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

學校的鐵門大開,自行車鈴和小販的叫賣聲響成一片,這正是放學時的場景。

張二毛也混在人群之中,大家擠成一片,彷彿一籠要出鍋的餃子。他此刻正小心翼翼地扭著步子,不是要學模特,而是生怕別人踩了他的腳。

踩腳不怕,但腳上乃是她媽買的新鞋,弄髒了可不大好。但當他終於擠出來的時候,腳上已儼然成了一副抽象畫,印上了各式各樣的黑紋。

他很想罵人,但看著洶湧的人潮,也不知到底誰踩過他。

張二毛又想到,據說舊社會的時候,長工在地里累了一天,還得去地主那做雜務,回家時的心情也是如此。

而大家現在雖說餓不著了,但屁股一坐就是一天,還要應付各種老師。碰到有趣的還好,像教歷史的那個老大媽,整天就點著名讓人背書,背不出就罰站,誰上她的課都怨聲載道。

其實她人也不錯,就是有些較真,要求上課時要保持一種微笑的表情,美其名曰「快樂教學」。所以歷史課上,大家都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像吃了發冷的柿子。

這樣的老師不在少數,所以大家撐了一天,終於可以從「快樂教學」中解放,著急一點也不是不能理解。

想到這裡,他就釋懷了。

而老校長騎著腳踏車,從大門口出去一直被擠到警務室里。最後終於穩住,一把把車靠在牆上,跳下來擦擦汗說:「乖乖,我們的學生可真有活力!」

這一切被二毛盡收眼底,當他看到校長的時候,心裡一陣發虛,雙腿變軟。不由地拉起等在一邊的小華,兩個人一前一後撒腿就跑。

究其發虛的原因,並不是沒有吃飽。那時有許多人在學校吃午餐,食堂的味道雖然不咋地,但分量大的可怕。管後勤的主任也是個老頭,聽說年輕時逃過饑荒,所以對學生吃不飽耿耿於懷。

雖然食堂外包了出去,但老頭總是微服私訪。在別的學校,打菜人的手都抖若篩糠,但我們這裡不會。大媽總是先抬頭一眼,悶聲不說話,劈頭蓋臉就是一大勺。

現在想來,這主任真是個可愛的老頭。

究二毛髮虛的真正原因,主要是做了虧心的事情。他有時會管家裡要三塊錢,說是最近食堂的飯吃不飽,買點東西墊一墊。

他爸起初聽到這事,就要放下報紙,打電話去問問。還好被他奶奶給及時攔下,不僅如此,還從三塊給加到了五塊錢。

二毛他奶奶說:「吃不飽就多買點唄,非麻煩人老師幹什麼?」

二毛他奶奶一輩子不識什麼字,最尊敬的就是老師。聽到這裡,他爸爸就沒再說什麼,老老實實地拿了錢。

張二毛每每想到這裡,都會既緊張又羞愧地低下頭。緊張的是如果他爸真的打了電話過去,屁股怕是要被打成三半。羞愧的是,這些錢沒有換成大燒餅,也沒有變成香噴噴的饅頭,而是全部進了網吧老闆的口袋。

這事遲早是要暴露,小華卻跟他說,偶爾放鬆一下,人生得意須盡歡嘛!

