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騎竹馬來
婚禮那天的清晨,六點多鐘,我接到了一個電話。那個號碼我存了好多年,它是東平服刑的那座監獄門前那個公話亭的號碼。只是沒有想到,有一天它會真的閃爍在我手機的屏幕上。我從宿醉中驚醒過來,只聽到電話那邊說:小瓊……你能不能來接一下我?
熟悉的聲音,生硬的語調。瓊聽起來像是「夋」,東平的聲音低沉極了,句末的轉音依然那麼生硬。那是西北方言與普通話交織的神奇產物,整個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這樣說話。一瞬間我無比懊悔,我的宿醉本是盼望著撐過今天一切難熬的場面的。我問:東平哥,你怎麼……提前出來了?
他笑了:我立功了,減了刑。昨天就出來了,只是你關機了。
我的心猛地揪痛了一下:那你昨晚去哪兒了?
他幽幽地說:哪兒也沒去。快來吧,你再不來我就要凍死了。
電話掛掉了,我查看著手機,果然有他的來電提醒,三個。我想起了他說過的話——如果你給一個人打了三個電話,他都沒有接,過後也沒有給你打回來,那就一定不要再打第四個。
我的臉上不自覺地浮起了笑意。
我沒敢把車開得太快,體內的酒精還在跟我的大腦爭奪著控制權,而且,路上有積雪。下樓的時候,我和前來上門服務的化妝師擦肩而過,好在我壓低了帽子,她並沒有認出我來。清晨的高速路,只有無數超載的大貨車在應急道上慢悠悠地蠕動。我一人佔據了兩條車道,騎線而行,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故意違反交通規則。
東平,這個名字又一次填滿了我空蕩蕩的胸腔。每一次與他重逢,都像是劫數一般。只要在他身邊,不,哪怕是只要想到他的名字,我的大腦就會陷入六神無主的狀態,我的喜怒哀樂完全為他的一顰一笑所左右。
半小時後,我到了。高高的大鐵門,下面蹲著一個人,頭埋在膝蓋中間。我的心臟狂跳起來。我用盡量客觀的目光打量著他,一套洗得泛白的運動套裝,來自於一個早已倒閉的國內三流小品牌。那是好多年前我送給他的生日禮物,後來,他就是穿著這身衣服「進去」的。一隻褪色的軍綠雙肩包放在一邊的地上,鼓鼓囊囊的。這書包我也有一隻同款,那是東平用他的獎金買下的,只是我的那一隻早已不知去向了。他剃了頭,烏青的腦袋。儘管我已經在無數次探視中目睹過他這個嶄新的形象,每當我回憶起他時,眼前浮現出的卻還是年少時他留長發的樣子。
我按了兩下喇叭,同時拿出手機查看了一下。手機一路上不停地在響,上面有化妝師和唐駿打來的好幾個電話。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按下了關機鍵。
東平循聲抬起頭來,狐疑地看了半天。我只好把腦袋探出窗口,向他招手。他緩緩地站了起來,笑了。
抓起包,小跑兩步,上了車,他對我說:我還怕你不來呢!
我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又輕鬆又愉快。我說:我怎麼會不來呢!要出來了怎麼不提前告訴我一聲兒呢?
他說:哈!提前我哪知道自己是哪天出來啊!再說,誰知道你會關機呢?
我沉默了,鼻子酸了起來。東平的語氣中有著那麼明顯的客套,彷彿我們之間隔了千山萬水一般。我的確是從不關機的,那是因為我怕會錯過他的電話,不論是求救還是別的,我都生怕錯過。這個習慣已經好多年了,哪怕是他已經「進去」了,我也沒有改過來。
命運彷彿充滿惡意,在我人生唯一放肆的一晚,我果然錯過了他的電話。饒是如此,我在醉倒之前還是記得打開了手機——那是幾點呢?肯定超過了零點。
我問:凍壞了吧?一邊把車裡的暖氣調高。
他伸出手來,笑道:你試試!
我看著他的眼角漾出皺紋來,即使在大笑的時候,他的眉心也是緊鎖的,兩道等號一樣的豎紋完全不肯褪去。我惶恐地看著他,他似乎已經開始變老了,屬於他的最美好的時光,都給了身後這座似乎永遠不會開啟的鐵門。我握住了他的手,像冰一樣冷,像砂紙一樣粗糲,完全沒有皮膚的質感和溫度,只有陣陣顫抖傳來。我的眼淚終於不受控制地噴涌而出。
我認識東平彷彿已經有整整一生了。第一次見到他時,我還戴著紅領巾,梳著兩隻小辮子。那是五年級吧?剛開學不久,運動會過後,操場上一片狼藉。早看我不順眼的班主任,讓我獨自清掃掉整個班級製造的垃圾。很多零食的包裝袋,隨風飛舞,好似一種不懷好意的遊戲邀請。
東平第一次出現在我的生活中,就是一副救世主的姿態。我沒有注意到他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他個子很高,校服的褲角露著一截小腿,腳踝的骨節突出著。
東平的眉眼裡有一種小亞細亞人的精緻,不過當時我只能感覺到模糊的異族風情。他的瞳色很淺,是一種清透的黃綠色,這讓他的眼神看起來總是很悠遠。後來他說,據說,他的家鄉曾經接納過一隻流落的羅馬軍團,因此後人都有了混血的基因。
他奪過我的掃帚和簸箕就開始掃地,掃得又快又乾淨。我站在一旁,有些懵了。東平干起活兒來很利落,很快,我們班的「領地」就變得乾乾淨淨了,他開始端著簸箕往垃圾台走。從操場到垃圾台是很長的一段路,我一時不知道是不是該跟上去,猶豫了一下,小跑幾步,還是跟了上去。
他回頭,咧嘴一笑:你不就是每次在晨會上念詩的那個小姑娘嗎?
我抿了抿嘴,問道:你認識我啊?
他說:只知道人,不知道名字。
我說:我叫李瓊,瓊州海峽那個瓊。你叫什麼啊?
他笑了笑,問道:你怎麼把你們班頭兒給得罪了?
我說:唉,別提了!
他就又是一陣大笑。
那天他一直陪我走到我家的樓道口。我們談了很多,可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其實談了些什麼我早已忘記了,留下的只有一些模糊的感覺。東平整個人有一種「生人勿近」的感覺,即使在他咧嘴大笑的時候,那種距離感仍然清晰地存在。
我在學校里是個不愛說話的人,連一兩個可以結伴去上廁所的朋友都沒有。東平闖入我的生活,以一種不容拒絕的強勢態度,這給了我莫大的新奇感。
第二天一早,我出門,他就等在樓道口,書包背在右肩上,晃蕩著。我問:你幹嘛呢?
