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聊文藝復興|土豪結婚之必備家當

人們有了閑錢,自然想買點東西擺在家裡。我們現在看到的絕大部分文藝復興藝術品,都是基於這樣的需求而產生的。家庭陳設品的市場巨大,產量極高。

現在的人們在新婚以前常常會進行一番大採購並且布置新房,在文藝復興時期也一樣,富有的家庭更是會添置很多東西,而且大部分都帶有關於婚姻生育寓意的圖案。今天就來說說文藝復興時期有錢人結婚必敗的藝術品。

圖中的這個東西叫卡索奈長箱(cassonne),也叫嫁妝箱、結婚箱櫃,是當時富有家庭的結婚必備。這個箱子專門用來裝新娘的出嫁物品,是她嫁妝的一部分。在當時的義大利,擁有領地的僭主之女的嫁妝通常是由專門的稅收來支付的;而平民之女就得自掏腰包,為此父親們操碎了心。佛羅倫薩甚至因此搞出了金融創新--嫁妝基金制度(Monte delle Doti),其實是一種債券,女兒出嫁時這種證券可以兌換本金以及獲得利息。家裡連嫁妝都給不起的女孩大多被送去了修道院,有一些家庭生了太多女孩負擔不起嫁妝,也會送一些女孩去做修女。可是,我們下面要講的這隻箱子的主人是個富家女,她的嫁妝箱相當豪華。當然,富家女的嫁妝還有很多,不是這一隻箱子能裝得下的,嫁妝箱這個名稱有點誤導,其實應該理解為「可以裝嫁妝的箱子」,或「箱子自己也是一個嫁妝」。

Jacopo del Sellaio, The Morelli-Nerli Cassone,1472, Courtauld Institute Galleries, University of London

雅各布·德爾·塞爾拉約,卡索奈長箱

大多數時候,訂購這種箱櫃的是新娘的爸爸、其他男性親屬或者她的未婚夫,女性客戶很少出現,極其偶爾的情況下,新娘的已婚姐姐會出現在訂購客戶名單中,但從來不會出現新娘自己的名字。新娘過門以後,這個箱子通常會放在夫婦房間里的顯眼位置,成為一個永久的裝飾物。話說,就這麼個木箱子有什麼好稀罕的?

這種箱子要是有彩繪、包金和雕刻可以貴得驚人。這隻箱子是佛羅倫薩貴族莫雷利為了迎娶他的妻子時定做的一對嫁妝箱中的一隻,據說他花了60多弗羅林。

由於涉及的因素太多,很難說這60弗羅林在今天的相對價值到底是多少,我姑且作一個武斷的判斷,讓大家心裡有個大概。參考Francis Henry Taylor的書《A History of Art Collecting》,作者認為,從文藝復興時期到法國大革命(約14-16世紀),1弗羅林大概相當於現在的20美元。然而,這本書是在1948年寫成的,到今天已經快70年了。把通貨膨脹考慮在內,1948年美元的購買力大概是今天的十分之一不到,也就是說1弗羅林實際上相當於今天的200美元!那麼,這一對箱子就是用了1萬2美元定製……說到這裡,大家可能會想,這確實不便宜,但也不算很貴吧…

事實上,當時歐洲社會上的實際流通貨幣和現在相比少得可憐,以致於你們很難直觀感受到1萬2美元在15世紀到底是多麼大的數字。舉個同箱子一個時代的例子吧(同樣出自《A History of Art Collecting》)。出自名門的阿古斯提諾·基吉(Agostino Chigi, 1465–1520),教皇的財政大臣,是當時的義大利首富之一,他一年的收入據說是200萬美元。這和今天的首富根本無法相提並論。想想看,首富一年的收入也就200萬美刀,而這一對箱子就1萬2了……不過,考慮到這個箱子又有高品質的彩繪又有大量包金,這個價是很公道的。

相比起新娘的嫁妝,新郎為布置新房花的錢就有點不值一提了。她出嫁時可是帶著2000弗羅林(40萬美刀)的巨額嫁妝!

