶯兒依舊抗拒,於是又被打得皮開肉綻。
就這樣,反反覆復挨了十多次打,就連樓里最諳人情世故的大姐,都忍不住搖頭。
「好個烈性的女子,只是白白可惜了這美人胚子。」
也算鶯兒僥倖,花了十兩銀子買來的,總不能活活打死,老鴇也沒辦法,乾脆就讓鶯兒乾擦洗桌椅、打掃屋舍的活,可從不給工錢,沒事再剋扣個三餐、挨頓打什麼的。
日復一日,鶯兒本以為自己一輩子就這樣過了,直到後來遇到了那個人。
那是一個清晨,出奇的整個鳳棲樓的姑娘都沒有賴床,全部圍在一樓大堂中央處,視線所及皆是婀娜身姿、薄紗輕霧,耳聽處鶯聲燕語,恣意歡笑。
只見大堂正中,雕花的椅子上坐一書生,面容白凈,青衫摺扇,正悠然地跟姑娘們調笑打趣。
「且說先祖乃是北魏皇室,無奈到了小生這一代,家道敗落,今日本只打算賣些字畫,結果一出門抬頭望得這鳳棲樓仿若畫中仙境一般,小生過來一看,原來這整個長安城的絕色盡在這裡了……」
一語引來群芳嬌笑,這年頭,大清早來逛青樓的少見,有才華還有風趣的更少見。
鶯兒正拎著一桶髒水要往門外潑,聽到此處,不屑地撇撇嘴。
「呸,下作。」
路過大堂的時候,看似不經意地開口。
「莫非,這就是公子沒錢還來逛青樓的理由么。」
立牌坊的婊子,佔便宜的登徒子,都夠無恥。
大堂內的空氣一下安靜了下來,幾十個姑娘都噤聲不語。
那公子也不生氣, 只是想看一下是誰這麼破壞氣氛,回過頭來,二人皆是愣住了。
那是怎樣的一汪秋泓啊,明眸善睞,清澈得如同清谷中的幽蘭,如同杭州湖上的一溪雲,如皎月下的汩汩山泉。
又是如何俊俏的一張臉啊,面如冠玉,眉若朗星,偏是那一雙眸子,卻又如此的溫潤如水,如東丘陌上的蘭花般馥郁,如連綿和緩的山巒般穩重。
書生趕忙解釋,稱自己只是來賣些書畫,並不是來佔便宜。
鶯兒也不好意思起來,道了聲歉,羞著臉跑回了屋。
驚鴻一瞥,一見傾心。
此後每日書生必來找鶯兒,尋找各種理由,一待就是一整天,作詩填詞,講述胸懷抱負,鶯兒不懂,但她喜歡書生高談闊論的樣子,她能感覺到書生與那些整日花天酒地的公子哥兒不同,自此每日臉上都浮現著笑容。
整個鳳棲樓的人都說,這冥頑不化的石頭啊,終於開竅了。
二人情投意合,終於在一個夜晚,私定大事,託付終身。
紅紗帳暖,春宵難再。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二人每日黏在一起,終有一天被老鴇發現,跑到書生住處,把書生罵了個狗血淋頭,不許二人再見面。
「一個窮鬼,憑著作幾首詩就想把我家姑娘騙到手,做夢呢你!」
書生沉默,是啊,這京城繁華之地,最不缺的就是風流公子、才情書生,可有哪個能夠抱得美人歸呢。
夜裡鶯兒壯著膽子和書生幽會,在房間里,二人盡訴衷腸,述說直到三更天。
「你決不可負了我,無論天涯海角,今生今世,你都別想甩掉我。」
鶯兒淚痕滿面。
翌日醒來,書生早已不見蹤影,書台上放著一紙辭書,字數寥寥無幾。
「回鄉苦讀,金榜題名之日便來迎娶夫人。」
紙後仍附著一首小令,喚作《鶯鶯詩》:
殷紅淺碧舊衣裳,取次梳頭暗淡妝。
夜合帶煙籠曉月,牡丹經雨泣殘陽。
依稀似笑還非笑,彷彿聞香不是香。
頻動橫波嬌不語,等閑教見小兒郎。
得知這件事,鳳棲樓的姑娘們整整罵了一宿,幾乎所有人都告訴鶯兒,那是個占女孩便宜的王八蛋,這長安城內士子如過江之鯽,哪有人輕易考上狀元,多半是負心人的託辭罷了。
鶯兒總是不語,她知道,那個人不會狠心拋棄她,他會回來的。
我不用你贖我,即使作一個青樓女子,我也要攢錢,儘早把自己贖出去。
我等你,多久都等。
三月後,一曲《鶯鶯詞》名動京城,鶯十娘的名字變得家喻戶曉,引得無數人趨之若鶩。
鳳棲樓一躍成為整個京城最紅的青樓,每日客人絡繹不絕,都只為來聽鶯十娘唱一曲。
多少的富商貴胄、王孫公子想要一近芳澤,卻被拒之門外。
傳言鶯十娘有一個規矩,只喜歡穿著青衫、手拿摺扇的文采書生。
十載時光轉瞬即逝,京城內青樓紅牌如雨後春筍般層出,鶯十娘老了,容顏不再,歲月為她的臉上增添了皺紋,好在鶯十娘這些年攢下了豐厚的積蓄,多得足以她買下了這鳳棲樓,莫說贖身了。
可是,贖身後怎樣呢,十年了,自己的夫家可還安好?
