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行於野(36)——劉慈欣《三體》與李白《日出入行》

[高度預警!!!]:整篇都是我在腦洞大開胡扯八道,只是不吐不快

日出入行[李白]

日出東方隈,似從地底來。歷天又入海,

六龍所舍安在哉。其始與終古不息,

人非元氣安得與之久裴徊。草不謝榮於春風,

木不怨落於秋天。誰揮鞭策驅四運,萬物興歇皆自然。

羲和羲和,汝奚汩沒於荒淫之波。魯陽何德,駐景揮戈。

逆道違天,矯誣實多。吾將囊括大塊,浩然與溟涬同科。

國慶假期看了《三體》,作為一個曾經資深的科幻迷,被深深震撼了一次。

在三體遊戲中有一個非常有趣的情節,進化到等同於地球當代階段的三體文明,與處於洪荒時期的三體文明都採取了敬奉神明的行為——他們都認為三顆恆星的位置是隨機的、不可預測的,前者出於數學推理,後者出於確實的無知。

記得愛因斯坦曾經說過,宇宙最不可思議的事,就是這宇宙竟然是可思可議的。

整個《三體》故事都似乎是在極力發掘這句話背後的真相。

文明掌握的知識本該讓其覺察到自己更為浩瀚的無所知,但卻常常被已知迷惑,從已知中獲取了過多的安全感。

我由此想起中國古人的世界觀,那是一種基於全然無知的知識儲備編織的世界觀,在那種世界觀中,世界無比廣闊,充滿不可理解的力量。

不可理解的恐懼啟發了文學和藝術的創作,比如系統性介紹海外奇物的《山海經》、莊子描述鯤鵬的《逍遙遊》、屈原似夢如幻祭祀神靈的《九歌》、造型詭異樸拙、似能溝通陰陽的商周青銅器,等等。這些作品記錄了人類最初凝視宇宙時的戰慄。閱讀這些在文明最初萌發時被創作的作品,就像是褪去文明給予的安全感保護罩去凝視保護罩外的虛空圖景,這幅圖景必定是扭曲的,但扭曲它的是人類的無知,而不是知識帶來的自大。

這些作品給予了另外一種視角,在這種視角中,世界很遼闊,人類很渺小——現今人們看待世界的方式雖然已經有了很多改變,我們清楚的知道太陽系的各個行星的數量和運動規律,知道太陽是銀河系中千億顆恆星中的一顆,我們對於宇宙的歷史(始於大爆炸)和未來(熱寂)都有了一些推測,但「世界很遼闊,人類很渺小」這兩點實質上從未發生過任何一點值得書寫的變化。

比如,從古至今人類的平均壽命增長了30年左右(大致數字不要糾結,數量級上不會錯的),但是相比較於地球20億年的歷史來說,增長部分多麼的微不足道啊。

我由是愛極了古人遺物中涉及宇宙觀的部分,不是為了讚美無知的偉大,不是為了宣揚謙卑的必要,更不是認為先賢手中已盡然掌握世界的規律,我閱讀這些作品,只是為了洗刷幾十年人類社會生活帶來的思維慣性,一瞥虛空真實的模樣。

李白的《日出入行》是上述作品中的一首,在這首詩中引用了一些神話傳說。一個傳說是六龍及日神之車的故事,六條龍所拉的車子載著太陽,從東方橫跨天空並最終隱沒在西方海洋的波濤中。另外一個傳說是魯陽「揮戈駐景」的故事:傳說中名為魯陽的人曾為了在黃昏中盡情酣戰,揮戈命令太陽神停住腳步,但李白認為這不過是一個編造的故事,人類沒有這種德行(能力)做到對自然的干涉。

在中國古典表述中,「德」是一個非常複雜的概念,類似於孔子所說的「仁」,沒有人能夠說清它們的具體含義,雖然兩個字都有被簡單理解為美好品德的趨勢,但「美好品德」遠不能概括「德」和「仁」的含義,「德」更類似於人類在遵循自然意志行為之後所獲得的與天地共鳴(溝通)的資格(能力),這個「遵循自然意志行為」並非是每天按時吃飯喝水那麼簡單的事情,老子說「故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我對這句話的解讀是:「道」是與天地一體,「德」是與天地共鳴,「仁」是藉助守序陣營的價值觀加成以獲得天地共鳴的單向力量加成,但無法以個人力量影響天地,「義」是藉助守序陣營的價值觀加成組織社會生活,「禮」是藉助對行為舉止的規範強制灌輸守序陣營價值觀以從表面上達到「義」的效果,每個層次都有所下降,自「德」開始,人類不再有能力維持與天地的必然和諧,天地開始對人類行為進行評判,自「仁」開始,人類無法以個人力量影響天地,自「義」開始,社會生活的組織成為了一個需要解決的問題,自「禮」開始,人類社會需要依靠強制力量維持秩序。

「德」的層次如此之高,以至於只存在於傳說中,孔子不敢奢望那個層次,他對人類社會最好的期望是「禮」,對個人精英最好的期望是「仁」,所以我們可以理解李白在談及魯陽揮動兵器使得太陽停步時的輕蔑感從何而來,「魯陽何德,駐景揮戈」——「德」在「道」之下,以「德」改變「道」是一種逆序行動,即使能夠成功,也需要付出巨量的「德行」代價,在李白看來,魯陽不可能具有如此豐厚的「德行」儲備,這個故事必然來源於缺乏常識的編撰,所以李白給了這個故事一個非常刻薄的評價:「逆道違天,矯誣實多」。