他答:等你上學。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我們並不同路。那時他已經陪我上學放學整整一個學期了。那時學校的早自習極早,七點鐘還沒有踏進教室就算遲到了。我們兩人的家在地理上完全是南轅北轍的,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幾點起床,又是幾點趕到我家樓口的。
我有一輛自行車,只是沒有用來帶人的后座。那是一輛帶橫樑的28老鳳凰車,即使把車座放到最低,當時的我坐在上面時,腳尖還是接觸不到地面。不過,這也練就了我高超的車技。其實我家到學校的距離,騎不騎車需要的時間都差不多。這是因為去車棚停車需要的時間,正好可以彌補步行多佔用的時間。可是自從東平來等我上學,我就每天都騎車了。有時候我帶他,有時候他帶我,橫樑很硌人,不過我們慢慢都習慣了。其實主要不是為了上學,而是為了放學後可以跑到更遠的地方去玩。
我們常常去郊外,路上騎得飛快。那是一片荒地,遠處一條嚴重污染的小河或者叫小溪流過,用現在的眼光去審視,毫無觀賞或者遊玩的價值,甚至可能還有安全方面的隱患。可是當時我們太喜歡那裡了,簡直樂此不疲。狗尾巴草可以編成花環,偶爾捉住的瓢蟲握在手心,互相猜背上到底有幾顆星星。冬天的時候,天黑得很早,我們一起仰望天空,太陽和月亮都掛在天上,星星們若隱若現,那感覺奇妙極了。
現在說起來有些赧顏了,我們都喜歡詩詞,他鐘意李白,而我獨愛李義山。我們最常做的事,就是在黃昏時刻大聲背詩。他的普通話並不標準,可是韻律感極佳。他說李白也是西北人,就應該有這樣的口音。
詩里那些朦朧的段落,我們總是含混地背過去,似懂又非懂。
後來我們又喜歡上了詞曲,東平那一本破舊的全宋詞被翻得散了頁。
我至今保留著他抄給我的雨霖鈴。
多情自古傷離別。
除了背詩,我們也喜歡天馬行空地瞎侃。東平的老家在小城下面的一個小村子裡,他有許許多多的傳承自村裡最老的老人的故事,每一個都精彩萬分。而我的回報是來自童話書和十萬個為什麼裡面的那些奇談怪論。
東平的手極巧,能夠把草桿變成一切小動物。他總是一邊說話,手底下從來不停。他送給我許許多多草編的小物件,每一件都堪稱藝術品。
東平比我高一級,所以很快就畢業了。不知為什麼,我們總是從來不告別。寒暑假我們是不見面的,他要回到他鄉下的老家去,而我要回到大城市的父母身邊去。就像候鳥一樣,只有開學才能重逢。
可是,第二年開學後,沒有想像了一整個假期的重逢。我沒有在樓道口見到他,後來也沒有在學校里見過他。我想了很久,才想明白他已經畢業了。我跑到小城唯一的初中去,等在校門口,等了很多天,也沒有見到他。後來我知道了,那所初中有前後兩個門,我一直等在前門,而東平一直從後門出入。
那是我第一次明白了辭典里「失魂落魄」這個詞的概念,當然,也順便明白了「食不知味」、「輾轉反側」這一類的成語到底是什麼滋味。那是一種無關愛情的牽掛,卻更為純粹。孤獨的分量沉甸甸地壓在我的肩上,一刻也不能擺脫。東平就像我生命中的一顆流星,那也是我第一次對離別有了直觀的感受。
東平在副駕上使勁搓著手,他的聲音里滿是歉意:冰著你了?
我聽到他的肚子在咕咕響。我擦掉眼淚,問:東平哥,你想吃什麼?
他說:不管什麼,快的就行,我從昨天中午就沒吃過飯了。
我問:啊?怎麼回事?
他說:哈!別提了,裡面有個看我不順眼的條~子,媽~的小子七扣八扣,扣了我所有的錢!我就剩幾塊錢給你打電話了!
我又是一陣深深的懊悔。
我們到了一家麵館,他狼吞虎咽地吃掉了一碗面,還意猶未盡。
我說:等會兒再吃,猛餓猛吃,你要生病的。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略有點兒陰陽怪氣地說:小瓊終於學會關心人了啊!
五年級期末考試後,東平陪我回家的時候,並沒有任何離別的意思。我們的話題才說到一半,還記得我們討論的是薛王。一整個假期,我都泡在圖書館,把相關的史料翻了一百八十遍。可是,直到整整一年後我才再次見到他——當然我也升入了小城唯一的初中。
他又長高了,變得更瘦,整個人的輪廓更深邃起來。他做了旗手,在升旗儀式上負責展開國旗。國歌聲里,大家肅立著。我在隊伍里踮起腳尖。眯著眼睛還是看不清他的五官,那時我已經開始近視了。
訓話結束後,我磨磨蹭蹭地往回走,很快落在了班裡大部隊的後面。這時,一個低沉的聲音在後面喊我:小瓊!
我回頭,看到了熟悉的笑容。他的嗓音變得非常低沉和陌生,不過語調里的親昵並沒有改變。
從那天起,我們繼續一起上學,一起回家。當然,還是他陪我。他又說起薛王,中斷的思緒馬上連了起來。周末我們還是去老地方瞎逛,中間這渺無音訊的一年,被我們心照不宣地忽略了。
有一個周末,我突發奇想要去他家裡玩,因為我知道他一直是一個人寄居在城郊的。他猶豫了一下,就帶我去了。自行車走過城裡的柏油路,開始走在郊區的石子路上。他說:坐穩了啊,這路不好走。
我死死抓住車把,提心弔膽地跟無數奇形怪狀的大車和拖拉機擦身而過。
到了他的家,我傻眼了。一間小小的紅磚房,集合了廚房、書房、客廳和卧室的所有功能,其中還有一半堆著滿滿的屬於別人的雜物。不過,房間很整潔,桌子上一塵不染,青磚地也掃得光亮。
東平拎著一隻水壺,說是要打些開水來給我喝,就出門了。
我開始打量一切。他的衣服,只有兩套,都掛在牆上。而牆上,糊著報紙。牆角有一隻大箱子,敞著口,裡面整整齊齊擺著一箱書。我在每一本書脊上都看到了一個大寫的D。後來,我知道了,那是他做鄉村教師的父親留給他的遺產。
我走到應該被稱為「灶間」的區域,掀開鍋蓋,看到裡面空空如也。再打開飯盒,裡面是一個被掰開的干饅頭。我想到他剛剛在校門口請我吃土豆片時的情形,心裡突然一陣悸動。桌上放著一隻細口的大量杯,裡面裝滿了水,這東西不知為何跟周圍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東平打來了開水,把一隻罐頭瓶涮了又涮。他說:不知道會有客人來,我只有這一隻杯子,委屈你將就一下了!
