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小札 哭與笑
副標題:波拉尼奧讀書筆記1號
《護身符》/《遙遠的星辰》/《邀舞卡》/ 《小眼席爾瓦》/《文學+疾病=疾病》
1.哭
我總認為,小說是種難懂的東西。讀小說不像讀詩情緒一瀉千里。好的小說作者總是遮著的,說一半留一半,讀好小說就要和作者作猜謎遊戲,挖小說文本裡面一般人讀不到的地方。讀波拉尼奧就這樣。我比較笨,他的小說我第一次讀一般都看不懂,一頭扎進去就成了波拉尼奧筆下那些尋尋覓覓的人物,沒有路,等到冷冷清清走完了一程,才發覺凄凄切切,物是人非。然後我就擠兩滴眼淚,嗚呼一下。我更接近席勒筆下那種感傷的讀者,讀小說很少感到歡樂,欠缺天真,不懂得幽默的奧妙,總是無能而又哀傷。我為托爾斯泰筆下那些逝去的年輕人哭泣,我為川端康成筆下美麗的女孩子哭泣,聽到風穿過樹林,就感到那些年輕人的步伐在響,可是他們都死去了。無法不哭,除了哭也沒什麼辦法。哭無法讓人們相聚在一起,你只能一個人靜靜地抽噎。這就是波拉尼奧的小說給我的第一個充實、健康的感覺。
還是要談作品。
波拉尼奧有篇很短的小說叫《邀舞卡》,基本上可以看作波拉尼奧的精神自傳,主要講了波拉尼奧的精神譜系。我很喜歡這篇的題目,邀舞卡,這是一個青春的題目,媽媽的桌子上有一張邀舞卡,有一場盛大的舞會等著我們去參加。廖偉棠老師寫《一九二七年春,帕斯捷爾納克致茨維塔耶娃》核心的比喻就是舞會,年輕的詩人們熱熱鬧鬧聚在一起,唱歌、跳舞、嗨啤,高興完了就散了。到那個時候,波拉尼奧的公路小說就來了。熱情消退之後的冷酷回憶。舞會,還有一個意思,就是我們的家。邀舞卡通篇解釋的一個東西,就叫做家。從開頭母親為我們朗誦聶魯達詩歌的部分,再到想要殺死的詩歌的父輩,還有那些他經過的林林總總的年輕人,(包括那些被時代傷害和拋棄的)他們都活在這個家園裡。波拉尼奧用家園作結尾,這顆藍色孤獨的星球,這個地球表面最大的瘋人院,裝載了無數因詩歌夢想發瘋的年輕人,又悄然把他們埋葬。什麼都沒了,只剩下波拉尼奧,只剩下從阿根廷回來之後說話很少的阿圖羅 貝拉諾,只剩下關在大學四樓女衛生間讀詩的奧克西里奧·萊科圖雷。是這些人瘋了?還是這個地球、這個世界在發瘋?
我看到過四種現代版的地獄。第一個版本的地獄是黑塞《荒原狼》里的魔劇院,第二個版本的地獄是川端康成《睡美人》中安靜冷漠的女屍,第三個版本的地獄是夢野久作《腦髓地獄》中無線輪迴的腦髓地獄,最後一個,就是波拉尼奧看到的「令人厭倦的無限恐怖的綠洲」(語出《2666》),或者說,我們現在這個存身的世界。和波拉尼奧不同,生活在我們這個時代的孩子們無憂無慮,死亡甚少關懷這些孩子們的世界。閱讀過波拉尼奧作品的同志都知道,波拉尼奧裡面充滿了大量的、怪誕的、無意義的、無人問津的死亡。除了《2666》長篇累牘地對罪行不厭其煩的羅列,波拉尼奧的作品裡面裝滿了死人:《遙遠的星辰》當中被卡洛斯 韋德爾出賣的加門迪亞姐妹,《地球上最後的夜晚》自殺的恩里克 馬丁...著重說一個例子,《護身符》當中,女主人公所在的大學有一位教授叫米蓋爾·洛佩斯,女詩人第一次提到他的時候他在和蒙特羅索還有一干文學愛好者聊奧維德,過了一周,他就上吊自殺。女主人公當時聽說教授自殺,先是吃了一驚,到了晚上就把這件事拋諸腦後去找詩人們快活。張棗說「死是一件真事情」,在這裡,死不真,死是零,死是消失和遺忘,死是無意義。對於一個快活的人來說,別人的死事不關己。女主人公曾經也這麼認為,直到1968年的那一天。我不想複述《護身符》的內容細節,引述一條波拉尼奧《邀舞卡》的內容,他在《護身符》中沒有講:
