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里,火柴人,和英國工業時代
在英國,只要提到勞里(Laurence Stephen Lowry),人們立即會想到工業時代的英國:一重又一重的水泥外牆,隱約可見的工廠煙囪永不停歇地在噴氣,上下班的工人像潮水般向同一個方向行進,無論是天空還是建築物的顏色都沉重不堪。那些年紀稍長的仍然對此記憶猶新,儘管並不是所有人都體驗過工業區的生活,每個人都知道這就是那個時代的事實。對於新生代來說,這恐怕只存在於教科書里;學校里會教他們認識勞里的畫,讓他們認識那個不再存在的英國。
Coming From the Mill, L.S. Lowry, 1930, The Lowry《從工廠回來》
勞里(另譯洛里,1887 –1976)生活在英國工業革命如火如荼的時期,他出生在蘭開夏郡一個普通工薪階層家庭,此後他人生中有40年時間裡都住在蘭開夏郡的彭德柏利(Pendlebury, Lancashire),那裡是英國曾經的工業區。他的畫風格獨特且統一,以描繪西北英格蘭工業區著稱。
勞里在英國是一個家喻戶曉的存在。除了被寫進教材在學校里廣泛傳頌,他的畫還被大量印在日曆、裝飾畫、桌布、抹布等等各式各樣的的家庭日用品上。勞里中年成名,先後在英國被授予了十幾個大大小小的獎項,其中包括一個騎士爵位,雖然好多次他都拒絕去領獎。因為名利雙收,他的後半生生活條件很不錯。2011年,他的一幅畫在拍賣會上以560萬英鎊成交,這是迄今為止賣得最貴的一幅勞里。人們還在勞里的家鄉Salford專門為他建了一座博物館:The Lowry。
The Mill Scene, L.S. Lowry, 1965, The Lowry《工廠景象》
勞里的的畫好賣,因為他很好懂。他不嘗試用光怪陸離的方式來吸引你的眼球,不拿刁鑽的問題來考驗你,也不曾要你猜測他的意圖。他只是用一雙不安的眼睛在觀察那些其他人不太想去看的東西,然後濃縮在畫布上,他每在畫布里多加一棟建築,多加一溜黑雲,多加一個人影,你就多一分不快。他總是撩起你的不安,但不是像波浪一樣的衝擊,而是慢慢逼近的烏雲,然後盤亘在頭頂,揮之不去。
在勞里的畫中,低矮的建築物總是比人顯得更真實。人和物都重複著單調的節奏。從他的畫里看不出情緒,因為麻木就是沒有情緒。
大家稱他筆下的人物為「火柴人」(the matchstick man),因為他們都被簡化成細長的幾條線,像是一根根纖細的火柴棍。全部人都穿著相似的著裝,都弓著身子、低著頭,沒有臉部特徵。乍一看,勞里畫中的人物都長一個樣,似乎只是單純的重複。
Britain at Play, L.S. Lowry,1943, Usher Gallery 《歡慶的英國》
Going to Work, L.S. Lowry,1942, Imperial War Museums 《去上班》
這兩幅畫,一幅畫的是節假日,一幅畫的是上班,明明一個應該是愉悅的,另一個是沉悶的,可是兩幅畫里的人看起來一樣地疲倦。看來,了無生氣和千篇一律,恰恰是勞里想要表現的「神」。在勞里眼裡,工人無論是工作日和周日,都是無精打採的。他沒有打算表現這些人作為個體的獨特,他們在畫里是一個整體,統一呈現了工業區里大多數人的生活狀態。這就是勞里的畫讓人不安的原因:他的畫里並沒有生活萬象,他告訴你,生活就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營營碌碌。
Going to Match, L.S. Lowry,1953, The Lowry 《去看比賽》
A Protest March, L.S. Lowry, 1959 《抗議遊行》
勞里總是喜歡畫工業城市的公共生活,比如足球比賽,遊行抗議,拳擊,去遊樂場,上下班的工人往返於工廠。這些活動取代了篝火晚會和村鎮集市,成為了現代社會殘存的群體生活儀式。大概只有這些儀式能讓勞里感受到,這些人仍然是社會的成員,仍然擁有人性,而不是螞蟻或原子。勞里最出色的是他在畫面中捕捉到人群流動的節奏,人群或是蜂擁在一起,或是匆忙趕路,或是慢慢地漂移。他的畫里總是有帶著銹跡的褐色陽台,呼吸著滾滾濃煙的煙囪,和像鉛一樣灰白的天空,在這塊紋絲不動的布景下,彷彿能看到人群在攢動,像是要去打一場戰。勞里似乎只是勾了一兩筆,就表現了這種流動感。
Lancashire Fair, Good Friday, L.S.Lowry, 1946, Government Art Collection 《復活節的蘭開夏集市》
事實上,英國的藝術界對勞里不太待見,儘管他非常受大眾歡迎。行家們批判勞里的畫過於隨便,或是缺乏技巧,或是缺乏藝術的自覺,一句話就是比較業餘。