有趣的是,如果從我們這個時代掌握的知識去看李白的批判,會發覺他批判的非常有道理,使太陽停駐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地球停止自傳,地球是由各種狀態的物質組合在一起的,液態的有地幔下的岩漿、地球表面的海洋,氣態的有大氣層,讓地球停止自轉意味著要同時抽走所有物質圍繞地軸旋轉的動量,如果只是停止地幔,其他部分的慣性運動將導致地球表面發生人類從未想像過的、毀滅性的全球性災害,這意味著「停下來」的口令必須同時對地球上每一個原子發生作用,這比毀滅地球要困難多了,其中需要消耗的巨大德行已經超過了人類能夠積累德行極限的很多個數量級。

簡單介紹一下李白寫作的世界觀背景後,我們回過頭來看這首詩,這首詩中我最欣賞的既不是六龍日車,也不是李白對魯陽「駐景揮戈」故事的吐槽,而是李白將人類與自然擺在一起的對比感。

李白所描繪的世界中,天空中六條金龍伴隨著太陽每日按固定的軌道永恆運行著,青草不感謝春風給予生命,落葉不怨恨秋天,「誰揮鞭策驅四運,萬物興歇皆自然」——似乎有巨大的力量在背後安排著、推動著這一切,天空、草木都是那麼無動於衷的、那麼理所當然多接受著冥冥中的安排。老子說「道法自然」,「自然」是比「道」更為基礎的規則層次,「誰揮鞭策驅四運,萬物興歇皆自然」,李白在描繪日神和草木之後自問自答,說出了這個「常識」性的知識。

他目睹著天地在自然偉力推動下的運行,感慨著,「人非元氣安得與之久裴徊」,人只有有限的生命,是無法與永恆同在的。草木以無思無想為代價獲得與天地共鳴的神性,而人類,似乎是天地的棄兒,又似乎是天地的寵兒,人類可以主動的理解天地,但這種理解力是以放棄先天神性為代價的,與先天神性一同放棄的還有作為自然一部分所享有的永恆。

當後面李白問到「羲和羲和,汝奚汩沒於荒淫之波」時,他已經不需要答案了,因為他已經在上一句回答了這個問題——日神的行動也必然要符合「萬物興歇皆自然」的定律,李白在這首詩的後半部分一會描寫日神沒于波濤的景象,一會又專註於對魯陽揮戈的批判,兩者的故事看似不相關聯,但都有一個共同的主題,那就是無可逃避的自然規則,李白審視著這兩個故事,如同一個人審視著死刑犯被行刑的場面,同時揣摩著自己的死期,「人非元氣安得與之久裴徊」,對於永恆的渴望驅使他去尋找一個出口,李白在本詩的結尾很快給出了這次尋找的答案,「吾將囊括大塊,浩然與溟涬同科」——我將容納自然,從此與自然同在。這個回答當然是很狂妄的,但李白在無解的問題面前給出了一個非常驚艷的解決方案,在宇宙洪荒面前,他很篤定的說,我來吞併你,從此與你一體,獲得你的永恆,這就是我對短暫生命的解決方案——脫離沉默神性的人類所獲得的主動理解能力,使得人類有能力在精神上成長到超越宇宙本身的宏偉規模。

我不認為李白這個答案是純粹吹牛,作為對中文表意技巧掌握到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高度的偉大詩人,李白比其他人有更多的機會去體會人類對於神性的反影響能力,當他說「日出東方隈,似從地底來。歷天又入海,六龍所舍安在哉」時,其筆力之深厚,似乎虛空也要為之震動,不自覺從藍天的穹頂中生出光彩燦爛的六條金龍——當他說「吾將囊括大塊」的時候,天地似有一瞬間的縮小,我們得以藉助李白的思考和文筆向宇宙更深處展望,而且隱隱看到了邊界的模樣。

在《三體》第三部(我還沒看原文,看劇透得來的信息)《死神永生》中,劉慈欣有一句話:「對於智慧文明來說,它們最後總變得和自己的思想一樣偉大」,用這句話來給李白的《日出入行》做註解再合適不過,他的解決方案就是這句話的前半部分——首先讓思想偉大。

如果有人竟然看到了這篇文章的最後,那就再讀遍《日出入行》吧,去感受詩中那個世界:光輝燦爛的日神之車從地底升起,循著虛空中金色的軌道橫跨天際,然後墮落於大海碧藍的波濤中,春去秋來,草木枯榮,而你立於太陽墮入波濤的岸邊,光陰日月在你身邊交錯,生命浩繁的出生和死亡,遠處的黃昏里,魯陽沖著日神車愚蠢地揮動著他的長矛,你的衣角在悄然衰朽,你的生命在被光陰逐漸帶走,但你凝視著永恆,下定平靜的決心,絕不接受生命必然短暫的命運,為此你將以靈魂吞併宇宙,你不但相信你能做到,而且你還看到了這之後的那個世界,宇宙與你合為一體,你與宇宙從此分享共同的生命:

日出入行[李白]

日出東方隈,似從地底來。歷天又入海,

六龍所舍安在哉。其始與終古不息,

人非元氣安得與之久裴徊。草不謝榮於春風,

木不怨落於秋天。誰揮鞭策驅四運,萬物興歇皆自然。

羲和羲和,汝奚汩沒於荒淫之波。魯陽何德,駐景揮戈。

逆道違天,矯誣實多。吾將囊括大塊,浩然與溟涬同科。

哎,我覺得我又愛上了李白一次~~


推薦閱讀:

如果遠古進化的人是可以飛的,那現在的人類社會大概是怎樣的?
《三體》中大劉為什麼不安排章北海活到最後?
《三體》汪淼為什麼後面完全沒有出場了?
如何評價劉慈欣小說中丁儀這個角色?
三體vs基地?

TAG:三体书籍 | 李白 | 诗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