這隻箱子的正面畫了一個歷史故事,講的是羅馬的軍隊包圍了一個叫法萊里的小鎮,這個鎮有一各背信棄義的教師,他把學生當作人質,來到羅馬的軍營打算換取利益。但是那個羅馬軍隊將領對這種行為感到不齒,他把那兩個學生放回了鎮里,同時把這個出賣自己學生的教師抓起來交給了鎮上的市民。鎮民們被這個將領的威德折服,立馬就投降了。

很顯然,箱子上的繪畫表達的寓意並不是針對新娘的,而是針對新郎的。這是在提醒他將來要以威望管理家庭。嫁妝箱上的故事來自於歷史、神話或聖經,無一例外都包含關於道德或榮譽等的寓意。和中國人說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如出一轍,文藝復興時期的佛羅倫薩人也認為男人婚後應該懂得管理家庭,進而管理國家。

Jacopo del Sellaio, The Morelli-Nerli Cassone 正面主畫

由於價值不菲,結婚箱櫃是當時有錢人家裡的相當值錢的一個家當,也是其女主人身份地位的象徵。新娘的娘家費煞苦心張羅嫁妝就是為了讓自己女兒嫁到別人家以後不要看起來低人一等。結婚箱櫃作為一個重頭戲,當然是新娘卧室里的主要傢具,這是在對婆家和僕人們傳遞某種信息。

那時的女人大部分時候只能在分配給自己的生活區域里活動,人們期望女人們最好整天待在自己的廂房裡面,甚至不應該站到窗邊拋頭露臉,連家裡的庭院也最好別去,因為那裡常有外來的訪客,被認為是半公共的區域。因此,女性的卧室是一個非常私密的空間。只有少數的貴賓可以得到允許進入女眷居住區作停留,擁有這種特權的賓客感到特別的榮耀和信任。於是,結婚箱櫃這種傢具就作為一種財富的象徵展示在客人面前,讓客人對主人的富有留下深刻的印象。

類似的結婚箱櫃還有很多,但很多箱柜上的暗示更多是針對丈夫而不是妻子的。下圖箱子上的組畫是《圖拉真的公正》,是為了慶祝貢加扎家族的女兒和戈里齊亞伯爵的結合而定製的。這是木板和灰泥彩繪,還貼有金箔。故事來自於古典歷史,講的是圖拉真皇帝(羅馬帝國五賢帝之一)的傳說事迹:一個寡婦向圖拉真皇帝申訴,因為他的兒子謀殺了她唯一的兒子,圖拉真最後下令處決自己的兒子。這個關於公正的故事,意在教育妻子為了讓丈夫更好地管理家庭應該提出合適的請求,而丈夫應該公正地對待妻子的請求,當然大前提是,丈夫才是家庭的統治者。

Andrea Mantegna, Justice of Trajan, 1477, Museum Rudolfinum, Klagenfurt

安德烈亞·曼坦尼亞,《圖拉真的公正》,為長箱上的組畫之一

上期文章中提到的達萬紮蒂宮的濕壁畫《韋爾奇城堡夫人》,其目的也是向新人傳達某種寓意。雖然我吐槽這個故事趣味比較低,但事實上,正統的學術說法是這樣解釋的:人們把這畫在牆上,目的是告誡新人要遵守家庭道德--丈夫要管理好自己的妻子,妻子要忠於丈夫。至於為什麼滾床單的畫面有助於闡釋以上的訓誡,你們就默默地體會吧……