說完,他先倒了一點開水預熱,把瓶子在手裡轉來轉去讓脆弱的玻璃均勻受熱,然後再倒滿半杯。開水在罐頭瓶里冒著熱氣,我早已經口乾舌燥,於是捧起桌上的那隻量杯,想兌些涼水進去。
東平連忙說:別倒,那是自來水,你喝了要鬧肚子的!
我把量杯放回原處,縮回手,問他:你怎麼喝自來水啊?
他張了張嘴,說:小時候喝井水習慣了——自來水還比井水要甜呢。說完,又笑笑:在這兒,有得喝就不錯了!
我們對坐著等水涼,我突然很後悔跑來了這裡。東平在對面硬撐著的樣子,讓我感覺難過極了。
終於他說:哈!……跟你想得不一樣吧?
我反問:你知道我想什麼啊?
他說:別打岔,小瓊,如果你不願意再跟我做朋友了……也沒關係的。
我瞪著他,半晌,端起那隻大量杯,狂灌了一氣自來水,然後,抹抹嘴,自以為豪氣衝天地對他說:我願意永遠跟你做喝自來水的朋友!
他笑了,我也笑了,我們笑得前仰後合,直到流出眼淚來。
那時的永遠,那麼遙遠,因此說起來底氣十足。
東平拿出一副象棋,開始教我下棋。
馬走日,象走田。
棋子在夕陽下拉著長長的影子,他捉著棋子的手指被陽光鍍上了金邊,因此變得半透明起來。他盯著棋盤,我盯著他的眼睛。在陽光下他的瞳孔是半透明的,光與影交織成瑰麗的畫卷,他的眼眸里彷彿有一整個宇宙。那情形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腦海中。
後來,我果然拉了好幾天肚子。
不知何時起,我突然有了很多朋友。也許是六年級暑假媽媽從日本帶回的衣服和文具起了作用,亦或是我的成績莫名其妙地好了起來,總之,我身邊突然多出了很多人。對於這些人,我只感覺到自己的時間被瓜分了,感到厭倦,時常皺著眉頭惡聲惡氣地呵斥她們。可是我這種姿態卻讓更多的人以跟我交了朋友為榮了。人真是奇怪的動物。
東平開始站在暗處等我。有時回家路上也有甩不掉的「朋友」,東平就遠遠跟在後面。
我問:你幹嘛躲躲閃閃的?
他嬉笑著,半真半假地說:哈!我怕給你丟人哩!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
他撓撓頭說:你那些朋友一個個都那麼光鮮,我……
我打斷他: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東平,我只有你這一個朋友!
這話說完沒幾天,我就在他身邊發現了一個女孩。他的同班同學,一個嬌小、活潑的女孩。我們在走廊里迎面相遇,他為了躲避那個女孩的追打,差點把我撞倒。我問他:這是誰啊?
他攬過女孩的肩膀,大大咧咧地說:我馬子!
女孩掙脫他,清脆地笑道:去~你~媽~的!
一個說髒話的女孩,一個美麗的女孩。雖然是玩笑,卻真真切切地刺痛了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接觸任何一個女孩的身體,任何一個。
我轉身就走,回到教室,趴在桌子上哭了整整一節課。
放學後他還是來等我回家,我連自行車也沒有取,偷偷從後門溜走了。
第二天早上,他等在樓道口,我從二樓的陽台翻到另一個樓道走掉了。課間,我看到東平在他們班門口罰站,他肯定是遲到了。我們這樣捉了一個星期的迷藏,他終於堵住了我。他問我:我怎麼惹著你了?
我說:沒有啊!話音未落,不爭氣的眼淚就滴了下來。
他說:你到底怎麼了?
我心裡一陣五味雜陳。年少的心,敏感的心,一句話就有一萬種的解讀,每一種都指向模糊但殘酷的結論。我問:東平,我是誰?
他說:咦?難道你忘了自己名字了?
我厚著臉皮脫口而出:東平!我是你的誰?
就因為這句話,後來,他一直說,是我先向他表白的。但是當時,他嬉皮笑臉地回答說:哈!你是我妹啊,輩分沒錯吧?
十個字,我像記仇一樣記了小半輩子。我以為他會說我們是朋友,可是他油滑的、避重就輕的回答讓我深深絕望了。
從那天起,我開始喊他「東平哥」,到現在都沒有改口。
我們在麵館坐了很久,他說:不讓吃,能不能也別讓我聞了?你這麼折磨我,對得起一個改過自新的好公民嗎?
他的用詞又陌生又奇怪,我轉身又買了一碗面給他。他挑著面,沒有那麼狼吞虎咽了。我看了看店裡的大鐘,九點多了,我想像著接親的人是不是已經到了賓館,爸爸媽媽是不是該著急了呢?爸爸有高血壓,最怕生氣,我是不是該打個電話回去呢?唐駿又會怎麼樣呢?我還從來沒見過他著急上火的樣子。
唐駿,基本還是一個陌生人。
東平突然抬起頭問我:小瓊,你說我也開一家麵館怎麼樣?
我張大了嘴,半天才問道:怎麼突然想開麵館了?
他說:我在「裡面」弄到了一個調湯的秘方。
我笑得要岔氣。
他正色說:我是認真的。小瓊,我終於想明白了,如果……如果你還肯等我,給我三年、不,兩年時間,我起個誓,我會風風光光的娶你的!
我的笑容頓時僵在了臉上。
我的自行車丟了。放在學校的車棚一個星期沒取,於是丟了。不過,我並不在意。我感覺到自己整個人變成了一具空洞的瓷器,然後又被風化成了一堆碎片。我的座位在窗邊,窗外就是操場。每周二和周四的上午第三節課,是東平他們班的體育課。我長長久久地瞟著窗外,後來,我的眼睛開始有些外斜視,可能就是那時造成的。
東平在人群中很好辨認,他比其他人都要高出一大截,而且總是穿著一件顏色非常奇怪的運動服。後來我知道了,那是他爸爸年輕時穿過的衣服,紅藍配色,有著一種悠遠的年代感。我看著他,他毫不知情。這讓我有了一種莫名的興奮。人類本能的窺視欲,並沒有什麼需要特別譴責的。他和大家一樣圍著操場跑圈,一圈又一圈。不知怎地,我有些生氣。我總覺得東平應該跟大家不一樣,他不應該跑圈,應該站在一邊或者飛起來——那段時間,我患得患失地要發瘋。
東平沒有讀完初中。他最後一次等在我家樓道口,那是九月三號,星期一,初三第一學期開學第一天。他對我說:小瓊,你能陪我翹一個上午的課嗎?
