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巧克力戰士

  1900年7月7日星期六,天氣悶熱。在約克的一條狹窄后街上,一大清早街頭已經有很多人了。其中有個不言不語、衣著肅穆的男子,手拿一個筆記本,謹慎地站在陰影里,目不轉睛地盯著一家骯髒小酒館的門口,這裡是當地十四所酒館之一。下午6點之後不久,人們就開始湧入酒館大門。儘管那天早上人來得比較慢。只要有人進出這扇門,就會在筆記本上留下記號。總計有550人走進酒館,其中有113名兒童。在原地站了十二小時之後,這位觀察家潦草地寫下了以下文字:「下午5點至6點期間,一位女性被扔出酒館門外。一場打鬥隨即爆發,期間這名女性使用了很多不忍猝聞的辭彙。像平常一樣,一群兒童正在熱切地觀賞這一場景。打鬥持續了大約45分鐘。」一周之後的7月15日星期日,調查員又回來了。儘管當天是安息日,而且當地還居住了很多愛爾蘭天主教徒,但是所有的小商鋪都沒有關門,生意十分興旺,尤其是炸魚店。絕大多數站在街頭閑聊的女性都是所謂的「deshabille」,根據語境這個詞大概意味著敞開襯衫且頭上不戴帽子。「成群的兒童呼啦啦地到處亂跑。晚上爆發了好幾場女性鄰居之間的口角罵戰,用語全都非常粗鄙。七八點之間,三名男性進行了一場福音會議,但是唱了一首讚美詩以及簡短致辭幾句之後就散了。人們顯然沒有注意他們,而是繼續著他們的對話。」然後這位記錄員也傷心地溜走了。

  維多利亞女王病危期間發生在約克的這一幕能夠在一定程度上解釋為什麼女王的兒孫從來沒有遭遇過顛覆了表親尼古拉沙皇與比爾皇帝的革命暴亂。這其中的頭號功臣是一位不到三十歲,身材高大,留著小鬍子,被窮人的處境氣得火冒三丈的人。這位本傑明.西伯姆.朗特里既有丹麥血統,也有約克郡血統。他並不是什麼叛亂分子,而是來自英國國民生活當中充滿力量與精力的分支,完全不屬於倫敦政壇熟悉的範疇。早年間他通過可可與糖果生意賺了大錢。儘管他很聰明,但卻並沒有上過遍及全國的公立學校,也沒有接受過牛劍大學的教育,儘管牛劍大學的學費對他的父親而言根本不算什麼負擔。朗特里一家都是貴格教徒,所以本傑明在約克當地上學,然後去了曼徹斯特的歐文學院。英國的精神生活主要由身穿褶皺長袍的主教、教區牧師以及公禱書主導,在大學裡也少不了要向國教會略行禮數。而歐文學院的成立目的就是教育那些不願意這麼做的人們。倫特里的父親約瑟夫也寫過關於貧窮的文章,一邊不留情面地批評所謂的英國文明。一邊構建著自己的可可與蜜餞帝國。針對英國貧困人口生活狀態的調查在當時很常見,既有政府藍皮書,也有倫敦社會調查員查爾斯.布斯的作品,以韋伯夫婦為代表的社會主義者更是不甘落後。但是在約克不動聲色地記錄世態的朗特里才是真正震撼了威斯敏斯特的人。

  朗特里並沒有關注主要工業城市的著名貧困地區——所有人都知道這些地方有問題——而是將目光投向了一個相對正常的中等規模英格蘭城鎮,此地向來以傑出的教士與古色古香的中世紀街道而聞名。朗特里的調查極為細緻入微。他與他手下的調查員們從1899年的秋天開始走街串巷,最終走訪了388條街道上的11560戶家庭。他們的筆記本至今依舊提供了大英帝國全盛時期大量普通英國土生居民生活的最鮮明最生動的描述。首先是一家一戶的情況簡介,從鞋匠到苦力,從寡婦到工人。「五個孩子(三個是第一任妻子生的),丈夫的情緒不太穩定,妻子看上去很纖弱。很可敬的一家。一名男孩被送進了逃課學校,父親失去了一隻眼睛,房屋不算很臟……聲名有虧的老太太,一有機會就偷東西。房屋非常臟,很可能是半開門……四個男孩,三個女孩(較小)。很窮,沒什麼工作,房屋很臟,幾乎沒有傢具……九個小孩子,因為有非婚生子女而失去了接受教區救濟的資格。孩子們很臟,很不講規矩。調查問題:他們怎樣生活呢?」