Frescoes depicting the legend of Chatelaine of Viergy

14世紀匿名畫家,濕壁畫《韋爾奇城堡的女主人》

除了剛剛說的卡索奈長箱,還有一樣東西也是結婚必備,那就是生育盤(deschi da parto,英文birth tray)。這個盤子不是用來洗臉的,是用來給剛生過小孩的媽媽們送食物的托盤。在文藝復興時期,結婚箱櫃和生育盤都是作坊的尋常作品,而且非常高產。各個作坊接連推陳出新,尤其是在技術上研究如何才能讓工序更少、工時更短。15世紀時,從訂婚到結婚中間的時間很短,因此工坊只有很短時間來完成訂單,要趕製這些精美繁複的藝術品難度不低,哪個工坊能做得又快又好自然是很吃香。

這種托盤上也會畫有「好意頭」的彩繪圖案,最常出現的就是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嬰,比如下圖這種。小男孩的的胸前掛著珊瑚,有辟邪作用。圖中的生育盤上還有一圈文字,這段銘文的大意是祈求平安順利地生下一個男孩。

Bartolomeo di Fruosino, Birth Tray, 1420

巴托洛米奧·迪·弗魯斯諾(歸屬),生育盤

婚姻就是創建一個新的家庭,在那個時代,一樁成功的婚姻離不開順利的生育,一個男嬰的誕生,意味著父親的血脈得以延續,家族財產也後繼有人,這才是一個完整的家庭。因此,一個女人安全產下男嬰,她的地位會提高,還會得到大量的禮物。畫有男嬰的生育盤,就是表達了這種傳宗接代的願望。

當時的人們對懷孕和分娩的事情頗為焦慮,還很迷信。從古代就流傳下來一個說法,認為在女性的受孕期中,她的胎兒成型於她的想像之中。如果一個女性在懷孕的時候經常看一幅白胖小男嬰的畫,她就很可能會生下一個白胖小男嬰。因此人們很喜歡在房間里放這種有小男嬰畫像的生育盤。更高級的是放雕塑:看畫像就能生男孩,那看雕塑生男孩肯定就是板上釘釘的事了!於是,那時的人常在房間里放聖母浮雕。聖母聖子不單是擁有男性後代的理想家庭,而且還是世界上最神聖最尊貴最重要的聖家庭,這簡直是關於傳宗接代最終極的理想。所以,聖母浮雕除了宗教用途,同時還充當了一個類似「求子觀音」的角色。

Lorenzo Gilberti/Filippo Brunelleschi (Design), La Madonna col Bambino, 1402-1405, Palazzo Davanzati, Florence

吉貝爾蒂或布魯內雷斯基(設計),聖母抱子

哪裡都有治療不孕不育的奇葩方法。歐洲人也有他們的陰陽論,亞里士多德認為男人是燥熱的兒女人是陰冷的,而一冷一熱的凝結就形成了胎兒,因此無數的醫書建議女性要多吃熱性的食物,這樣比較容易懷上一個男孩。這還不算什麼,當時義大利流行過一種貼在子宮上的膏藥,奇臭無比,但貌似挺管用的,不少女人都嘗試過這個治療,但據說這種膏藥的惡臭導致很多丈夫根本無法忍受,沒過幾天就把它給丟掉了。偏方畢竟是不靠譜的,有些女人用了以後仍然終生未育,也不知道被白白熏了多長時間。(生育對於那時的婚姻來說是多麼地重要,以致於人們不惜被臭死……)

說回生育盤吧。生育盤有可能是丈夫送的,也可能是娘家送的。如果太早就定好了一個畫有小男嬰的生育盤結果卻生下了女孩,就有點尷尬了,所以有一些生育盤是在順利分娩以後才定製的,等於是慶祝新生兒的誕生。因此叫生日盤可能更合適。

名門望族很在意裝逼這件事。大胖娃娃雖然好彩頭,但好像有點太接地氣了,顯得不上檔次。所以,男嬰圖案通常出現在生日盤的背面,而正面多是一些「有文化」的主題。

比如這個美帝奇家族生日盤的正面的畫,出自文藝復興三傑之一彼得拉克的詩《勝利》,是其中的《名望的勝利》,說明家族對於新生兒寄予了厚望。後來的事實證明,這位新生兒確實不負所望,他就是洛倫佐·德·美帝奇(Lorenzo de』 Medici),佛羅倫薩的實際統治者,人稱「偉大的洛倫佐」(the Great Lorenzo),他贊助了數不清的學者和藝術家,佛羅倫薩藝術的繁榮有他很大的功勞。