一個暑假沒見,他更瘦了,整個人變得黝黑,他說是因為在家一直干農活兒的緣故。他的臉上一片愁雲慘霧,我問:出什麼事了?
他說:走走再說。
我們一直走到郊外去,老地方。走了好遠的路,碰巧那天我為了貪漂亮穿了一雙帶跟的鞋子,我的腳在半路上就疼了起來。如果是往常,東平一定會發現的,可是那天,他魂不守舍地厲害。
不過,這比起東平告訴我的話,就不算什麼了。我們終於走到了,沒想到「老地方」正在挖坑填地基,我們只好繞了好遠的路,才找到一個缺口,翻了進去。我們並排坐在一個土檯子上,東平隨手拔下一根小草,把莖部放在嘴裡嚼著,半天,說:我媽讓我不要讀了,說反正我的成績也不好,是不可能考上大學的,不如早點賺錢,以後好供東明讀書。
東明是他的弟弟,在鄉下上小學,我在周末見過他兩三次,他完全就是一個小號的東平。我目瞪口呆,半晌,結結巴巴地說:可是……可是……國家有九年義務教育的啊!
他笑了:哈!那又怎麼樣呢,我們老家從來沒上過學的孩子一抓一大把!
我問:那你要去哪裡呢?
他說:反正我不會離你太遠的!
我的眼淚頓時要湧出來。可是馬上又察覺出也許這只是一句敷衍的回答,想不到後來他用了好多年的時間去實踐這句話。
我們看著正在被圍起來的荒地,一個時代就那樣結束了。
過了沒幾天,我的那幫「朋友」告訴我,東平在學校門口那個麵館里當了撈麵工。她們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帶著一種純真的殘忍,說完還仔細觀察著我的表情。
我又一次翹了課,跑到麵館去,十點多,食客不多。東平穿著白褂子,帶著白帽子,站在灶台裡面,很是像模像樣。我機械地開了票,把那張薄薄的小票遞給他。他一愣,然後就笑了。
我吃著那碗面,筷子一攪動,大量的牛肉塊從碗底翻了出來。我根本沒有注意到他是在何時做了這小小的手腳的。我吞下了那些牛肉塊。東平裝作無意路過我的桌子,把一張字條留在了上面。
我攥著那字條,一直等跑到學校女廁的隔間里,插上門,才打開了它。墨跡因為未乾有些沾染了,上面熟悉的筆跡寫著:
小瓊,我說過我不會離你太遠的,現在相信了吧?(這句話後面還畫著一個很醜的笑臉)你每天都來吃面吧,我給你多放肉。你太瘦了,應該多吃點肉。不過,我現在每天凌晨三點就要起床,晚上七點就要睡覺了,以後就不能陪你上學放學了,你一個人路上一定要小心,過馬路一定要左右看,記住,兩邊都要看!
那字條漸漸有了些被油漬的感覺,我放在鼻子下面聞了聞,一股面鹵的味道。我突然特別想哭。
後來,我每天都早起半小時去吃面,東平慢慢地開始把紙條藏在面碗下面遞給我,我接過碗,感覺到碗底那紙條的觸感,他的眼神並不與我接觸。我端著面,找到座位,然後把紙條揣進兜里。碗底總是藏著大量的牛肉塊。藏紙條和偷偷加肉這兩件事,我始終都沒有看清他是如何做到的。東平有著無與倫比的手速。
我總是坐在面對他的座位上,他時不時地忙碌著,看上去就像一個普普通通的麵館夥計。而我挑著面,看上去就像一個平平常常但是吃得磨磨唧唧的食客。東平的紙條就待在我的兜里,這給了我極大的安全感。
我保留著那些紙條很久,編了號,一張張捋平了保存起來。天知道那個鞋盒子是怎麼經歷了無數次的顛沛流離的。可是,這東西最終還是被我媽媽付之一炬了。東平寫他的一切,寫下鋪打呼嚕的老師傅是多麼讓他絕望,也寫煮肉時壯觀的景象怎樣震撼了他,還寫老闆是怎樣買到了便宜肉並提醒我這幾天不要去吃面,當然,寫得最多的還是形形色色的食客和他幻想出來的他們的故事。只是,他的話題和目光都再也不會離開麵館,什麼唐詩宋詞和一千零一夜,似乎已經離他的生活很遠很遠。那時的我,已經悲哀地意識到,東平似乎完全被禁錮在了這小小的麵館里。
我的「朋友」們問我:你怎麼還跟那個東平來往啊?
又說:多丟人啊!
我說:你們知道嗎?整個麵館里,只有天分最高的人才能當撈麵工。因為要記人、記面,還要記順序,一個都不能錯。而且手底下還得穩、快、准,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她們就笑,笑得讓我想在那些笑臉上面狠狠踏上幾腳。可是,最終我只是惡狠狠地瞪了她們幾眼。
我得罪了所有的「朋友」,又變成孤家寡人了。不知道哪個記仇的,告訴了麵館老闆東平多給我肉的事。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做言多必失,東平提醒過我,關於這件事一定要守口如瓶,可是我把它告訴了所有的「朋友」,僅僅是為了炫耀一下。
那天我剛從東平手中接過面碗,老闆突然不知從哪裡竄了出來,他搶過我手中的碗,對我說:小姑娘,不好意思了,你吃下一碗吧,這碗不幹凈!
與此同時,東平被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一把拉開。我的手裡攥著紙條,心跳得咚咚響。那男人又給我盛了一碗面,我機械地端走了它。等我把面放在桌子上,東平和老闆都不見了。
大家都注意到我們這兩個奇怪的人了——一個不動筷子,另一個連吃了三碗面。東平柔聲問我:不知道以前你跟我說過的話,還算不算數了?
我努力回憶著,我說過太多的話,他到底指的是哪一句呢?毫無頭緒,最後我只好問:什麼話啊?
他明顯地失望了:你都不記得了,那肯定是不算數了!
店裡的大鐘響了。十點了。我對他說:咱們等下再說好嗎?我得打個電話去……工作上的事,得交代一下。
他說:現在不是雙休日了嗎?你怎麼星期六也要上班啊?
我又一次語塞了,想了半天,說:有同事加班,我這裡要囑咐他們一點事。
他又說:看來我們小瓊這是當上領導了?