  隨著調查員們一條街一條街地深入調查住房條件,他們的描述也越來越詳細並且越來越嚇人了。比方說某一條街上有兩座房子:「整個街區只有一個水龍頭,沒有水槽,廢水直接流進了街邊的下水口格柵。院子里有兩個廁所,但只有一個能用,而且要由十五戶家庭共用。」隨著調查員越發深入地挖掘約克街道的內幕,乾巴巴的筆記當中也越來越明顯地呈現出了噁心與憤怒的情緒。比方說有一位女性調查員名叫梅.肯戴爾,大概是個很強悍的女性。她拒絕為自己的調查工作領取工資,並且似乎已經被歷史忘記了。她曾走過一片滑膩污穢的磚鋪地面,看到「一張骯髒的板床,架在一個箱子和兩把椅子上。房間里充斥著塵土與污濁空氣的難忍異味。」在附近,她發現十六個家庭共用一個水龍頭。「水龍頭下面的格柵也用來沖刷排泄物,在檢查時已經被堵塞了一大半……檢查時發現居民家庭的桌面與地面布滿了麵包屑、土豆皮、裹肉的廢報紙,臟夜壺,等等。」

  英格蘭各地的城鎮鄉村很快都會經歷類似的調查。朗特里的工作之所以與眾不同,是因為他深深挖掘了貧困的根源。在他之前,英國富人應對貧困的方式向來是志願服務與宗教救濟並舉,還要摻雜大量的道德說教。貧民窟確實很令人噁心,但真正的貧民窟數量很少(朗特里的研究卻表明貧民窟到處都是),而且貧民窟的成因完全是因為窮人不懂勤儉,酗酒無度,或者違背道德。按照《泰晤士報》的說法,在維多利亞女王去世那年結集出版的朗特里調查報告一經面世就掀起了軒然大波。《泰晤士報》認為,「窮人的工資足以保證他們身體強健,但他們不知勤儉,好酒好賭,不知道或者不在意維持室內清潔的益處。」朗特里也很熟悉道德說教的論調——他畢竟是一個不沾酒水的貴格教徒——但是他一心想要刀刀見血地摧毀「貧困是窮人的過錯」這一論點。他發現三分之二的窮人根本就沒有足夠的生活來源,「這些人要麼是遭到男性拋棄的女性,要麼是守寡的女性,要麼是由於疾病衰老而無法工作的人們。」還有些人家中人口太多,一份工作難以供養。正如他所指出的那樣,他所寫書的時候貿易循環正在上行,商業活動也很景氣,但是對於最底層的工人來說,他們的處境依舊「極其絕望,身體不適意味著低工資,低工資意味著食物不足,食物不足意味著缺乏體力。惡性循環就這樣完成了。」很多女性反覆告訴他,她們在丈夫面前不得不強作歡顏,隱藏自己忍飢挨餓的事實,只為了能讓他們足夠健壯地繼續工作。飢餓發生在私密的角落,發生在婦女兒童群體當中。用一位受訪女性的話來說,「吉姆吃了晚飯就去幹活,我給他照常做了晚飯,他根本不知道我們沒吃晚飯,我也根本沒告訴他。」

  但是足夠的食物是多少呢?朗特里與營養學家深入交談,並且研究了約克郡濟貧院向赤貧人員提供的伙食。然後他將這一標準削減到了僅能滿足「基本體力效能」的程度,然後他發現約克郡非熟練工的工資並不足以維持一個中等規模家庭全體成員的基本體力效能,因為這筆錢根本無法為所有人提供足量的食物、衣物與居住條件。朗特里的著作名叫《貧困:對於鄉鎮生活的研究》。這本書的行文極為克制,毫無火氣,但有時他也會毫無保留地發泄出來:

  「讓我們搞清楚所謂的『基本體力效能』是什麼意思吧。生活在這一檔次的家庭……永遠不能花一分錢來坐火車或者公共汽車,除非步行否則不能去鄉間踏青【朗特里本人非常熱愛自然】。他們永遠不能購買一份半分錢的報紙或者花一分錢買票去聽音樂會。孩子離家以後他們不能寫信報平安,因為他們買不起郵票……他們的孩子沒有零錢買娃娃、彈子或者糖果。父親不能抽煙,不能喝啤酒。母親不能買新衣服……如果孩子病了,只能讓教區醫生料理。假如孩子死了,也只能由教區負責掩埋。最後,掙工資的頂樑柱一天也不能曠工。」

  上述條件只要打破一條,全家人的口糧就會難以為繼。朗特里發現,任何養活三個或者以上孩子的工人「必須度過長達十年的艱苦時光……期間他與家人總會經常挨餓。」他還通過詳盡的表格與分析圖表表明,按照他的定義,在約克郡有將近三分之一的人口生活在此等程度的貧困當中。

