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美景奈何天
「三兒,老哥哥求你個事兒。」
方易執箸的手頓了頓,還是銜了塊肉回來。
除了潘瑞興和一干老夥計外,挺久沒人這麼叫他了。
他剛進城跟著平四爺混的時候,大家都叫他方禿子,手黑,干起架來不要命。接著是小方子。往後成了三兒,因為他認了四爺做乾爹,排在四爺兩個親兒子後頭。再往後是方三少,四爺死了把產業留給他一塊,就成了方三爺。
「說吧,潘哥。」他抬眼望著對面這個局促而蒼老的漢子,不大敢把他往當年那個京城凶煞上靠。
「幫我看個人。」潘瑞興捏著一隻掐絲琺琅酒碗,指尖攥得發青。「後天我就去南京了。」
「什麼人?」
「這人原先跟著張將軍,後來受了傷,搭咱的車回北平。再多的兄弟不敢細說。三兒,我求你,幫襯著點。」
方易學他,盯著碗碟不說話,尋思著潘瑞興好歹也是條鐵骨錚錚的爺們兒,雖當年給他添了不少麻煩,開口求他還是第一遭,於是點了頭,「得,潘哥,一句話的事兒。」
潘瑞興端起來酒碗一飲而盡,登時從頸子紅到耳根。
方易小口小口地啜著,垂眼偷覷,覺得他是真老了。
「明兒搭檯子,給你踐行。」
方易玩票,平日有空沒空都能哼上兩句,興緻來了還會自己上了妝,正兒八經穿上家什唱。
他在報國寺那片有處三進的宅子,擺弄得張燈結綵,只叫了三四個要好的弟兄,張羅了一桌。
他看到潘瑞興帶了個男人同來,心下瞭然,搭眼一瞧,卻見那人也往自己這瞅。
那人的胳膊吊了起來,劍眉擰著,頭髮亂蓬蓬地豎在腦袋上。
方易走上前去,知道這男子姓陸名雪城,當下寒暄幾句,招待大夥吃喝。待飯菜差不多見底時笑問道:「唱什麼?」
眾人開始起鬨,說什麼的都有,吵吵嚷嚷,突然有個人大聲道:「遊園驚夢。」惹得大夥全回頭去看。
方易望著陸雪城,見那人被繃帶聳起個膀子,還一副氣吞山河的模樣,不覺好笑,隨口應道:「成啊,不過兄弟平常不唱崑劇,只約莫會個調子,獻醜莫怪。」
待方易畫好臉,穿上閨門旦的行頭,裊裊婷婷地從檯子後頭走出來時,眾人都叫了一句好。
這男人清秀得可以,眼邊勾了黑,腮上塗了紅,唇角點絳,弱柳扶風。無怪有好事者謠傳他跟平四爺的關係不清不楚。
幾隻胡琴咿咿呀呀拉起來,方易往前頭這麼一站,盤亮條順,還沒開口,教人骨頭先酥了半邊。
後來哥幾個都喝得爛醉,勾著潘瑞興嘶聲大哭。亂世中人,一去就成訣別,不知道還有沒有命相見。
陸雪城沉靜地坐在一邊看他們鬧,不想驀地被撞了一下,撲了一臉酒,嗆了幾口,回頭一看,方易撲通倒在一邊,妝還未卸,雙頰緋紅,已然睡過去了。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
陸雪城留了半月有餘,潘瑞興有言在先,方易便客客氣氣地待他,什麼也不打聽,好吃好喝地養著,他那點傷也沒怎麼見好。
方易晾著他,這漢子就自個立在一排凋了的夾竹桃前,愣愣地對著院牆上三五隻小燈,也不知在想什麼。
方易見他這樣,便道:「陸兄要是待得厭了,小弟就帶你出去走走。」
陸雪城還未搭話,前廳就傳來一片喧嚷,兩個幫眾撒丫子跑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對方易道:「爺,有人闖宅。」
方易站起身來,應了聲,問:「多少?」
「二十多人。」
「巡哨的都是幹嘛吃的?好幾十人跑過來這會兒才看見?」
幫眾支支吾吾沒說出話來,方易拿手朝後一點指,「把陸爺看好了,他要有個傷筋動骨我要你們的命。」便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他琢磨著這事蹊蹺,雖然只是一處偏宅,道上的人也清楚這是他的地盤,他方三爺的名號說出來也是能鎮得住人的,又有誰會不識好歹地來撒野呢?