鶯十娘的玉指划過眼角,隱約有淡淡的魚尾紋,她手中拿著銅鏡,鏡中的女子華容依舊。
月色如水,城中的家家戶戶早已閉門掩燈,街上一片安靜,只偶爾聽得,也不知誰家小兒女的抽泣。
長夜漫漫,不知又零落了幾家的燈火,愁斷了多少的情腸。
也不知那負心人如今又在何處,他可還記得,那個長安城內喚作鶯兒的少女?
深夜,金鑾殿上,一男子身著狀元紅袍,匍匐俯首於地上,殿內森嚴,四周靜默,自龍椅之上卻傳來憤怒的聲音。
「狀元,朕的公主有哪一點配不上你,你竟敢無視公主的青睞!」
「公主垂憐,實則草民莫大榮幸,只是家中尚有糟糠之妻,草民決不可負了她。「那男子溫聲細語卻語氣堅決。
「十年寒窗啊,狀元當真不願作這駙馬?」
「還望聖上矜憫。」
龍顏震怒,皇帝許久緩過陣來,冷聲說道。
「既然狀元郎這般有情有義,也不必留在這京城了,若是要顧及舊情,去那江陵作參軍去吧。」
殿內侍官旁觀側目,那江陵地處偏遠,山窮水惡,在那待上幾年,這狀元郎大好的前程算是毀了。
然而那男子再度俯首叩頭,嘴角露出坦然的笑容。
「謝主隆恩。」
鳳棲樓大堂內,鶯十娘悵然許久,嘆了一口氣,正欲回房休息,這時守夜的小丫頭跌跌撞撞地跑進大堂,喘不上氣來。
「十娘,有個男人非要找你作陪,我說打烊了,他就闖進來了。」
鶯十娘柳眉一豎,誰人膽敢這麼無禮,見過了大清早來逛青樓的,今天又碰著個大半夜來逛的。
起身回頭,望向大堂門口處,不禁愣在了原地。
只見一男子立於門口,眼含笑意,身著青衫,手中拿著摺扇,一如當年。
「夫人,別來無恙。」
鶯十娘回過神來,卻是把頭扭向一邊,哼了一聲。
「哼,公子倒是老了不少啊,莫不是日夜苦讀累著了?」
語氣雖裝得強硬,扭過頭去淚流滿面。
「小可不才,苦讀了十餘年,奈何天資愚拙,連個舉人沒能考取,此番遠去江陵謀取生計,不知夫人還可願與我隨行?」
男子作揖,又微笑著抬眼望向鶯十娘,鶯十娘忍不住回頭,四目相對。
眼中,他不再是狀元郎,她也不是曾紅遍京城的鶯十娘,此時此刻,又回到了十年前,青年與少女,書生與鶯兒。
「那江陵乃是窮苦之地,到那種地方,可是要受苦的,怎比得上這京城繁華?」鶯兒冷聲說道。
「那…姑娘的意思是?」
男子沒料到,忽然有些慌亂,忍不住出口問道。
鶯兒回過頭來,直直地盯著他,忽地展顏一笑,宛若當年的少女。
「等著,我去收拾行李,咱們明天一大早就走!」
哼!今生今世你都別想甩掉我!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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