這樣一想,兩人就釋然了。

小華和他不是一個學校的,卻喜歡玩同一款遊戲,兩個人相識於網吧,又交拜於網吧,頗有現代桃園的意思。

兩個人鬼鬼祟祟,一直從中門街殺到前門街,繞過幾個巷子。那巷子的模樣,二毛現在還猶記於心。

路兩邊是賣各種編織物的,什麼簸箕斗笠、大掃把都堆在牆邊。牆由青灰色的磚頭砌成,一直延伸到很遠的地方。沿著牆角是一道不寬的下水道,常發出刺鼻的氣味。

他們繞過幾個巷子,來到一塊牌子下面。那是一塊歪歪扭扭,但牢牢釘在牆頭的燈牌,上面是「網吧」兩個字。白天黑夜,一直不停地閃著光,像一個搔首弄姿的婦人。

二毛和小華就是來這個網吧玩,因為這裡不管他們要身份證。事實上是,不管未成年人要身份證。你只需要交了錢,網管就會給你一張卡片,上面寫好了登陸用的賬號密碼。

網吧的環境可以說是非常糟糕,是一間幾十平的小房子,只有一個又高又小的窗戶,和一個發黑的通風扇口。所以這裡的光線不好,常年點著燈泡。

順著燈光你就能看到,牆壁一半糊了水泥,一半還是土坯的樣子,由此可以看出這座房子的古老。而幾十台機子,都擠在大大小小的長條桌上,叫有強迫症的人看了腦袋發麻。

路由器全都被釘在牆上,就是為了節省出並不算多的空間。更重要的是,你永遠也不會知道,哪一台的滑鼠或者鍵盤有問題。

就是這樣的一個環境,在那個時候仍然是許多人樂此不疲的好去處。那時候,上網乃是比打架逃課更為嚴重的罪名,從各種戒網癮學校的火爆就不難看出。

所以張二毛想,如果真的有須盡歡的樂趣,那這種「逃出生天」的感覺應該佔了一半。他一向覺得自己不怎麼勇敢,除了在玩這件事上。

一開始網管只有一個人,是個還蠻好看的女孩子。每次二毛他們交了錢,就是由她把上網用的卡片發給他們。

她平時怎麼不說話,就抱著本厚厚的小說看。當有人下機走了,她就拿起濕毛巾,走過去把鍵鼠擦個乾淨,然後再回到座位上。

所以每次他們去玩遊戲,手指總是有清清涼涼的感覺。

二毛和小華玩的東西很雜,有許多遊戲都是一串英文,甚至都叫不出名字。用他們的話說,嘗試的樂趣大于堅守。主要是那時候沒什麼錢,很難在遊戲里出人頭地。

後來他們發現,那時候有看不見的幸福,因為玩過的許多東西都成了鼻祖。

那時候沒什麼錢,攢下來的部分有大半都交了網費,有時運氣不好,還會交個保護費。

網吧那片人口複雜,常有些社會青年吃完飯沒事幹,就到處晃悠找點事做。而勒索小孩子,無疑是其中最有意思的事情之一。

二毛和小華也被要過錢,就是玩著玩著,突然幾個高個子(相對於小孩來說)一屁股坐到你旁邊,嘴裡吐出的煙直往你臉上沖。

然後那些人伸出手來說:「老弟,借點錢來花花唄」

他們總是找一些小孩子下手,因為這些人往往是背著家裡偷偷來的,被要了錢也不敢聲張,所以做起案來安全的很。而那些被要錢的人,看到了胳膊上的花紋身,往往就默默掏了口袋。

