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

王小明，火車站南廣場，紅門街夾道巷子，四輪小推車一輛。旁邊靠著一個招牌，硬紙板裹上透明膠帶，被裹住的字有：早餐晚餐。

李大花，火車站北廣場，站前廣場，金屬拉杆箱一台。打著遮陽的艷傘，汗珠微沁，逢人便搭話，常年缺少回家的十塊錢。

一個販子，一個騙子。南上北下，出站到站。

火車站魚龍混雜，現在也是如此，穿著光鮮的外衣也一樣。不過是彩色的鯉魚和流蘇的飛龍，還是混雜，而且麻煩。

王小明不怕麻煩，他賣吃食，煎餅果子和手抓餅尤多。這個天氣，太陽曬得人發癢，在這裡開火做生意，老天爺比客人更麻煩。

李大花也不怕麻煩，手提箱一拉，眉頭一皺，硃色的嘴唇里儘是媚語甜言。她行騙不久，大多是五塊十塊的小錢，派出所也沒有辦法。麻煩的不是演技，而是臉面，李大花心想這裡也沒人認識我，管什麼臉面。

那些富有同情心的旅人，或是垂涎她美色的老男人，往往就著了她的道，也許信了她沒錢回家的鬼話，奉上自己的一兩張零錢。

人來人往，李大花永遠都攢不夠回家的錢，但她善於換裝，幾件衣服一扯，又是另一個樣子。

換了裝還不夠，人言可畏。李大花還操著六七种放言，少有人能抓住她的把柄，也沒人為了這點錢去找事。

火車長鳴，都是匆匆過客，誰會認得她呢？除了王小明，李大花複雜，王小明簡單。

騙子也要吃飯，碰巧王小明就是賣飯的。多來多往，也是為了避人耳目，李大花常駐王小明的攤子。平心而論，他的手藝最好，眼也最尖。假煙假酒他瞥一下就知道了底，更不用說那些濫竽充數的爛錢假錢。

李大花算得上常駐，也算不上。她有時連著幾天都來，有時個把星期也不露面，這得看風聲。王小明的眼最尖，她知道這麼多人其實都是一個，也明白她靠什麼掙錢。

王小明沉默，李大花也沉默，沉默是生財之源。在那之前，他們最多的交流，就是一張張汗水浸濕的零錢。

在那之前，連著一個多月都沒下雨，空氣中甚至瀰漫著一股火藥味，這味道讓人很不爽，還讓人容易急躁。

那天的人比平時要多，就是比很多還要多。車水馬龍般，一起瀉出站台，都是竄動的人頭。王小明想起老家的水庫，開閘放水時，也是這種景象。

那天人流之間交織著燥熱的風，擁擠不堪。身影綽綽，王小明看得不大清楚，忙得不亦樂乎。

就是這股熱風吹了好一陣子，突然有絲絲涼意襲來，他先是用鼻子嗅到，然後是頭髮感受到，最後風才開始大了起來。

這是大雨之前的風，起風了，就是要下陣雨了。果不其然，天空顫悠悠地挪來許多烏雲，雷聲也跟著起了哄，飛沙走石，氣浪低壓下來。

人群又開始了躁動，剛剛是聚攏，現在是分散，大家都在找地方躲雨。夏季常常下雨，大家常常不帶傘。

雨點噼里啪啦地淋下來，沒有一點喘息的間隔，一浪浪濕潤覆蓋住一片片塵土，也壓下了持續已久的燥熱。涼風習習，雨大如珠，王小明撐了一個大傘，雨珠打在他的傘上，傘下進來一個躲雨的人。

進來的人就是李大花，她跑了一陣，從北到南，能遮雨的地方都擠滿了人，就是那擠到外面的一圈也濕了半個肩膀。

雨來得太急，有笑聲也有哀愁，李大花看不清表情，因為她花了妝，躲到王小明立起的大傘下。王小明抬頭，李大花側首，短睫毛驚訝，長睫毛粘著水，相視一笑。

在那之前，他們沒說過別的話。也就是說，那天他們開始聊天。忘了誰開的口，就是聊了很多，從南廣場到北廣場，又從北城繞回了南城。

不是想要聊這麼多，只是那場雨不像陣雨，更像是預謀已久的宣洩。雨很長，所以話才長。

王小明說：「我認得你」

李大花頓了頓，回答道：「我也是」

尷尬一笑，雨就停了，李大花轉身走開，王小明低頭攤餅。

這次的雨蠻長，但還是陣雨，家裡的雨就不一樣，下個不停，把房子都淹了。王小明放下電話，準備回家看看，他收起了大傘。

兩天以後，打點一下，買好了火車票。王小明背著藍色牛仔包，從北口進站。

原來北口這麼大，王小明不常去，南廣場是他生活的盤。北口這麼大，行人匆匆，衣服五顏六色。

王小明想，待得久了，沒想到這裡又是一番世界。

王小明還在想的時候，一個窈窕的身影湊上來，戴著紅色的太陽鏡，撐個花傘，傘下的人說：「帥哥，沒錢買票回家了，能借個十塊嗎？」

剛說完，傘下的人就臉紅了，王小明看著她，不過她有眼鏡，遮住了臉色。

氣氛有些尷尬，他們杵在原地不動，像兩個樁子。王小明是明樁，李大花是暗樁。

李大花認出了王小明，扭過頭轉身要走，箱子在水泥地面上滑動，發出刺耳的噪音。

但王小明沒有認出李大花，想想家裡人遭了水災，自己還有機會回去看看，人在江湖，幫個忙吧。

認出了是離開，認不出是留下。

什麼歪理。

王小明摸出十塊錢喊住她，李大花愣了一下，轉身接過來。

她扶高了眼鏡，卻低下頭，拉著箱子越走越遠。

李大花沒走多遠，王小明就進站了，她也應該進站，她應該在站里，而不是在這裡。

也可以這樣理解，李大花比較善良，求幫忙的錢少，所以還沒湊完，她應該接著晃悠。

但是她好像沒有，以後也沒有。王小明家沒什麼事，水庫漫起來的水又落回去，他又從家鄉回到了這裡。

這一趟回家，生意照常，只是莫名其妙少了一個老主顧。有時他不小心繞到北廣場，也是一片空蕩蕩。王小明的眼尖，那裡人潮洶湧，但他看來是空蕩蕩的，所以就是空蕩蕩。

從那以後，王小明再也沒見過李大花。

他是一個販子，也是一個傻子。

他是一個傻子，也是一個瞎子。

他掏出十塊錢，閉上眼不去看，這世界本來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