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長！加完班記得拯救地球啊！| 對話明和電機

編者按：今年6月，我們在西安的Maker Faire上觀看了明和電機的演出，並和土佐社長進行了一場對談。早就對這個風格奇詭的日本藝術團體略有耳聞，但親眼見到本人，還是不由得豎起拇指誇讚一句：神經病！

真的，看完明和電機的表演，每個人都想擼起袖子拯救地球。

「機械使我痛苦。」

「誒？」

「是的，機械很痛，但這就是我的工作。」

我面前的土佐信道就像一個剛加完夜班的社長：白襯衫，紅領帶，水藍色咔嘰布工作服，中分的捲髮蓬亂，方框眼鏡後，表情一本正經。掐指一算，他已經帶領明和電機奮鬥了24年。

▲ 下了班，來杯啤酒嗎？（圖源：http://maywadenki.com）

明和電機這個樂隊和工廠的結合體，無法描述，難以定義。他們既是演唱者，也是樂器的製作者。

舞台上，土佐自稱「社長」，其他樂隊成員沒有名字，統稱「我廠里的員工」。非要問起來，他會自豪地挺起胸脯：

「這是社員A，社員B，社員C，社員D。你不需要知道他們的名字，因為公司里，社長最大！」

▲ 土佐社長和兩個員工（圖源：twitter@土佐信道）

萬年不變的藍色工裝是他們唯一的演出服，只有土佐的稍微特別：

「管理者穿白襯衫，勞動者穿藍色工裝。日本中小企業很多，有時候社長機既是工程師也是社長，所以，我的衣服外面是工程師，裡面是社長。」

▲ 土佐社長上任24年來的造型變化（圖源：http://maywadenki.com）

他們把演出稱為「產品展示會」，樂器叫做「產品」，每年還會推出一本《事業報告書》，總結公司一年來的業績：研發了幾件產品，演出了幾場，凈賺多少利益，清清楚楚，公之於眾。

▲ 明和電機年度《事業報告書》（圖源：http://maywadenki.com）

明和電機現在的身份，是一個製作「超常識機械」的音樂表演藝術團隊。他們將機械和電子元件以匪夷所思的方式組合在一起，做成看上去沒什麼卵用的樂器，上台演出。

所有人提起他們，都會對他們上百種古怪的機械發明讚不絕口——金屬樂器張牙舞爪，發出彷彿不屬於這個世界的聲響。人們試圖理解這種風格，分析背後的隱喻，但其實，一切都來自於他父親的工廠。

▲ 土佐社長背著的是「響指木魚」，用電流驅動馬達使電磁鐵敲打實體發出聲響（攝影：蘇小七）

1979年，土佐信道父親的工廠倒閉了。明和電機曾經是土佐家的家族企業，雖然不大，但也曾為東芝、松下這樣的大公司代工過零部件。但明和電機並沒有消失很久，土佐和哥哥重建了它，以樂隊的身份出道，也一直都穿著工人們的制服。

▲ 曾經還是正經工廠時的明和電機（圖源：http://maywadenki.com）

「（爸爸的工廠）只存在了10年就關門了。轉型後，我一直在煩惱：怎麼能讓全世界才知道我們？日本人喜歡電器，所以我想，如果（把產品）做成電器的樣子，大概能賣出去吧。」

就這樣，明和電機開始以荒誕的方式演繹企業文化，嚴肅又搞笑，認真又不正經，像一個巨大的矛盾體，而土佐信道就是其中最矛盾的那個人。

「機器還是疼一點，痛苦一點的好。」

跟機械打了一輩子交道，他一定對機器抱有深沉的愛吧？多數人都這麼猜，但他認真想了一會，漫不經心地笑道：

「果然，還是疼痛吧。」

哈？我以為聽錯了。作為世界電子產品中心，日本人的機械情結無出其右。幾分鐘前，土佐還在給我科普：日本人認為每個物品都有靈魂。就是因為這種泛神論，對任何事物都尊重，不跟事物發生爭執，所以他在做樂器的時候，內心也飽含敬畏。機器在這個國家受到尊重和喜愛，不會被視為威脅。

「機械很重、很疼，對人的身體很不友好。」土作補充道，「比如，那塊88個按鍵的鍵盤很沉，用10個手指操作，很痛。但是，正因為機械讓人痛苦，這才是一種風格。」

▲ 明和電機排練現場，從操作方式看，每件樂器都很重（攝影：蘇小七）

那件十幾公斤重的響指木魚，土佐已經背了20多年。其他樂器也絕非輕鬆等閑之物：放電魚用100萬伏特電流發聲，演奏時沒有任何保護措施，電火花和青煙就在他面前炸開。

▲ 放電魚，魚骨形的鐵琴，敲擊時相應的葉片會通電亮起（攝影：蘇小七）

土佐發明的一切樂器，都和沉重、鋒利和危險掛上等號。他又透露：「最討厭微波爐了。很多人以為我家裡有很多機械，其實沒有，我們做飯都用瓦斯爐。像觸屏手機這樣的現代電器，太輕鬆了，無法形成藝術風格。所以，機器還是疼一點，痛苦一點的好。」