  但是調查當中也記錄了若干歡樂時刻。朗特里和他的調查員們留下了1901年窮人們自得其樂的生動畫面,很值得在報告其餘部分描繪的慘淡景象面前保有一席之地。例如他發現窮人們很喜歡唱歌:

  「這些房間無一例外全都燈火通明,室內的廉價裝潢往往失之艷俗。在冬天,房間里總是暖意融融,屋裡幾乎全都是年輕人,小夥子們和姑娘們團團圍坐在小桌周圍,有時還會有好幾位士兵在場。所有人都在喝酒,但並不過量。絕大多數男性都在抽煙。時而會有一群人被喊起來唱歌。如果有唱詩班在場,所有人都會加入。絕大多數歌曲都以傷感抒情為特色,還有一些歌曲則毫無保留地走上了三俗路線。整場聚會期間始終洋溢著歡樂的氣氛。在工廠或者商店的工作環境里忍受了一天的限制之後,這種缺乏制約的氛圍想必非常有吸引力。在1901年5月一個周日晚上針對眾多公共酒館進行的調查當中,此類場合的社交吸引力令筆者大受觸動。」

  朗特里的書在英國政壇掀起了炸彈引爆一般的效果。這本書表明,儘管帝國如此風光富有且志得意滿,但在帝國中心將近還有三分之一的人口窮得食不果腹,其中許多人都已經陷入了沙皇帝國境內司空見慣的徹底窮困當中,而沙皇帝國正是共產主義者興風作浪的樂園。這本書條理清晰,數據詳實,根本無從反駁。該書出版後得到了反覆重印,其影響力一直延續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日後還會被視為社會學的奠基之作以及愛德華時代無可置疑的最重要作品之一。另一位非國教社會改良家兼朗特里的偶像大衛.勞合.喬治總會在會場上慷慨陳詞的時候揮舞這本書。朗特里本人儘管有怯場的毛病,但還是在英國各地進行了多場巡迴演說,將自己的信息從格拉斯哥宣揚到了布里斯托。當他來到伯明翰並且耐心地向公眾解釋自己的數據時,當地的螺絲生產商阿瑟.張伯倫——也就是偉大的政治家喬.張伯倫的哥哥——緩緩站起來宣稱,儘管他非常有心反駁朗特里的言論,但卻始終無法從這番言論當中找到任何漏洞。因此他明天上班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查清公司里有多少人的周薪在22先令以下並且糾正這一問題。他是個說到做到的人(隨後周薪在22先令以上的工人就爆發了罷工,因為他們希望維持工資差額;但是他的行為依然是對本書的非凡致敬)。

  在牛津大學貝利奧爾學院的迴廊上,老師們告訴一名名叫威廉.貝弗里奇的年輕學生,一旦他學會了大學能教給他的所有知識,他就必須走上社會探索為什麼英國保有這麼多財富的同時卻還存在如此嚴重的貧困。

  溫斯頓.丘吉爾在這本書剛剛出版時就買了一本。很快他就在黑潭市告訴自己的聽眾這本書「氣得我汗毛倒豎。」在一份讀書筆記當中他這樣描寫約克鎮的窮人:「儘管大英帝國如此廣大,但是這些人卻上無片瓦下無立錐。儘管大英帝國如此富麗堂皇,但是這些人卻像南海群島上的食人土著一樣沒有追尋幸福的機會……英國本土的惡劣生活環境使得我們的全球霸權淪為了笑柄。」後來丘吉爾在給密德蘭保守黨主席的信件當中又提到了這個題目。與英國工人相比,美國工人伙食水平更高,效率也更高:「我們這些昂首挺胸的帝國主義者在不假思索地擴充軍備、提升稅率以及擴張領土之餘也絕不應當忽視上述事實。就我本人而言,我認為大英帝國縱然能夠統御萬頃波濤,假如下水道不能疏通也毫無榮耀可言。」

  朗特里開始向人們表明貧困並不僅僅是窮人的道德失敗。狄更斯本人以及其他人已經轉變了維多利亞時代的感受,將純粹且生硬的道德說教轉化成為了對於輾轉溝壑之間的英國窮人真實生活的逐漸認識。但是絕大多數人都將目光轉向一邊,夢想找到其他應對窮人的方式,既不必承擔革命的威脅,也不會像更加慷慨的福利水平那樣腐蝕領取者的人格。在這些年裡,工黨剛剛作為自由派工會主義者的聯合體走上政壇,社會主義者的理念也通過知識分子與煽動者小群體的活動滲透了英國各個部分。但是絕大多數思想家都還不算是社會主義者。早在勞合.喬治與丘吉爾打破洋洋自得的硬殼之前,他們兩個都反對福利國家。那麼我們還能做些什麼呢?這就引入了第二個人。隨著年老的女王撒手人寰,他也在忙碌地工作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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