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明是學篆刻,為什麼又回來練書法了?
篆刻里有個很重要的概念,叫「印從書出」,這個概念並不能確定我們說必須要練書法,據說陳巨來的書法也並不好,為啥人家就是篆刻家呢?今天周末,就說說這個話題。
(鄧石如,中國篆刻史上的「拐點」)
中國古代的璽印,從印面內容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文字印,一類圖形印(或者說肖形印),文字印占絕大多數;文字印中的字體又分篆體字和非篆體文字印兩大類,篆體字印又占絕大多數,因此我們討論篆刻學習,依照前輩大師的說法,第一件事就是識篆,就是先認識篆字,就像小學生識字,認識完,就是學習如何寫,如清人孫光祖在《篆印發微》里說的:
「印章之道,先識篆隸;識字之序,先其秦篆、漢隸之易者,後其古文、籀文之難者。秦篆之書,如……。古文、籀文之書,如……,考點畫以知其體制,繹訓詁以明其義理。字既識矣,當習書法……」(省略掉的部分大都是一些字書舉例,有興趣自行找原著來看)。
似乎對初學者說,學習的步驟就應當是這樣按照從識字到練書法這個順序來,但為什麼呢?
中國實用印章階段,古璽對應戰國文字,秦印的摹印篆或小篆,漢印的小篆或繆篆甚至漢代有篆體字特色的隸書,他們之間的發展演變基本一一對應,但到了秦漢以後,篆體字退出人們的日常應用,而獨獨在印章中繼續留存並由此形成了印章中的文字形體系,比如古璽印式的大篆,漢白文印式的繆篆,元朱文印式的小篆,以及典型樣式之外的甲骨文入印,鳥蟲篆入印等等,這些不同的篆書形態,給文人篆刻提供了豐富的文字創作素材。於是,早期文人篆刻家都能寫一手較好的篆書,但這種篆書,是基於這些字書限制的篆書,也就是說,這個時期文人篆刻家的篆書功底就只是服務於篆刻的字法和篆法的,他們的創作方法還大都是「印中求印」的,他們的書寫實踐,也大都只是作為對古文字書體的認識和理解出發的,他們篆印文字字形的選擇還都是前人的印章里出現過的字的字形(類似於我們現在創作繆篆印,漢印出現過的字,我們拿來,按比例放大或縮小,略加章法上的變化,基本就奏刀施刻了),既然這樣,當然,沒有自家風格。
我們說,印章中的篆書以鄧石如為分界線,中國的篆刻也確實在鄧石如這裡有了最突出的一個拐點。從這裡開始,印人們把眼光從前人印章里出現過的字轉到了印外的字,自己寫的字。
但這並不代表鄧石如是最早有這種眼光的人。
打從元代趙孟頫和吾丘衍提出「印宗秦漢」的原則之後,文人篆刻家們在篆刻上找到了最高法則,印必稱秦漢,似乎不學秦漢印就不知道怎麼刻印了,當然,這個時期的文人篆刻家們的篆書也就是我們上面說的,從印中找依據的「書法」,於是跟大篆刻家朱簡同時代的趙宦光說:「今人不會寫篆字,如何有好印?」(朱簡《印章要論》)顯然,趙宦光對他所見到的印人們的篆書水平是有看法的,就是「不會寫篆字。」更不用說寫得好,寫得有自家風格了。於是趙宦光還曾創造了草篆,當然,他這種創造一定會遭遇世人的詬病,不管他的篆書水平如何,反正你跟大家不一樣,你就是少數派,你該當是被罵死。這種情況之下,趙宦光的篆書自然沒有發展起來,他成了改革派,先驅,死掉的那一批。
同時代的朱簡因為自家印壇的地位高,一方面認可趙宦光的看法,一方面做理論支撐,他在《印經》里提出:「吾所謂刀法者,如字之有起有伏,有轉折,有輕重,各完筆意,不得孟浪,非雕鏤刻畫、以鈍為古、以碎為奇之刀也。刀法也者,所以傳筆法也。」
朱簡不光這樣說,他也把他的想法付諸實際創作,因此我們在他的印中大致看到了一些書法的影子,即所謂的筆墨痕迹,比如:
(朱簡刻「湯顯祖印」)
(朱簡刻「又重之以修能」)
我們看「湯顯祖印」「祖」字「且」部的最後一橫的起筆,「印」字頭部爪字最後一筆的收筆,明顯帶有書法意味。這是白文印的印例;我們看「又重之以修能」印「又」的未筆收筆之字的底橫,「能」字里的「月」部,也都帶有明顯的書法意味,這是朱文印,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我這裡只舉朱白印各一方,說明問題就好了。
顯然,朱簡跟趙宦光們是想有所突破的,甚至實踐上都有一定的動作,只是阻力太大了,沒能突破慣性的力量。
但歷史向前發展,藝術也不會停滯,藝術當然有它內在的規律性。100多年之後,丁敬出現了,這是一位下定決心要「思離群」(見丁敬的論印詩「古人篆刻思離群,舒捲渾同嶺上雲。看到六朝唐宋妙,何曾墨守漢家文」)的人,於是丁敬說,六朝唐宋印章里也有好印啊,為啥一定要墨守秦漢的陳規呢,丁敬拓寬了眼界,把前人墨守秦漢印傳統的眼光拓寬到了唐宋印,同時又繼承了朱簡的切刀刀法,形成了獨特的有個性的印風,就是後來的浙派,丁敬時期甚至後來西泠八家時期的浙派,眼光還是守在「印中求印」的,不管是秦漢印,還是唐宋元明印,總之,還是在印內討生活的。浙派僅僅是以獨特的刀法,開創了自家的風格,是所謂的「以刀立派」,這種自家風格對於整個篆刻史來說,不具有顛覆性。因此,浙派經過200多年的發展和繼承,仍基本守在前人的篆書書法里,最後發展的極致是什麼呢?