那群人臨走時還充滿正義感的說:「這片出了事,報我的名字」,曾有個戴眼鏡的聽了頗為激動,但後來想想,也不知道他們叫什麼名字。

網管女孩有時看在眼裡,站起來要說話,最後也沒有說什麼,畢竟是一個女孩子罷。

二毛有次問小華,為什麼會有人請個女生來做網管。小華想了一下回答道,可能是老闆的親戚。

所以他們就這樣戰戰兢兢地上著網,只求運氣好一點,不用被保護。

後來有天他們再去的時候,突然又來了個胖子網管,笑呵呵地也坐在櫃檯後面,二毛想這可能又是另一個親戚吧。

女孩安靜,胖子卻充滿了精神,而且頗有一點本事。他來後不久,那些有問題的機子,鍵盤什麼的,都被搗鼓好了大半。

所以雖然網吧的環境惡劣,但上座率大大增加。而且胖子隨叫隨到,手指不胖而且纖細,敲起鍵盤來有如疾風。有什麼不懂的問題,下不到的遊戲他都能管你解決。

不久以後,大家都不叫他胖子,改口叫胖哥了。他那時候在網吧的地位,應該不亞於現在公司里的技術大牛。

小華對二毛說,他如果去電腦城的話,肯定混得不賴。

胖哥頗有本事的事情是,不止維護好了這房子里的東西,還趕跑了那群討厭的人。他大約一米八幾的樣子,平時笑呵呵地,發起怒來卻也是凶神惡煞。

那天他就是這樣把幾個收保護費的人趕了出去,然後盯著他們一句話也不說。其中一個瘦得像候一樣的人跳起來,大叫道:「有種你別走,給我等著!」

胖哥收了脾氣,笑笑說:「行,我等著你們!」

胖哥也許早就吃准了這群人的心理,都是欺軟怕硬的主。所以那群人最後沒來找他,他也沒有再等下去。

別家的網管肯定都不會管這事,但胖哥很不一樣,他就給人一種兢兢業業的感覺,彷彿他在哪工作,那裡就是他的家一樣。除此之外,他還很有安全感。

只是二毛和小華去上網的時候,他總是先看一眼,然後半笑著說:「小孩子多讀書,還是少上點網」

胖哥很不一樣,別家的網管不會這麼說話。

後來我們知道,原來胖哥不是網管,他是別人請來的「救兵」,不給開工錢。別人就是抱著書看的女孩,胖哥忙東忙西,她坐在櫃檯前一言不發,但一切卻都在她的掌控之下。

這事是後來二毛對小華說的,那時候他們已經不去網吧了,多年後的相逢,可還是對以前的事津津樂道。

二毛說,我記得青灰色的巷子,竹條編起來的大筐,還有味道刺鼻的下水道。二毛還說,女孩子真是種十分厲害的生物!

小華對第二種觀點持肯定態度,他又笑著問二毛,那你還記得那個網吧嗎?裡面一半是土牆,一半是水泥牆,裡面的鍵盤十個有四個都是壞的。

二毛此時卻說他有點記不大清了,只想起來胖哥和那個女孩,因為前段時間還遇碰到過他們,差點沒認出來。

小華說,唉,你這人真健忘。

其實也不是二毛健忘,那天他先一步從網吧出來,去買兩瓶飲料喝。結果迎面走來一個人,雙手背在身後,帶著個不大不小的眼鏡。

二毛總覺得這人有點面熟,就抑制不住好奇心,走上前想看一看。那會他玩了幾個小時的遊戲,眼睛有點迷糊,只覺得身影越來越大,但就是記不起來這位是誰。

等到二毛真的和他打了照面,卻是面如死灰,半天才吐出一個字:「爸」

二毛說後來就被他爸給拎回了家,但就是不說什麼拎法。他解釋到那天發生了什麼記不大清楚,只是現在看到竹筐就很討厭。因為他爸一邊揍他一邊說,要不是去買竹筐,我還逮不到你小子!

二毛至今搞不明白,一個寫字的人買竹筐幹什麼。

小華聽到這裡,後來也終於沒忍住,哈哈大笑說,我那天出來找不到你,以為你先回家了。後來又去學校找你,你卻說你以後不上網了。我一個人沒情沒緒,也不再去了。

張二毛聽到這裡,嘆口氣道:「現在也沒有機會了,我聽胖哥說那裡被拆掉改成了美食街,牆刷得像麵粉一樣白,路兩邊還裝模作樣擺滿了花盆」

小華又說道:「現在都成年了,誰還去那裡上網啊!對了,你說你碰到他倆,胖哥現在過得怎麼樣?」

二毛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紅著臉說:「給你猜中了,還真在電腦城干裝機!門面不算小,我看他孩子都快會走路了」

小華聽到後哈哈大笑,接著又問:「那看書的網管女孩呢?」

二毛回答道:「也在電腦城,孩子就是他倆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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