Lo Scheggia (Giovanni di ser Giovanni Guidi), Triumph of Fame (birth tray), 1449,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美帝奇的生日盤正面,《名望的勝利》,被歸為斯凱賈的作品

這幅畫中心的人物是「名望」的化身,他一手持一把寶劍,一手舉著丘比特,象徵愛與力量造就名望;高台上有幾隻小號,正在奏響歌頌名望的樂章。騎士們聚集在「名望」的四周,伸出手臂表示效忠。生日盤的邊框裝飾有三色羽毛,這是父親皮耶羅·德·美帝奇的紋章。

美帝奇的生日盤《名望的勝利》邊框細節

生日盤還有一種常見的主題,也是出自彼得拉克的《勝利》--《愛的勝利》。通常畫的中央是丘比特,周圍包圍著已經被女人的愛所征服的男人們(比如在下圖生日盤裡,左下角有一個男人被女人騎在背上)。這種生日盤顯然更受女性歡迎,對於丈夫來說卻不是什麼吉利的圖像,他們常常把它視作一種警戒:過度沉溺愛情的男人是不行的。

Apollonio di Giovanni, The Triumph of Love (Birth tray),1460-1470 (Florence), tempera on poplar panel, 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

《愛的勝利》,阿波羅尼奧·迪·喬萬尼

美帝奇的生日盤背面是父親的個人徽章:三色羽毛與鑽戒,小旗上寫著箴言「SEMPER」,意思是永恆。左右上角是雙親家族的徽章—美帝奇家族與托爾納博尼家族。當兩個貴族家庭結合,生日盤上常常會出現兩個家族的家徽(前文提到的卡索奈長箱也會有類似的裝飾),這樣兩個家族的結合就被以某種形式紀念下來,流傳給子孫後代。

Lo Scheggia(Giovanni di ser Giovanni Guidi),1449,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美帝奇家族的《名望的勝利》生日盤背面

Apollonio di Giovanni, 1460-1470 (Florence), 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

《愛的勝利》生日盤的背面,是佛羅倫薩的Samminiato家族以及Gianfigliazzi家族的徽章

大多數家庭的財產清單上並不會特別註明這種藝術品的作者,也就是說作者是誰對於物件本來的主人並不重要。你們可能會發現,整篇文章我幾乎都沒有提過這些作品的作者。並不是我覺得他們不值一提,而是我更想了解這些物件的文化意義,因此希望盡量把這些物件放回當時的語境中理解,既然它們原本的主人不會在意作者是誰,那我也嘗試撇開作者來觀看。

生日盤和結婚箱櫃雖然是專為女性設計的用品,但不要忘了,它們是由男人委託訂製並送給女人的,因此其中的信息不但是由男人選擇加諸於女人身上的,也是男人向自身傳達的某種暗示。另外,夫婦的卧室看似是兩人私密的空間,但實際上對那些被准許進入參觀的特殊的訪客來說是公共的空間,而擺放在其中的物品表達了某種宣言。美帝奇家族的生日盤《名望的勝利》就是在告訴訪客,這座宅邸的主人已取得了無上的聲譽並且是佛羅倫薩這座城市的實際管理者和負責人。這樣極具政治色彩的宣言,和生日盤名義上的主人也就是那位新媽媽已經沒有什麼關係了。

文藝復興從來不是為了藝術而藝術。家庭、財產、婚姻、責任,這些就是結婚箱櫃和生日盤所代表的本質;這些看似世俗的特質,正好讓我們撥開迷霧,文藝復興的本來面目我們現在似乎看得更清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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