方易心思一轉,直覺這幫人並不是為他來的。
廳里已打做一團,方易一直留心注意著後方小院的動靜,沉聲道:「這是哪邊的兄弟?方易這廂有禮了,不知有話不能好好說么?」
那伙人皆著黑衣,有模有樣地蒙著臉,對他的話置若罔聞,只是一個勁的往裡闖。
方易冷笑一聲,揮手一振,兩人就從房樑上慘叫一聲掉下來。
「五子,你去找王局要點人來。」方易對正在掄椅子的一個心腹道,轉身回後院,他知道肯定有人從那處潛進來。
果不其然,兩個幫眾與一夥黑衣人打做一處,方易走上去抬腳踹飛了兩三個,見陸雪城好端端地坐在床上穩若泰山,問道:「陸兄沒傷著吧?」
陸雪城搖搖頭,只看著他。
方易忽覺心裡一悚,愕然轉身,見一個黑衣漢子兩指一彈,飛出一張燃著火的黃表紙,用硃砂染了幾隻鬼畫符,繞過方易,朝陸雪城迅疾無倫地貼過來。
方易當即伸臂擋了一下,那符拍在他胳膊上,就如火燎一般鑽心蝕骨地疼,一股不明的巨力將他推得向後一個趔趄,喉頭湧起一陣腥甜。
陸雪城驀地站起來,把方易攬住,讓他不至摔在地上。
方易掙出來,在小几上磕碎一隻茶碗,將碎片一擲,正卡進那施法之人的咽喉。
這時前頭有人歡天喜地地呼道:「王局來了!」
人頭攢動,一陣喧囂後,又回復寂靜,方易一整衣襟,迎了出去。
方易是個沉得住氣的人,潘瑞興不讓他多問,他就絕不會多問。
那次不明不白的闖宅之後,方易歇了五六天,陸雪城悶聲幫他包紮,說是有祖傳的秘方。不過倒也真有奇效,不幾天就落了疤。
之後他叫了幾個票友來玩。陽春三月,春寒料峭。方易唱了一段鎖麟囊,從台上看到陸雪城躲在柱子後頭看他,一下子忘了詞,被取笑了半天。
「陸兄怎麼不去坐在席上,跟這站著?」方易洗了臉換好衣服,看到陸雪城捏著他上回唱牡丹亭時用的那塊帕子。
「我先拿著吧。」陸雪城見他過來,急忙往後一掖,知道他還是看見了,就正色道。
「這種姐兒腔的東西有什麼用?」方易笑道,「今天晚上大伙兒去外頭找找樂子,你去嗎?」
陸雪城一愣,「行啊,哪裡?」
「八大胡同。」方易壞笑道,「也就是去清吟小班聽聽曲兒嘛,大家都規規矩矩的。」
陸雪城蹙起眉頭,「我不去。」
「怎麼?」
「這不好吧,豈不是對不住老婆?」陸雪城也意識道口氣有點沖了,便勉強打趣道。
「陸兄有家室么?」
「還沒有。」
「那不得了。」方易漫不經心地伸手摸摸冒出芽子的花兒,「那誰讓我今後的老婆不快點遇見我呢?只好各自行樂了。」
「我要是喜歡個人,到死也只對他好,不能去那些地方。」陸雪城望著方易出神道,剛說出口就覺得不大對。
方易微微一笑,像是沒聽見似的。「那就算了,只是要委屈陸兄自己待在家裡了。」
陸雪城看著他走遠,拍拍胳膊上的帶子,覺得挺見好,可以拆了。
那天方易心裡有事兒,聽著聽著覺得不大是味,就先請辭了。
他趕回家去,把後院門一推,看到陸雪城披著件長衫坐在亭子里,對著潭裡的一池死水,見他過來,一對點漆似的眸子璀璨如星光。
方易走過去挨著他坐下,覺得煩悶,撿了塊石頭丟進塘里。
「胳膊好了?」他乜著眼看著陸雪城。
「好了。」陸雪城見方易敞著領口,從湖色春紗直行袍里露出兩段白皙分明的骨節。
兩人相對無言,半晌,陸雪城忽道:「方兄信不信神鬼一說?」
「敬鬼神而遠之。」
「方兄是真君子。」陸雪城道,「不過這一道確乎是有的。」
「你想說什麼?」相識日久,方易說話也就沒那麼客氣了。
「你想不想去京城上邊看看?」
「你帶我飛?」方易沒好氣道。
「對啊。」陸雪城的聲音突然沉下來,溫溫涼涼。「閉眼。」
方易閉上眼睛,覺得陸雪城的手輕輕搭上把他抱起來,又放下。風聲向後掠,方易睜開眼睛,看到了夜裡的京城。
