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神帶不走的,詩人將深藏
昨日大雨,滿城流水。看著雨刷在車窗上迅速移動,聽著雨點重重地敲擊車篷,心中滋生了一種歌唱的慾望。有雨的夏天是好的。這是北京十幾年來最清爽的夏天。氣溫剛一上去,就會有一場雨,把它降下來。那種一連數日四十幾度的桑拿天,到現在也沒有出現。只不過,有很多雨是出自人的操作。
就如千里眼和順風耳一樣,又一個中國古人的幻想被科學的技術實現了。好像也該慶祝一下。呼風喚雨的人,多麼偉大!但我卻產生了疑惑。我們降下來的雨是從哪裡來的?物質不滅,雨的總量也該是守恆的吧!這兒的雨多了,那兒的雨自然就少了。人憑什麼有權利對雨水重新分配?
風調雨順是與國泰民安聯繫在一起的。年成好的時候,人們會說天公作美。中國古人的天是一個高度綜合的概念,它既是自然本身,又是自然中冥冥的規律,同時還具有最高的道德意義。東邊日出西邊霧,夏雷震震冬雨雪,這些事情本是由天來掌管的。天何言哉,而四時行。天無言,也無須言,人只能接受天所給定的結果,順天應時。順天,這是中國古人處理事物所要達到的最高境界。
現在,人要來參與天的管理了。人根據什麼來決定雨水的再分配呢?也許有人會說,人可以制定一個很好的機制,協調各方面的需求,使人類的整體利益達到最大。這話聽起來不錯,也值得歡呼。然而,人類只是地球上萬千生靈中的一員,人類有權利為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替天行雨嗎?
人類只有一個地球,而地球上不只有人類。在我看來,後一句比前一句更為重要。有了這後一句,前一句不要也罷。佛祖在兩千年前就曾說過,眾生平等。想到了這一點,再想想我們曾經歡呼過的那些征服自然的戰果,對於利益最大化這種想法,更覺得可疑。
按照科學的計算,地球的壽命已經有46億年了。現在地球上的一切,都是在這漫長的歲月中演化出來的,人類只是諸多演化產物中的一個。結合美國生物學家劉易斯的說法,天所造就的人體具有高效率的結構,它的精巧與複雜,遠非人類(今天)的理智所能達到。當我們看到一個人的全身插滿了管子和導線,由人以及人所造的機器來管理他的呼吸、消化和血液循環的時候,那是這個人作為生物體最糟糕的時候。人的理性尚不能管理自己的身體,更何況莽莽之天?它的風花雪月,它的寒來暑往,它46億年的生生息息,完全不需要人的參與。人類一插手,上帝就發笑。順應天意根本算不上人類的選擇,而正是天意本身。
傳統中國人祭天、祭祖,那種對於蒼冥之天、遙遠之祖的虔敬,距離現代人已經遙遠得不只一個世紀了。不知從何年開始,陝西黃帝陵設立了每年一次的拜祭儀式。我的老友、詩人野舟參加過其中的一次。他沒有描述拜祭的場景,卻談了一點別的感受。他說,在他的膝蓋、他的頭顱與大地相接觸的時候,他的心中感到的是滑稽。他並不是為這個場景而滑稽,而是對自己感到滑稽,因為他的心中,沒有絲毫的虔誠與崇敬。
我忽然意識到,我們這些生活在城裡的現代人,已經沒有表示虔敬的動作和語言了。我們最常見的肢體語言是握手和鞠躬,它們都是世俗的,不是超越的;它們是禮節性的,可以不帶感情的。偶爾,當我們產生了某種強烈的情感,比如面對一處壯觀的景象要表達對它的讚美,或者面對一位偉人要表達對他的崇敬,又或者獲得了一種意外的幫助要表達超出平常的感激,我們都會手足無措、言語無狀。
中華上國,禮儀之邦,已經沒有了表達極限情感的動作和語言。
那種虔敬的情感,我是在西藏體會到的。準確地說,是我受到了教育。在布達拉宮,當我們向一位小喇嘛詢問一尊佛像的來歷時,小喇嘛認真地糾正了我的手姿。我這才意識到,藏人在指示某一個方向時,從不用食指點點戳戳,而是姿態優雅地翻轉小臂,旋轉手掌,當平攤的手掌徐徐落定時,以前伸的四指指向所要示意的方向。即使為人指路也不例外。我認真地學習了藏人的「指示」,並讓這個動作伴隨了我的西藏之行。每當我向人請教,無論是關於一尊塑像,一座塔;還是一座山,一條河;甚至一棵樹、一隻鳥;我都會緩緩地莊重地展開手掌,伸出四指。在藏期間,我再也沒有用我的任何一根手指指向任何一個人,任何一個地方。我緩緩伸出的四指,如同一盞小燈,點燃了我內心的虔敬,它的光芒雖弱,但是會被人看到。就如我會經常看到,身邊燃起的光亮。在藏區,我一直沐浴在這樣的光亮之中。
在藏區還經常看到朝聖的藏胞。他們不斷地俯下身去,讓自己的身軀與廣袤的大地合為一體。五體投地!這是一種偉大的身體語言,使人得以與神靈對話,與蒼天對話!並在這樣的對話之中,使人自身獲得了神性。
而這樣的語言,在城市裡的漢民族之中已經集體消失了。對於現在的孩子們來說,叩頭只是獲得壓歲錢的一個肢體動作,他們幼小的身體靈巧地彎下去,又麻利地恢復原狀,而心中並沒有他們的祖先澆鑄在這個動作中的情感。我無法知道,在孩子們的成長過程中,是否還有機會,被虔敬的燈盞照亮,並點燃。
我曾不只一次地為生活在科學時代而自豪,就像我曾不只一次地為生長在毛澤東時代而驕傲,我也曾不只一次居高臨下地看著那些拜祭的人們,憐憫他們的無知與愚昧。而當我意識到我所缺少的,卻發現那是我不可能擁有的。
離開藏區不久,我那微弱的燈盞便迅速熄滅了。這使我知道,即使在拉薩,它也是被周圍的燈盞照亮的!
一個老故事。一家兩個女兒,大女兒嫁給一個做傘的,二女兒嫁給一個造瓦的。大女兒讓母親祈禱天天下雨,二女兒讓母親祈禱日日驕陽。現在,假如這位母親是執掌人工降雨的官員,形而上的精神問題就立即變成了具體的現實問題。她該採用一個怎樣的模型,使兩個女兒的整體利益最大化呢?
「天上沒有玉皇,地上沒有龍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龍王,喝令三山五嶽開道,我來了。」這樣的豪邁與狂妄是那些五體投地的人們無法想像的。人定勝天的說法雖然在主流話語中已開始退場,依然存在於人們的潛意識之中。天公已無力抖擻,只有顫抖的份兒了。的確,當雨水成為人類可以再分配的資源,天又算得了什麼呢?現代漢語中的天已經蛻化成天空,即使某些化石詞語還保留著神秘的形而上的餘味,人們也視而不見。
我們失去了表示虔敬的動作,也失去了虔敬的心靈,因為我們失去了虔敬的對象!
野舟詩云:「雨神帶不走的,詩人將深藏。」我一直不知道是什麼意思。雨神曾經帶走了什麼?詩人現在還有什麼可以深藏?但是我覺得詩句很美,就拿來作了標題。
作者:田松(本文原載於2003年7月30日《中華讀書報》 ,選自稻香園隨筆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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