我揚了揚手機,對他說:東平哥,等我幾分鐘,我就回來。
我跑到麵館外面,剛打開手機,唐駿的電話就打了進來。我等著他掛掉,可是他一個接一個地打,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我只好接了起來。
一聽到我的聲音,唐駿就吼道:李瓊!你tmd死哪兒去了?!
這是唐駿第一次對我說髒話。我說:對不起,我……
他說:你別跟我說對不起,早上六點半你就開車上高速了,你這是要逃婚?
我問:你怎麼知道?
他說:你爸調的監控!
我問:你現在在哪兒?
他說:在XX賓館啊,難道我也tmd跑了!
XX賓館正是我們要舉行婚宴的地方。我問:我媽在你旁邊嗎?能不能讓她接一下電話?
他說:李瓊,我哪點對不起你了?你這麼毀我?我領導同事全來了,你讓我以後怎麼混?你哪怕明天就離婚,今天你也得跟我把婚禮好好辦了!我再給你半個小時,你不來,就等著瞧!我要讓你……
我按掉了電話,然後馬上給媽媽撥了過去。接起來的是爸爸,他咆哮道:死丫頭你是不是腦子壞掉了?!
語速很快,吐字清晰,看來爸爸一切正常,我又按掉了電話。然後,再一次關了機。
我和唐駿相識不過三個月。媽媽說他好,爸爸也說他好,整個世界都把他誇成一朵花,參照物當然就是東平。
一年多以前,爸爸問我:你不會真的還在等那個殺人犯出來吧?
我沉默了,否認過太多次了,我也終於把自己拖成了家裡的頭號大難題。那天我不知怎地,忽然心一橫,就對爸爸說:是的,我在等他。說完,想想,又加了一句:爸爸,我已經是個成年人了,請你尊重我的感情。
爸爸的眼睛裡透出異樣的光來。他也沉默了一會兒,終於,咬牙切齒地說:你要是執意嫁給那個殺人犯,爸爸就在你們的婚禮上一槍崩了他。他一邊說一邊擺弄著他的槍。
爸爸是個老警察了,他應該很明白過失和故意的區別,當然,對於東平來說,這兩種說法都不合適,這件事爸爸很清楚。可是他就是要混淆起來,等著我去爭辯。就像一個圈套。我繞過了它,說:你殺了他,那我也不活了——你還是賠了。
爸爸又說:哼,你嚇唬誰!你王叔叔可就管那個監獄,讓他時不時給那個殺人犯來點兒「特殊照顧」,或者乾脆讓他「自然減員」,那可是我一句話的事兒!
後來我再去看東平,一連好幾次,東平臉上都帶著傷,很重的傷。我終於知道了爸爸不是說說而已。那時東平還需要服刑四年。
我哀求爸爸,是真正的哀求,跪在地上,涕淚交流。爸爸氣得渾身發抖,說:沒想到我的女兒這麼賤,為了個殺人犯下跪!
終於,爸爸逼著我寫下了「今生今世不再見東平」的保證書,還按了手印。作為交換條件,他答應我不再對東平搞「小動作」。
媽媽就在一旁看著這一切發生,她沒有勸我們任何一個人。
沒等我臉上的淚痕干透,他們就給我安排了一次又一次相親。
唐駿確實沒什麼可挑剔的,名校畢業,光鮮的工作,清白的家世。不過,我之所以挑中了他,只是因為他長得有點兒像東平,特別是笑起來的時候。
我覺得累,每次見到唐駿就很累。我總對他說:你笑一笑吧。
在他笑起來的時候,我就狠狠地盯著他看。
可是他一開口,一切就都幻滅了。略帶京味兒的普通話,聽起來那麼陌生。
爸爸媽媽說:先訂婚吧。
於是就訂了。
後來,沒過多久,家裡就開始給我籌辦婚禮了。新房,不再有塗料的味道,刷著淡粉色的乳膠漆。唐駿問:這個東西擺在哪裡?那個東西又放在哪裡?
我說:都聽你的。
唐駿笑了,他心滿意足。
爸爸媽媽也心滿意足。
那就這樣吧,我覺得放棄也挺好,讓自己隨波逐流,不賴。
撈麵工東平的最後一張紙條上面寫的是什麼,不可辨認了,因為在老闆與我爭搶面碗的時候,完全被浸濕了。東平的藍黑色鋼筆字跡變成了一團藍黑色的污漬,而我的右手紅腫了好幾天,只是被燙傷時竟然完全沒有感覺到疼痛。
一連好幾天我都徹夜未眠,上課時也一直在神遊,直到東平出現在我面前。
鼻青臉腫。
他始終不肯說是誰打了他。我問:那麵館的活計還能做下去嗎?
他說:哈!不幹了,我準備學汽修,有個手藝還是好些!
他一句指責我的話都沒說,這讓我更難受了。我問:學什麼?
他說:修汽車!
我又問:在哪兒學?
他說:不知道呢,我會找個離你近些的地方的。
衛軍汽修店,離我的學校兩站地。我辦了公交包月卡,每天放學後去找東平。店裡的夥計們見到我就起鬨,喊:平娃子,你家尕媳婦來了!
一開始我滿面通紅,後來慢慢地皮糙肉厚了。東平總是在幹活,仰面躺在車底下,平車刺啦一聲划出來,他探出腦袋時,總是一張大花臉。咧嘴一笑,只見一口大白牙。
他的師父,一個大鬍子的中年男人,姓徐,這時總是說:去吧。
東平就洗手、洗臉,然後陪著我出去。他指縫裡的黑色油污從來沒能洗乾淨過,後來那油污甚至滲透了他的掌紋。他攤開手掌,一張蜘蛛網一樣的掌紋就會顯露出來。我曾是個對於指甲的潔凈有著異乎尋常的敏感的人,如今也覺得沒有什麼了。東平重新定義了很多在我看來是標準或者及格線的東西,再次證明了底線這東西其實並不存在。
東平漸漸留長了頭髮,扎一隻小辮子。他說長發更適合在車底工作,紮起來不會被弄髒。我從沒有告訴過他,那時的他,是我最喜歡的樣子。
那時學校還有晚自習,我已經跟家裡說好了晚飯不回家吃,東平和我幾乎每天都一起吃晚飯。我們最常光顧的就是路邊攤,初三那年我們幾乎吃遍了小城所有的路邊攤。東平沒有什麼錢,只有徐師傅想起來的時候會塞給他五塊十塊。而我的晚餐費也很難讓兩個人填飽肚子。那時我總覺得東平的飯量很小,他對於我也有這樣的印象。其實我每天都在餓肚子,想來他也一樣。一碗淺淺的炒涼粉,兩個人經常吃不完,你推我擋,每當回想到這裡,我就會不由自主地笑出聲來。
思念東平的感覺,就是餓肚子的感覺。晚自習,我寫著作業,肚子就咕咕叫起來。慢慢地我愛上了餓肚子和隨之而來的種種不適,這種感覺讓我認為東平時刻都在我身邊,我們可以分擔一切,包括飢餓和痛苦。
掛掉了爸爸的電話,我回到麵館裡面。東平問我:你今天是不是有什麼事?怎麼魂不守舍的?