勞里是矛盾的。的確,他的作品過於單調和重複。在勞里眾多的作品中,很少有哪幅單獨的作品脫穎而出給人深刻印象,看完以後只得到一個整體的印象,甚至說,看過兩三幅的感覺和看了二三十幅的感覺是差不多的。他幾十年如一日地畫同樣的內容:全景構圖,俯瞰視角,以工廠和煙囪組成的城市天際線,街上一撮火柴人。確實,勞里的畫里沒有太多可以琢磨的細節,也沒有太多可以延展的空間。
然而,局限與重複,這不也是生活的真相么?上下班佔據了生活的大部分內容,而很多時候工作就是某種重複。背景里的赭紅色的工業建築看起來千篇一律,因為它們真的都長一個樣…所有東西都統一化標準化,這是工業化的現實,而勞里嘗試把它表現出來。
Industrial Landscape, River Scene, L.S. Lowry, 1955, Tate 《工業景觀,河邊》
勞里曾經談過他是怎麼開始了畫工業區的:「有一天,我在彭德柏利錯過了火車,這地方我好多年都忽略掉了,而就在我離開車站時,我看到了一個紡織工廠:巨大的黑色框架裡面有一排排的黃色窗戶,在這個沮喪又潮濕的下午的天空下憑自凸顯……我看著這個景象,這個我見過多次但從來沒有看進心裡去的景象,心中充滿了狂喜。」從那以後,勞里就孜孜不倦地描繪工業所塑造的城市景觀以及人們。勞里的創作顯然是自覺的,而不是像一些英國藝術界人士所批評的那樣。
和其他的藝術家和知識分子不一樣,只有勞里還一直住在工業區,和他筆下的街頭生活保持緊密聯繫。他直到退休都在房地產公司做一份全職工作,那就是代收租金,他的業務範圍都在蘭開夏郡,也就是他生活的地區。在每天的收租工作中,他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人,他們就是他的靈感來源,他隨身帶一本本子畫下草稿,到晚上和周末時就在家作畫。他曾經說過:「我實在是欠我的租客們太多」。他了解工人階層,因此他的畫總是這麼真實。勞里知道他在畫什麼,也知道他想畫什麼。
Ancoats Hospital Outpatients Hall,L.S.Lowry,1952, The Whitworth 《安可醫院的門診大廳》
Waiting for the Shops to Open, L.S. Lowry, 1943, Manchester Art Gallery 《等待商店開門》
出了英國,勞里幾乎是默默無聞。但有趣的是,相比起世界的其他地方,他在中國反而小有名氣。2014年在南京辦過一次勞里的畫展,這是首次在英國以外舉行的勞里個展。或許是勞里所表現的工業革命題材在其他地方都沒能引起共鳴,唯有在中國,大家感到些許熟悉,因為那有點像現在的中國。
River Scene, L.S. Lowry, 1942, Glasgow Museums Resource Centre 《河邊風景》
Excavating in Manchester,L.S.Lowry,1932, Courtesy MacConnal-Mason Gallery
即使在英國,勞里過世以後,他就被「遺忘了」。當然,那些不喜歡勞里的評論家會抗議:也不看看這幾十年全英國的博物館和畫廊里都是他的畫,教材也有他,到底哪個眼睛看到他被忘了?我們倒是希望他真的被忘了。Anyway, 勞里一直被不少專業人士所詬病,他們覺得他的藝術沒有新意、不細膩、不精巧、不專業。他被稱為「素人畫家」(na?ve painter)或「星期天畫家」(Sunday painter)--這個詞常用以表示那些未經過正式訓練的非專業藝術家。
剛剛提到,勞里的正職是在房地產公司負責收租金的小職員,此外他在夜校之類的地方學過畫畫,大部分時間是自學。他所有的創作都是在業餘時候進行的。加上勞里好的作品都局限於他畫的工業區景觀,其他的作品都乏善可陳,英國畫界稱勞里為外行似乎也無可厚非。可是,這其中總給人一點擺架子的感覺。可能畫界永遠沒辦法原諒一個從來不願意變成全職畫家的畫家。其他的畫家不管是不是業餘出身,成名了以後幾乎都會幹同樣的事:辭掉原本的打工,搬到大城市去,成為全職畫家,順便還去藝術學校里當個名譽教授。勞里沒有辭職,他也沒有搬到倫敦。我猜,他沒有遵循遊戲規則,於是畫界也不想帶他玩。
不過,勞里不需要別人帶他玩。他說,「有人叫我星期天畫家,那我就是一星期每天都畫畫的畫家。」--「If people call me a Sunday painter, Im a Sunday painter who paints every day of the week.」
(題圖 : Going to Work,L.S.Lowry,1959, The Low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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