33.在貢賽普西翁,我被關押了幾天。後來,把我給放了。沒有折磨我(原來有這個擔心),也沒偷我的東西。但是,也沒給我食物和夜間的被蓋,為此,我只好依賴難友的好心施捨活命:他們分給我食物和被褥。黎明時分,我聽見有難友受拷打的聲音,沒法入睡,沒有書可看,只有一本不知誰丟下的英語雜誌,裡面惟一有趣的文章就是詩人狄蘭·托馬斯住過的房子。
《邀舞卡》 波拉尼奧
這個細節在《護身符》當中做了一個相反的處理,女詩人聽到軍警在抓人,不敢出去開始拚命地讀詩歌,而阿圖羅 貝拉諾,或者說我們親愛的B,他在監獄中聽著難友受拷打的聲音無法入睡(女主的嗜讀症是B無書可讀的鏡像)。他是一個心軟的人。他無法忍受這些。死亡,有分量且有聲音,或者說人對死亡的記憶總是和死亡聯繫在一起的。肉體摔在地上的聲音有點悶,「咚」地一下,鈍且緩慢。《護身符》里女主人公在軍警抓人的時候說她自己聽到了靈魂的喧嘩,B因拷打的聲音無法入睡,人在極端緊張的情況下對聲音分外敏感,以至於記憶如此牢靠。這種吵鬧和之後主人公生活的寂靜的反差是絕對的。貝拉諾從智利歸來之後變成了另一個人,很多人希望他講講在智利失敗的革命里經歷了什麼,他保持沉默。女主人公在1968年9月之後她存身的世界是寂靜的,一點也沒有艾蕾娜的消息,只有女主人公夢遊般在墨西哥城尋找她,音訊全無。B說,他想念很多人:他想念在革命里都犧牲了的阿根廷三兄弟,他想念西班牙勇士的子弟們,那些死在亂葬坑裡的年輕人,他想念參加過革命縱隊現已寥寥無幾的老兵。他想念貝爾特蘭·莫拉雷斯,想念羅德里格·里拉,想念馬里奧·聖地亞哥,想念雷伊納多·阿雷納斯。想念那些死於刑訊台上的詩人們,想念那些死於艾滋病、吸毒過量的人們,想念一切相信拉美有天堂而死於拉美地獄的人們。他想念他們的作品,可以讓左派脫離恥辱和徒勞泥坑的作品。如果說這些人有一個統一的名字,他們都是時代的受難者,他們活著,他們死去,他們無人紀念,而那些活著的人們備受記憶的折磨。
波拉尼奧一定是瘋過的。
《2666》裡面有個小細節,令人難以卒讀的第四部分出現了一位女先知,她說她能看到幽靈,她看到了死去的婦女、死去的女孩,那是一片綠洲,一片沙漠。波拉尼奧筆下的其他主人公,很多都在緩慢的崩潰中產生了精神幻覺,波拉尼奧在《邀舞卡》里寫他自己先看到希特勒在他家門前走來走去,他當時以為自己要瘋了,接著過了十五天看到了聶魯達。我沒幻視,只能想像。我想,能看到幽靈的人眼裡的世界一定很熱鬧。他看到那麼熟人的面孔、陌生人的面孔,過目不忘,可是沒法說,因為沒有人會相信,他們一定以為你瘋了。地獄不在地下,幽靈們就在這裡,和活人們活在一起,他們安安靜靜,不吵不鬧。看到的人有福了。那些死者腳步聲、那些死者的交談聲、那些死者的眼睛越來越吵,越來越大。可以裝作看不見么?充分的感覺是一種痛苦,就像博爾赫斯的《博聞強記的富內斯》所說的那樣。奧克西里奧·萊科圖雷在墨西哥城遊盪的樣子和波拉尼奧寫小說在我的想像中重合成了一個幽靈,書寫為了治癒,或者以波拉尼奧的話說:文學+疾病=疾病。
波拉尼奧的作品給我的感覺是一貫的,一言謂之:喪。他書寫的世界是離散的,存在與存在之間毫無關聯。這不能怪人對人冷漠,存在主義之後的世界就是這樣,世界的荒謬與單一的存在,人無法用感情、無法用邏輯來理解這個世界。人們生活人們的生活,罪行照舊發生,誰也不礙誰,人們還要吃飯、飲酒、做愛。世界老這樣總這樣,只能這樣存在。波拉尼奧他聽說過這樣的故事:
37.在墨西哥,有人給我講述了一個左派革命運動組織的姑娘事迹:軍警把活老鼠塞進了她的陰道。這姑娘終於逃了出來,流亡到了墨西哥城。她住在這裡,越來越感到難過,終於因傷心過度而死。這是有人說的。我本人不認識她。
38.這不是一個非同尋常的故事。我們知道有許多瓜地馬拉婦女慘遭蹂躪的事。這個故事的不可思議之處在於它的普遍性。在巴黎,有人告訴我,有個智利女子到了那裡,此前也受過類似的蹂躪。這個女子也曾經是左派革命運動組織的成員,跟墨西哥的那個智利女子同歲,這女子跟那女子一樣都因為過度傷心而死。39.不久以後,我又聽到了一位住在斯德哥爾摩的智利女子的故事,年輕,也曾經是左派革命運動組織成員,1973年11月也被老鼠那一套糟蹋過,讓照顧她的醫護人員吃驚的是,她死於傷心、憂鬱症。40.傷心能死人嗎?能。傷心能死人。飢餓能死人(但很痛苦)。甚至厭世也能死人。41.這個陌生的智利女子、備受折磨和死亡的囚徒,是同一個人呢?抑或儘管是同黨的同志,儘管同樣美麗,也還是三個不同的女子呢?據一位朋友說,是同一人。按照巴列霍詩里的說法,她雖然死了,卻可以變成多人。(實際上,在巴列霍的詩里,那位死者沒有變成多人。是那些不願意死者去世的人們、苦苦哀求上帝的人們變得越來越多了。)
我不想在這裡繼續寫死亡和數量的關係,這件事很簡單,要麼零要麼近乎無窮,波拉尼奧在2666裡面已經試著數過。在我讀這段文字的時候我又去讀了《地球上最後的夜晚》裡面「小眼」席爾瓦的故事。
波拉尼奧說席爾瓦的故事有典型性。小眼席爾瓦本來是一個懦弱、逃避的人,他總想逃避暴力,為此他被人稱呼為膽小鬼。後來他出差去了印度,他在那裡的妓院里看到了很多小男妓。那些男孩子很小的時候就被父母貢獻出去做節日慶典的祭品,在六七歲的時候會被閹割,挑選去參與節日遊行。節日遊行結束之後,他們就無家可歸了,因為他們被閹掉了,他們只好到妓院謀生。小眼席爾瓦當時可能哭了,然後策划了一場拐騙,他帶著兩個小男妓逃離了妓院。他本來是個懦弱的人,他害怕暴力。然後他大著膽子帶著他們逃跑了,他讓兩個孩子叫自己「小眼」,他當上了農民,在當地打工撫養兩個孩子。他在印度呆了一年半,之後瘟疫進村,兩個孩子死了,小眼說他自己想死,可命不該絕。等他再次回到那個妓院的所在地的時候,妓院已經不見了。當天夜裡,他開始哭泣,哭泣不止。(小眼席爾瓦的故事和《護身符》拯救男妓的故事具有高度相似性)
為什麼要傷心呢?為什麼要為死掉的人哭泣呢?有什麼意義呢?這個問題只能說我不知道。死很正常,死很平庸。死一個和死一百個有什麼區別嗎?死的不是他自己,為什麼要難過呢?我很想回答這個問題,但我不知道怎麼說。忽然感覺鬆動了一下,眼淚就下去了。看《太陽照常升起的時候》,我哼著曲子看著電影裡面的瘋媽哭泣,我覺得她很孤獨,我知道,對,我知道,我知道她沒瘋。她的孩子不理解她,她周邊的人都說她瘋了,她看起來好像老和鬼說話,神神叨叨地。如果不發瘋,人就真的瘋了。她一直笑,鬧,她從來也不哭。《護身符》的女主人公說,她之所以沒瘋,原因是她一向有幽默感。幽默,是身體的一種自我保護機制,說不出來,咽不下去,就這麼對待自己。這個樣子,看見就想哭。為死人傷心,為死掉的年輕人傷心,他們就那麼死了。又一波年輕人長大了,那麼天真,那麼無辜善良。
「年輕人別哭啊,你可知希望不會來!」(by 汪海鳴)
波拉尼奧是一個孩子氣的詩人。
2.笑
笑和哭相反。讀完《遙遠的星辰》,我批註了這麼一句:
加門迪亞姐妹在死前會想什麼B永遠也不會知道了,卡洛斯·維德爾的那種略帶殘忍、彬彬有禮的微笑讓人忘不掉。愛這種東西真的太致命了。
《遙遠的星辰》是一個雙主人公設置的小說,一個叫卡洛斯·維德爾,另一個叫阿圖羅·B,兩個人年輕的時候都是詩社的成員。那會兒風氣正盛,年輕人都流行寫詩。卡洛斯·維德爾是詩社當中最有魅力的一個,他總喜歡帶著微笑和別人說話,彬彬有禮。這個人從不輕易展示自己的詩歌作品,但對詩歌頭頭是道,他的談吐很快就虜獲了詩社裡面一對姐妹花的芳心。在那樣的年紀里,年輕的阿圖羅·B總會對維德爾帶點嫉妒的情緒。然而這只是事情的表面,卡洛斯·維德爾內里是個殘忍的人,他很享受玩弄人的快感。當時姐妹花當中的一個崇拜者比維亞諾上門拜訪維德爾,結果在卡洛斯的公寓里發現有女人在,準備告辭離開。維德爾故意挽留他,並說自己約了比維亞諾愛慕的女孩子,他帶著微笑和比維亞諾的聊天,邊聊邊玩味比維亞諾窘迫的樣子。他享受著這種支配別人的快感,看著比維亞諾出的汗越來越多,就是不讓他走。他微笑,讓人感覺殘忍地笑著。之後智利發生了軍事政變,政府大肆搜捕革命學生,維德爾出賣了姐妹花,兩個女孩子之後消失了蹤影,之後再也沒有找到她們的屍體。後來在公共墓地發現了姐姐的屍體,而阿圖羅 B愛慕的那個女孩子「永遠」「消失」了。
小說里的卡洛斯·維德爾和阿圖羅·B可以說是兩極。前者在小說當中的標誌就是微笑,從富有魅力到高深莫測再到讓人害怕。後者是波拉尼奧小說中常見的小慫包,故事的真正講述者,說話的嗓音總帶有一點淡淡的憂傷,看起來很平靜,但內里在慢慢破碎。在故事的開頭,故事的轉述者就告訴我們,阿圖羅·B經歷過那場恢宏的革命戰爭,已經自殺了。
整個故事在當時最讓我費解的地方在於,阿圖羅·B和卡洛斯·維德爾可以說有不共戴天之仇,對方玩弄並殺害了阿圖羅·B愛慕的女孩,出賣了朋友,但是到了故事結尾,有一個私家偵探來找阿圖羅·B,說有人出錢希望阿圖羅·B幫忙找到維德爾進行復仇。阿圖羅一開始參與到了這件事當中,可是當兩個人找到維德爾的時候,B看到維德爾憔悴的樣子,心軟了,他說,你確定要殺他嗎?這樣會毀了我們的。
多麼可笑啊。
正義使者不該復仇嗎?
後來,我又讀了一個故事。真事。這個故事的題目叫《詩人的遲緩》。熟悉詩歌的人都知道,西班牙著名詩人洛爾迦死在了長槍黨的手裡,北島先生曾有《橄欖林里刮過一陣悲風》。這個故事更加詳細的版本,洛爾迦當時躲在另一個詩人朋友羅薩萊斯家中,後來因為他人出賣,洛爾迦遇害。這件事情成了羅薩萊斯一生的陰影,很多人認為羅薩萊斯應該對洛爾迦的死負責。而且在那樣一個戰爭年代,就像波拉尼奧說的,沒有人躲得開暴力。羅薩萊斯的另一個好友,和洛爾迦合辦過雜誌的華金·阿米戈因為天主教信仰被共和政府的擁護者推下了山崖。無論左右,都有死難者,只有羅薩萊斯活下來了。沒出什麼大問題活了下來。
這件事情過去很久,從美國傳來一條消息,另一個作家告訴他:拉蒙·魯伊斯·阿隆索死了。這個人被很多人認定是洛爾迦遇難事件的告密者,他沒有承認,在戰後移居美國銷聲匿跡。羅薩萊斯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暴力的受害者。那位作家興沖沖跑來和羅薩拉斯講阿隆索死了的好消息,羅薩萊斯說:「可憐人。」那個作家說,他當時很清楚地記得那個場景:
「我的聲調不是驚訝,而是震驚:『可憐的人?!你說什麼呢?那個人讓你背了一輩子的十字架!可憐的人?你在說些什麼呀!』路易斯(羅薩萊斯)沒有馬上回答。他慢慢地,仔細地,用布擦著眼鏡片。他戴上眼鏡。他把目光投向我雙眼的中心,望了一會兒,然後他才說話:『我一直知道自己是無辜的......』他停了一下。『上帝和我都知道。』我覺得他當時的目光里有同情,嚴肅和疲倦。『而他一直知道自己是有罪的。......一輩子背負十字架的人是他,拉蒙·魯伊斯·阿隆索......所以我說可憐的人。」
「你最好別殺了他,我說,這種事會毀了我們。」
說完這些話之後,卡洛斯·維德爾還是被殺掉了,之後阿圖羅·B自殺。想起那個開頭,哭了,覺得B有點可憐。暴力浪費了他們,一代人。如果說詩歌真的能做到什麼?詩歌可能真的什麼都沒做到。波拉尼奧演講《文學+疾病=疾病》時,在等待肝臟移植,來日無多,或許他是在冥冥之中選定了這樣的主題。他告訴我們他在等肝臟移植的時候,醫生和他說成活的概率在百分之七十。有個十分簡單的檢查留給他的印象很深:
手掌保持筆直向上,手心對著她,而我看著自己的手背。我問她這是哪門子檢查。她的回答是,如果我的病嚴重到一定程度,我將不能做這個姿勢,我的手指會不受控制的落下。我想當時我說的是,乖乖,主啊。也可能僅僅笑笑。可以確定的是,從那天開始,我每天都做自我檢查,無論在哪。我把手舉到面前,看著手背,觀察上面的指甲、關節、皺紋。如果有一天我的雙手再也不能保持這個姿勢,我不知道該怎麼做。馬拉美寫過,擲骰子不能改變偶然。但是,必須每天擲骰子,如同必須每天舉手給自己做健康檢查。
布羅茨基曾這麼對我們說:不要記住仇人,讓仇恨在記憶里存在得比你長久。「人的崇高是一種絕對」。就像波拉尼奧在走前告訴我們的,健康可能是小概率事件,但人總要找到什麼,重新上路。
請你抬頭看看天上的星星吧。這些星星屬於加繆,屬於布羅茨基,屬於波拉尼奧。他們星光熠熠,群居在天上庇護著我們。這是詩歌教導我們的東西,也是我們擁有的一切。
那時,我聽到了他們的歌聲,如今我已經不在峽谷高地,卻依然聽見他們在唱歌,聲音很低,是幾乎聽不見的沙沙聲,那裡面有拉美最漂亮的小夥子,有營養不良的孩子,有健康的孩子,有的人應有盡有,有的人一無所有;他們唱出來的歌聲多優美啊!他們真漂亮,真美啊!儘管正在肩並肩地走向深淵。我聽見他們在唱歌,我成了瘋子;我聽見他們在唱歌,我無法阻止他們停下來;我距離他們太遙遠,沒力氣下山站到草地中央去對他們說:停下來!你們正在向死亡走去啊。我惟一能做的就是站起來,渾身發抖,傾聽他們最後一息的歌聲,希望能永遠聽到他們的歌聲,因為即使深淵吞噬了他們的身體,歌聲依然會在峽谷上方飄蕩,會在黃昏時分從谷底向山坡和峭壁升起的迷霧飄蕩。
就這樣,那些幽靈般的小夥子穿過了峽谷,跌入了深淵。那是一個短暫的過渡。因為他們那幽靈般的歌聲或者說幽靈般歌聲的迴音,如同空谷回音一樣,依然按照他們從前的步伐前進,在我的耳朵里,那是勇敢和慷慨的腳步聲。那是一首勉強可聞的歌、一首戰歌和一首情歌,因為孩子們一定是奔赴戰場,但是他們的做法令人想起了愛情至高無上的戲劇姿態。可是,他們能了解哪種愛情呢?我想著峽谷無人後,只有他們的歌聲依然在我耳邊迴響時的問題。愛父母,愛自己的貓狗,愛自己的玩具,但尤其是在他們之間、慾望和快感之間的愛情。雖然,我聽見歌聲里談到了戰爭,談到了整整一代拉美犧牲掉的青年人之英雄偉業,我卻明白最重要的是說到了勇敢、鏡子、慾望和快樂。而這歌聲就是我們的護身符。摘自:《護身符》 羅貝托·波拉尼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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