我在心裡說,是的,我今天本來要結婚啊!可是,我只是擠出一個笑容:沒有,我就是早上起得太早了。
他說:最近我想了很多,我這輩子沒對不起過什麼人,唯一對不起的就是你了。我知道你不愛聽這個,但還是讓我說完——原本以為我沒有可能再補償你了,你不知道,有段時間我過得……每天都……算了,不說這個了,總之現在我出來了,小瓊,你別笑我,我……特別想見到你。我……我就想問問你,咱倆……還有可能嗎?
我看著他,又一次想到了爸爸那些狠話和他做的不光彩的手腳。如果東平知道了這一切,會發生什麼事?
東平也直視著我,他的眼神亮閃閃的,卻又那麼柔和,那麼……充滿期待。我的大腦飛速旋轉著,思考著一切可能性。爸爸會怎樣?媽媽會怎樣?唐駿會怎樣?我又會怎樣?最重要的是,東平會怎樣?可是我最終說出來的是:你後悔了嗎?
是的,我懦弱地轉移了話題。東平的眼睛裡那種精光頓時消失了。當然他知道我指的是什麼事,他低下頭,半天,瓮瓮地說:不後悔。
我把玩著桌上的醋壺:東平哥,我到現在都沒有想通。
他說:其實我自己也沒有想通,不過,我不後悔。一切都是命。
東平並沒有殺人,殺了人的是東明,東平給他頂了罪。那年東明在省城上大一,同時帶著好幾份家教。一天,回學校的公交車上,他捉住了一個小偷。不料小偷還有同夥,他們拉扯著東明下了車,東明一掙,一個倒霉的傢伙仰面倒地,後腦正磕在路牙的尖角上面。
東明躲在一個廢棄的爛尾樓里,給東平打電話。那時,東平正在刷房子,地上滿鋪著報紙。那房子我們剛剛租下,還一天都沒有住過。東平接到電話,臉色灰白。所有報紙都被踩亂了。至今我仍記得,他帶著一頭白灰就去了。
我隔幾分鐘就檢查一下手機,可是他一直沒有打電話來。
深夜,他回來了,對坐在地上傻等的我說:那人死了。東明殺了人。
我看著他,我知道還有下文。
他又說:我準備替他去自首。
我渾身顫抖起來,指甲都扣進了掌心。我問:你是在通知我,還是在跟我商量?
他咬了一下嘴唇,說:是……通知你。
我又問:憑什麼?憑什麼是你?
他說:東明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學,他的前程不能毀掉。
我說:那你的呢?你的前程怎麼辦?
他說:這也是家裡的意思。我這輩子就這樣了,小明不一樣,他……他還有大好的前程。
我哭道:那我怎麼辦?
他說:……我對不起你,小瓊……你忘了我吧。
我大哭:不!
他說:只能這樣了……而且,我媽說,我不去頂罪,她就上吊。
這話一下子給我了靈感,我攀上窗檯,扶著牆探出身子,對他說:你要是去頂罪,我馬上就跳下去!
隔著那麼遠,我都看到他立刻出了一頭汗。他的聲音顫抖且嘶啞。他說:小瓊!快下來!求你了!快下來!
我哭道:你先答應我,不許去!
他沉默了幾秒鐘,下定決心般說:好,不去了。說完試探著走過來,向我伸出手。
我把手遞給他,不料立刻被他一把拉了下來。他抱住我,顫抖著。過了幾分鐘,他突然發力,把我的雙手反背在身後。然後,他拿出我的手機,我看著他撥通了我媽媽的電話。他任我掙扎著,就是不放手。
媽媽來了,東平走了。我哭,我鬧,我絕食。畢竟,小時候我們沒有一起生活過,媽媽對我的容忍度很快達到了極限。她把我送進了醫院。輕度竭斯底里症。我被注射了鎮靜劑。後來每天吃一大把葯。慢慢地,我不僅忘記了東平,甚至連我自己是誰都快忘記了。
幾個月過去了。我變得沉默,無緣無故地就感覺到很快樂。於是,大夫告訴我媽媽,我痊癒了。
我回到請了長假的單位,那時我在一家三流雜誌社做美術編輯,每天的工作就是把方塊字掐頭去尾放進格子里,然後P掉別人圖片的LOGO拿來當成自己的用。工作簡單極了。
我也回到了那間出租屋。東平的一切印記都被媽媽抹除了。只有那刷了一半的牆,還有早已乾涸的大半桶塗料,還在挑動著我回憶的神經。塗料的味道,正是東平那一晚頭髮的味道。潮濕、刺鼻、親切。我重新拎回一桶塗料,一個人刷完了房子。我揮動著滾筒,記憶大段大段閃回我的腦海。
那是停葯的第三天,深夜,我從噩夢中驚醒,一切曾經歷過的記憶都回來了。東平,他在哪裡?我撥通了東明的電話,響了一聲就被接起。東明問道:姐,你……出來了?
聽到他的聲音,我萬念俱灰。我問:你在哪兒?一邊問,我一邊穿上大衣。
他說:我在街上。
我問:具體在哪兒?
他突然哭道:我也不知道我在哪兒,姐,我在街上,一個人也沒有。
我找到了東明,他在深夜的街頭遊盪。他說:姐,我想死。
我問:東平呢?