對,只能是極致的刀功,極致的工藝化。
(丁敬刻「梁啟心印」)
其實我們看丁敬的印章,如「梁啟心印」中的印字上部的「爪」部的末筆,也有相應的書法痕迹,只是這種書法痕迹,仍是前人的,是秦漢宋元的,是朱簡們的,不是丁敬自己的。我們說丁敬的印章,字法、篆法、刀法、章法皆精,但卻困於書法的非個性,而最終困守在「印中求印」的格局裡,這是一件值得遺憾的事兒。
歷史車輪滾滾向前,到了乾隆年間,鄧石如出生,鄧石如生於乾隆年間,主要活動和藝術創作多在嘉慶年間完成,他是「乾嘉學派」興起的直接受益者。乾嘉學派最大的特徵即以經學為中心,兼及小學、音韻、史學、校勘、金石等學術領域。特別是金石文物大量出土,金石學長足發展的同時,也讓人眼界大開,人們開始從一心一意遵從「二李」的小篆中跳出來,他們書寫篆書不再只是講求筆畫工細、勻整、挺拔,婉通柔媚。而是從出土碑刻中汲取了營養,代之以更有藝術表現力的篆書。
這件事,是從鄧石如開始的,這位大師不僅是篆刻家,還是書法家,他在篆書上下過大功夫,據載,他曾專門臨篆書如《石鼓文》、《之罘刻石》、《開母石闕》、《祀三公山碑》、《禪國山碑》、《天發神讖碑》(就是《吳紀功碑》)等等碑刻五年,學隸書則如《史晨前後碑》、《華山碑》、《張遷碑》、《孔羨碑》等又三年。鄧石如成為清代最著名的書法家,包世臣稱他的書法「國朝第一」雖有美師之嫌,但基本屬實。
(鄧石如篆書)
鄧石如最大的貢獻是把他的篆書風格在他的篆刻中表現出來,他篆刻的「剛健婀娜」風格與篆書相通,他的篆書風格直入印面,構成自家面目強烈的篆刻風格。
(鄧石如刻「侯學詩印」)
儘管鄧石如沒有完全解決白文印的「印從書出」的問題,但他把自家風格篆書引入篆書從此開創了新的篆刻時代。
(鄧石如刻「江流有聲,斷岸千尺」)
自家的篆書放入印面,在鄧石如這裡是創舉,而後人由此開始從秦漢印與唐宋元明印印內跳了出來,不再受「印中求印」的局限,個人篆書入印不僅使篆刻的形式語言更加豐富,最重要的是使篆刻的風格創新成為可能,有多豐富的篆書書法,就有多豐富的篆刻,字不限標準的大篆、小篆、繆篆,而是藝術語言更加豐富的書法語言都加入篆刻的創作取材範圍。在篆刻中加入了書法才有的線條的變化,曲直、粗細、筆鋒的調換、乾枯的變化、「屋漏痕」、「錐畫沙」這些書法才有的審美元素都成了篆刻的審美語言……我們可以這樣說:自鄧石如之後,但凡有創造性的開創自家風格的篆刻家,無不寫一手自成風格的篆書的。文人篆刻從此走入了自我變化,自我創新的自由新曠野,而不再受困於有固有的戰國、秦漢、唐宋元明已經出現過的審美枷鎖,儘管從辨證角度說,這很可能使一部分文人篆刻家走入怪、壞、奇詭、粗疏的「野路子」,喪失規矩,但文人篆刻家從此獲得了創作素材上真正的自由。
吳讓之較鄧石如更為妍美,因此,他的篆刻也是吳帶當風的:
(吳讓之刻「逃禪煮石之間」)
趙之謙則在篆書中加入北碑筆法,婉轉流暢之中又更見跌宕起伏之趣:
(趙之謙刻「漢後隋前有此人」)
吳昌碩則在《石鼓文》上下足功夫,數十載如一日臨石鼓不停,且「一日有一境界」,終成自我篆書風格,蒼勁渾厚、古樸雄秀:
(吳昌碩刻「人生只合駐湖州」)
黃牧甫則在吉金材料書法中汲取了營養,形成了自家風格的篆書,又把這種篆書引入篆刻,最終成為光潔、挺拔、淵靜的篆刻風格:
(黃牧甫刻「末技游食之民」)
齊白石則受《天發神讖碑》的深刻影響,學成上緊下舒、行筆方直、帶有隸意特徵的篆書,因此,他的篆刻風格也是在此風格之下的縱橫恣肆:
(齊白石刻「魯班門下」)
書法和篆刻都是文字造型藝術,二者相通,而書法更為基礎,「印從書出」理論下的篆刻創作,相較「印中求印」有更廣闊的創作空間和創新可能,而這種創新可能首先來源於篆刻者的書法風格,無風格不足開宗立派,無風格無法對藝術有更多貢獻,因此,當我們決定走篆刻這條路之後,回過頭去,再鑽研書法,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
(【老李刻堂】之188,部分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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