▲ 社員A在操作「貴賓狗」金屬頭盔（攝影：蘇小七）

名字來自倒閉公司，產品超出常人理解，演奏又使他痛苦，明和電機喪得不可能再喪了，但他們為何讓人感到那麼......燃？

明和電機演出的後半段，是一貫的保留節目。前一秒還不苟言笑的土佐，突然把領口一扯，領帶往頭上一紮，甩開臀部，演唱最燃的一首歌：《地球的禮物》。

▲ 撒！工作什麼的通通忘掉吧！（圖片來自網路）

然後，他又梳起飛機頭、紮起白絲巾、戴上墨鏡，假裝自己是少年漫里的太空暴走族。他們的表演里有著滿滿的中二和元氣——日本90年代勵志劇的常用旋律和歌詞，配以奧特曼一般的羞恥姿勢，這幅情境，就像下班後在居酒屋裡醉唱卡拉OK的落魄職員。

▲ 社長就是地球的禮物！（攝影：蘇小七）

「偷偷地保持中二之心，也許是職人們對抗現實的唯一武器。」

8、90年代，正是明和電機出道的那段時間，日本學術界把當時日企的崛起稱為「燃燒的年代」，松下、索尼、夏普的興盛如火種一樣傳向全世界，一同為世人所知的，還有日式職人精神。

1986年的美國喜劇《超級魔鬼幹部》（Gung Ho）是職人の魂的典型寫照：一個日企社長接受委託，來到美國賓州的小鎮，試圖復興一座瀕臨破產的汽車工廠，從而引發一連串文化衝突：社長拿著大喇叭，清晨帶工人做早操，股長們不斷在車間巡邏，對偷懶者大聲訓斥。

然而，散漫慣了的美國勞工在職人精神的感染下，愣是復興了整座工廠。

▲ 美國佬遠赴日本邀請社長，遇上典型的入職培訓：員工身貼「協調」「堅持」「奮鬥」的標語，大喊勵志口號

無數經典日漫和日劇都有對職人精神的描述，當然，也有職人的痛苦與無奈——誰沒有累了一天、鑽進被窩才會偷偷想起的夢想？

看著高中生救世界的漫畫長大，自己卻成為渺小的「社畜」，日本上班族的痛苦沒準比誰都深。於是，便有了藤子·F·不二雄的《中年超人左江內氏》這種漫畫：落魄的企業中層左江，意外擁有了超人制服。但你猜他幹嘛了？用超能力飛去開會、順路給女兒送便當。

▲ 《中年超人左江內氏》還被拍成了電視劇

類似的還有《哆啦A夢》，大雄的爸爸總是在瘋狂加班，為了討好社長不惜一切，然後讓哆啦A夢收拾爛攤子（跟兒子如出一轍）。

▲ 大雄的爸爸野比伸助也是個工作狂

偷偷地保持中二之心，也許是職人們對抗現實的唯一武器。

去年，土佐信道參演了熱門日劇《重版出來！》，在第9集里，扮演一個為了挖角不惜一切代價的雜誌副主編。最後，他輸給了競爭對手，梳著油頭，穿著格子西裝x橙色長褲，說著「還會繼續努力」之類的話，提著公文包滑稽退場，

我想，沒人比土佐更適合演這個角色。

▲ 土佐演起苦逼社長來駕輕就熟

土佐社長也有煩惱。明和電機出道20多年，最近幾年才開始賺錢。在「電音蝌蚪」賣出20萬台之前，他們也曾陷入泥潭：

「光靠發明和表演掙不到錢，要破產了，所以才開發量產化的商品。」

而他們的表演，多半會讓第一次觀看的人感到尷尬：一個40多歲的大叔，喉嚨破音，唱歌跑調，在台上沒羞沒臊地放飛自我，彈奏著「超出常識的機械」（nonsense machine）。

但接下去，那種認真會讓你自慚形穢。假如非要下個定義，大概是一種「無論如何也不向平凡妥協的英雄主義」？

▲ 社長一直都是超人pose（圖源：http://maywadenki.com）

今年6月，在西安的Maker Faire上，土佐唱了一首李克勤的《紅日》，但其實，這首歌翻唱自立川俊之的《それが大事 》，講的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放棄的人生：

不能認輸的 / 不能放棄的 / 不能逃避的 / 堅持相信的 / 在快要失敗的時候 / 那些就是最重要的事

「我的演出，那個...那個…果然是在開玩笑啦。」土佐正色道。

我當下決定，即便成為50歲的大叔、被現實愁禿了頂，也要毫不臉紅、全心全意地中二下去。像土佐社長一樣。

文末福利

撒！提高褲腰，在疲憊工作日的清早，來跟社長一起做操吧！

明和電機，辛苦創業20年

社長、會長、經理、研究員

員工A、B、C、D

俺們的目標就是：世界和平！

▲ 以上來自明和電機20周年紀念MV（圖源：http://maywadenki.com）

關鍵詞：#明和電機#

責編：姬少亭

作者： 船長，宅學家，碳酸飲料驅動型碼字機，太空美學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