他抬頭看我,滿臉的鼻涕眼淚。他說:我哥他被判了十二年。
雖然早已知道結果不會差太多,但是親口聽到他說出來,我還是立刻一陣眩暈。
如果那晚我注意到東明那反常的一切,也許很多事就會不一樣了。
我問出了監獄的地址,然後就走了。我走的時候,東明坐在街邊的長椅上面,他一直在哭。記憶中的東明,最後留給我的就是那一副哭哭啼啼的樣子。他長得和東平幾乎一模一樣,但是他們是那樣不同的兩個人。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東明,那是所有人最後一次見到東明。那晚之後,東明再也沒有出現過。三個月後,學校的曠課開除通知送到了東明母親的手中。她找到我,我們這才發現,東明早已不知所蹤。
東平在衛軍汽修店幹了整整四年,兩年的學徒、兩年的徒工。中考後,我毫無懸念地升入了小城唯一的高中。我們見面的時間變少了,因為那所高中是全封閉管理的寄宿制學校。我只有在周末能見到他,可是周末偏偏是汽修店生意最好的時候,他總是在忙,我找到他的時候,他總是在車底瓮瓮地答話,只有兩隻腳露出來。
東平每天都會寫信給我,在我周末去找他的時候,總有七封厚厚的信在等著我。而我也幾乎時時刻刻在給他寫信,自習寫,上課偷著寫,回到寢室繼續寫,熄燈後在被窩裡打著手電筒寫。我們無話不談。東平飛快地成熟起來,他總能一眼看透一切問題的本質,讓我對於他整個人有了新的認識。
後來,我高二那年六月的一個周末,小城發了洪水。這種事實在很少發生,因此一開始誰都沒有當一回事。那天,東平難得地請了假。我們還是跑到小時候郊外那塊荒地去,只是那裡早已變成了一個公園。有假山,有人工湖。我們坐在湖邊,看著一些老頭子釣魚。那天每人都滿載而歸。
烏雲幾乎是瞬間就壓了下來。雨點砸在身上,打得人生疼。東平脫下自己的襯衫舉在我頭上,對我說:是雷陣雨。
可是雨一直下了一整夜。湖邊碼頭那塊地方,在我們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就被洪水包圍了。我們被困住了。一起被困住的,還有幾個老頭子。那一夜,東平一直緊緊地抱著我,他的體溫源源不斷地傳遞給我。我在後半夜就開始發燒,東平急得要發瘋。
第二天,救援的人來了。開著橙黃色的小船,我們被接到了船上。東平抱著我,我的頭髮凌亂,表情獃滯,穿著他的襯衫和長褲,都濕漉漉地貼在身上。而東平只穿著一條平角褲,他的腦袋緊貼著我的臉,他的表情那麼嚴肅。我記得這樣清楚,是因為一個好事的記者拍下了我們的照片並發在了小城唯一一份報紙的頭版。
徹夜未歸的原因,不用我再解釋了。據說學校里掀起了軒然大波。媽媽回來了,買了機票連夜趕回來。從醫院的病床上拉起我,劈手就是兩個耳光。東平攔住她,擋在我面前。
東平說:阿姨,小瓊病著,求您不要打她,想打,您就打我吧。
媽媽說:你這個小流氓,你不要得意!我女兒的便宜不是那麼好沾的!我會報警把你抓起來的!
東平被媽媽趕走了。直到兩周後,我出院的時候,他又來了。我問:你去哪兒了?
他說:我一直在病房外面,你媽媽不讓我進來。
我問:那你這會兒怎麼進來了?
話音未落,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包著頭巾的農婦走了進來,媽媽緊跟其後。
媽媽說:我讓他來的。小流氓,我告訴你,你要是說了一句謊話,今天我就讓你好看!
農婦看了我一眼,走到東平面前,用方言問了他幾句話,我沒有聽懂。但是我聽出來了,東平稱呼她「媽媽」。
我再看向那農婦,眉眼果然有東平的樣子,看起來親切多了。
一個戴眼鏡的老大夫走了進來,她拉上了帘子,只把她自己和我留在裡面。她對我說:把褲子脫了。
我問:為……為什麼?
她說:檢查!
我還處於渾渾噩噩的狀態,於是順從地脫掉了褲子。
老大夫說:再脫,褲衩也脫了!
我遲疑了一下。
她說:你快點兒,我還忙著呢。
媽媽在外面說:小瓊,趕快讓專家檢查。
我只好再脫。
老大夫說:躺下,兩腿分開,舉到頭頂上。用手扳住。
她的語氣冰冷,外面鴉雀無聲,氣氛奇怪極了。我似懂非懂,噙著眼淚,順從地照辦了。
老大夫戴著手套的手指一樣冰冷。
幾分鐘後,她說:好了。穿上吧。
等我穿好褲子,她拉開帘子,我看到她對著我媽媽點了點頭。媽媽一副如釋重負的表情。東平的媽媽也是。
遲鈍如我,很久之後才明白那天到底在檢查什麼。每當想起這件事,我的眼眶中就蓄滿了淚水。
那以後,我和東平的一切都變得不可告人了。我藏在學校宿舍的信也被翻了出來。當然,沒什麼特別需要翻找的必要,它們就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我床下的鞋盒子里,連同東平在麵館工作時寫給我的紙條一起被繳獲了。
媽媽一封封地看那些信和紙條,然後,把它們都燒了。同時,她把我罵得體無完膚。她說:早戀就算了,可你看看你找的是個什麼東西?!修理工!端面的!李瓊,你真是出息了,你是要把咱們家的臉丟盡才滿意嗎?
她又說:再讓我發現你跟那個小流氓糾纏不清,我就告訴你爸,讓你好看!
我爭辯道:東平不是小流氓!
她說:不許你再提那個小流氓的名字!
後來,直到東平打電話給她,媽媽真的一次都沒有再聽到過我提到東平的名字。
見到東明的第二天,我去監獄看東平。連去了兩次都沒有見到他。第一次不是接見日,第二次沒有帶身份證。第二個月的接見日,我終於見到了他。他被剃掉了頭髮,看上去陌生極了。他對我非常冷淡。他說:不是跟你說了嗎,讓你忘了我。你還來幹什麼?
我強撐的笑臉頓時被他的話冰凍住了。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東平哥,你別這麼對我說話好嗎?
他說:小瓊,別任性了,放手吧,你能找到比我好得多的人,不要鑽牛角尖了。
我說:你說這樣的話,只是為了讓我傷心,讓我死心吧?東平哥,我會等你的,多久都等。
他苦笑了一下,說:等我出去,恐怕頭髮都白了!小瓊,放手吧,你放手,我心裡也能好受一點!
我說:不!絕不!
然後我就一直盯著他,他也看著我。我們連眼睛都不眨地對視著,直到接見時間結束。
我每個月都去看他。他很少說話,也從來不笑。他的眼神那麼憂鬱,那麼愁苦,每一次都讓我肝腸寸斷。
一年後,他終於知道了東明的事。再也瞞不住了。對於東明一次都沒有去探視他這件事,一開始他感到萬念俱灰。想了很久,慢慢地明白了。有次我一去,他就死死盯著我問:小明是不是出事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滾落的眼淚出賣了真相。
後來,他對我說:小瓊,我現在相信命運了,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
我說:你不要多想了,也許小明只是承受不了這麼大的壓力,隱姓埋名去了別的地方生活。
他說:怎麼可能,我太了解小明了,他……
我打斷他:東平哥,你還有我啊。我說過,我會一直等你的!