他們在很高的地方,在雲霧與月光之隙穿行,下頭的京城黑洞洞的。
方易靜靜地俯瞰,陸雪城的手勒著他的腰,怕他掉下去,整個人倚著他。
「陸兄是修道之人?」
「對。」
「上次那些人是怎麼回事?」
「是我師父以前招惹下來的,他死了以後他們就找上我了。」
「精通陰陽之術,不是很好嗎?」
「五弊三缺,沒什麼好的。」
方易和陸雪城挨得很近,感到他的呼吸蹭著耳廓。
「方易,我得走了。」
「嗯。」
「我得去點醒一條龍脈。」
「為什麼?」
「龍氣耗盡,國運衰亡。」陸雪城溫言道:「先師傳我尋龍之術,點醒龍脈,改朝換代,就能平息戰亂。」
「合著現在打仗的都是瞎糊弄呢,你隨便點條龍脈就能救世了。」
陸雪城笑笑,「不是瞎糊弄,各人有各人的法子。」
他們又行了一會,陸雪城道:「你能不能等我幾年?」
方易胸臆中不明不白的有點酸楚,「什麼意思?」
「你能不能先不娶妻?」
「我娶不娶妻關你什麼事。」
陸雪城笑了。
「行,給個准數,多久?」
陸雪城擰著眉頭想了半晌,「五年吧。」
「要是五年之後你還沒回來怎麼辦?」
「那就隨便你了。」陸雪城的聲音眷戀而低沉。
方易悲從中來。
陸雪城知道他在想什麼,「修身治國平天下,大丈夫之所為。」
方易點點頭,「我當然明白,各人有各人的法子。」
陸雪城走的時候方易沒設宴送他。
方易站在那排開敗了的夾竹桃前喝酒,哼著一支調子。
好些年過去,連大頭的髮際線也漸漸後移,而潘瑞興則再沒回來過。
「禿子,怎麼好久沒見你搭檯子了?」王大頭把方易的肩膀拍得山響。
「滾你媽的,」方易笑罵道,「你也不看看誰是禿子。」
酒過三巡,方易醉眼乜斜道:「玩物喪志,我都這麼大的人了,不鬧了。」
「七八十的也有玩票的,你搞什麼鬼呢?」
「大頭,我該成個家了。」
「哎喲媽的,」王大頭把酒罈子一推,「開竅了開竅了,明兒我就給你說媒去。怎麼想通的呀?」
「我今年三十四。」方易喃喃道,「這麼些年呢,我不想孤零零的死。不禍害人家小閨女,我找個老姑娘就成。」
「瞧你這話說的,死啊活的。」大頭道,「想嫁給你的姑娘能從這排到皇城根上去。」
涼酒傷人,方易覺得心裡搐了一下。
炷盡沉煙,拋殘綉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曉來望斷梅關,宿妝殘。剪不斷,理還亂,悶無端。
方老爺子快不行了。
家人置辦了衣服壽材,悲悲戚戚地等他咽氣。
老爺子只留了一個最伶俐的孫兒在侍,將死的人,竟煥出迴光返照的矍鑠來。
「魚兒,大頭也去了啊?」
「王爺爺前年去的。」
「吳之渙呢?」
「吳爺爺去了五年了。」
「白小平?」
「三個月前走的。」
「嘿嘿,」老爺子笑道,「你瞅瞅,都死了。死絕了。本來好好地坐在一桌吃酒說話,他們連話都沒撂下一句就走了,留給我好幾盤子殘羹剩飯。」
「得了。」老爺子總氣十足道:「魚兒!拿板子來!」
魚兒小心翼翼地從那口紅木雕花箱子里取出一塊牙板,遞給老爺子。
方老爺子倚在床頭上,闔著眼睛,一手持著板子擊鼓點,一面輕輕唱道:「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雨絲風片哪…」
他抬起蒙翳的雙眼,朝魚兒身後望去,「好久不見,別來無恙哪。」
魚兒驚怖地轉身望去,看到後頭一對敞開的空蕩蕩的門板,再回頭來時,老人神色安詳,牙板放在手邊,已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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