他突然暴怒起來:你走!再也不要來了!
我還是每個月都去。他也不跟我說話,低著頭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只是,他也從來沒拒絕過見我。這讓我覺得,我們總是還有希望的。我努力賺錢,給他上了小灶,盡我所能地讓他的日子不那麼難捱。
再後來,他的母親去世了。沒受什麼罪,農忙時節一頭扎在了地里,發現時已經沒了氣息。這個死訊又一次由我傳達。我不知道自己怎麼總是扮演這一類的角色。母親是他唯一的親人了,我不知道他在聽到這個消息後,那面無表情的背後是怎樣的悲痛欲絕。
我又一次對他說:東平哥,你還有我,我會一直等你。
再再後來,有一天,他就突然拒絕見我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永遠不會知道了。我又去了五次,每一次都吃了閉門羹。於是,我開始給他寫信,每天一封,就像他曾經寫給我的那樣,一周寄出一次。我寫我的生活,我的一切,事無巨細,連早餐吃了什麼都要寫給他。每封信的結尾,我都會抄給他一首詩。我買了一本李白全集,在裡面仔細挑揀著那些看起來豪情激蕩的篇章。
可是,他從來也沒有給我回過信。
以前,我一直感覺有兩個東平,現實里的和信里的。現實里的他,永遠忙碌在那個小小的汽修廠,信里的他,一直陪在我的身邊。
高三一年,我和東平主要靠一個熟識的同學傳遞信件的方法交流。東平的信還是一天一封,而我在繁重的課業壓力下,只能每周回一封簡短的信。後來,我考上了大學,就是後來東明考上的同一所,省城的大學。
寢室的同學都知道我有一個「社會上」的男朋友,只是沒有人見過他。爸爸媽媽警告過我,如果被他們發現我和東平還有來往,就會掐斷我的生活費。
東平也來到了省城,他在離我的大學非常近的地方找到了工作,還是做汽修,他已經是一個嫻熟的技工了。東平住在汽修廠的宿舍里,我住在大學的宿舍里。並沒有什麼更進一步的故事發生。他沒有說過,我也一樣,但是我相信在我們心裡,那個語調冰冷的老太太永遠揮之不去。一想到這一點,我就有嚴重的不潔感。
大三那年,我們迎來了十周年,相識的紀念日。還是東平提起的,他說,怎麼也要紀念一下。我笑了,想到寢室的同學向我描述她剛剛開始的初戀時那神情,我和東平卻彷彿已經過了整整一生。我們的故事開始得太早,竭盡全力得也太早。有時候我會覺得又溫暖又疲憊,只是我從來沒有把這種感覺告訴過東平。我們買了蛋糕,東平在一家酒店裡開了房間,我們在昏暗的燈光下久久地擁吻,後來,終於完成了那件里程碑一樣的事。
我大學畢業那年,東平和兩個夥計合開了一個小小的汽車美容店。裝修的時候,每一顆膨脹螺絲都是他親手打進牆裡的,每一塊地磚都是他細細鋪好的,花紋嚴絲合縫,一切看上去都充滿希望。那是八月,一切都剛剛起步。東平的口碑為他帶來了不少客戶,新的、老的。我們租下了一間小小的公寓,準備粉刷一新後搬進去。我也找到了工作,雖然只是一個三流的雜誌社。
可是這種局面只持續了不到三個月。九月,東明考上了大學。十月底,就發生了那件萬劫不復的事。
食客越來越多了,我和東平走出了麵館,為後來者騰出位置來。已經11點18分了,不知道賓客們準備何時開席?或者已經散去?這未竟的婚禮變成了怎樣的局面呢?
我們走向停車場,突然,我看見唐駿靠在我的車頭那裡。他穿著新郎的禮服,吹了頭髮,胸口別著花,看上去比第一次見他還要陌生。他顯然已經看到了我們,因為他大踏步地走了過來。
唐駿走到我們面前,咬牙切齒地說:李瓊,不介紹一下嗎?
我說:這是東平。東平,這是唐駿。
東平看了我一眼,狐疑地伸出手去。
唐駿沒有伸出手來,他學著我的語氣:——這是唐駿,md唐駿是你什麼人,你倒是說啊!
我看著唐駿,對東平說:是個從今天開始就跟我沒關係的人。
唐駿說:行啊李瓊,你夠狠的啊。你要逃婚,也不用挖這麼個骨灰盒裡出來的傢伙當擋箭牌吧?你這是在侮辱我,還是侮辱你自己?
東平瞪大了眼睛問我:逃婚?逃什麼婚?
唐駿說:大哥,你當群眾演員都沒這麼不走心吧?今天我們倆要結婚,你總知道吧?
唐駿,眼高於頂。也理所應當地認為我也一樣。恐怕他這輩子都不會相信,眼前這個穿著洗得發白的過時運動服的東平,就是我心心念念了二十多年的那個人吧?
東平半天才反應過來,他遲鈍地問我:你要結婚了?就今天?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東平再問:跟他?
唐駿揪住東平的領子:你什麼意思?
東平暗暗用力扳掉唐駿的手,我看到唐駿的表情抽搐起來。東平說:沒什麼意思。說完,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不祥的預感升起。我說:東平,你聽我解釋。
唐駿冷笑道:解釋?難道你不應該先跟我解釋一下嗎?
東平擺擺手,說:真對不起,小瓊,我這人怎麼總是給你惹麻煩!
說完,他轉身就走。
我想要追,但是被唐駿死死拉住了手腕。我看著東平越走越遠,到了一個岔路口,他突然跑了起來,三兩步就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了。
唐駿說:走吧,還等著開席呢。妝是來不及化了,把婚紗換上就行。你這些破事兒我就不追究了,不過,你記住了,再有一次……
他說著,手指暗暗用力,我的手腕疼了起來。
我最後看了一眼東平消失的方向。
唐駿坐在副駕,他吃力地從腳下拎起一個東西來。他說:這tm什麼破玩意兒?
我瞟了一眼,手中的方向頓時偏了。那是東平的書包。
一腳急剎,唐駿的腦袋撞在了儀錶台上。
車在路中間停了下來。
一把從唐駿懷裡搶過那隻綠書包,沉甸甸地極有分量。我解開抽繩,裡面滿滿的,都是信。熟悉的信封,熟悉的筆跡,那是我寫給獄中的東平的信。有些信封上還沾著血跡。我向下翻去,果然下面是東平的回信,只是一封都沒有寄出。
我跳下車,抱著那隻書包,向著東平消失的方向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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