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樹

1.

七點三十。

整個城市都在昏睡之中,他鬆開了手剎。

一百八十三邁。

七點四十。

路上有點兒堵,一旁的男人已經注射了鎮定劑。

七點五十。

他來到餐館,這是唯一一家不直接調配營養藥劑的餐館,有自然生長的蔬菜做成的沙拉。他擦了擦額頭的汗。

他開始看向門口。

七點五十三。

手腕上的心跳儀微微顫動,「腎上腺素分泌過多,是否注射抑製劑?」

七點五十四。

她今天穿著花裙子,皮膚很白,腿很長,點了一份西紅柿沙拉,她整理好裙子坐下,坐在自己的對面,臉上帶著得體的笑。

「荷爾蒙分泌過多,多巴胺開始分泌,致死基因即將激活,請馬上注射抑製劑。」

所有喜歡衝上大腦,讓他面紅耳赤,他對她露出一個還算得體的笑。

他藏在桌下的手匆忙地掏出針管扎進皮膚,冰涼的抑製劑注射進他體內,他的心跳放緩,那些傾訴衷腸的慾望漸漸平息,最後敲開牙齒的只有兩個字。

「早啊。」

2.

我們所處的那個有感情的國度,死亡一千年了。

從創世偉人恢複核戰後的地球,在直播鏡頭前舉起拳頭,平靜地說道,「人類已經戰勝了獸性」開始,所有的感情都被扼殺進了搖籃里。

核戰後人們開始反思,為什麼人類會自我毀滅呢?人類為什麼會有仇殺?一切歸咎於感情。憤怒的人摁下核彈發射按鈕的那一刻,是沒有智商的。

人類把感情當做癌細胞,進行了一場史上最偉大的化療。

於病的妻子是他的最優選。

從國家開始按照DNA分配配偶時,人類的後代就變得可控了。核戰後人口數量驟跌,人類迫切需要平安、穩定的後代來維持社會的發展。感謝高科技,能夠將嬰兒未來的職業精確預算,對有犯罪傾向的嬰兒可以提前處死,明智、果斷地殺所有風險。

這個國家需要科學家,需要技術人才,需要體力勞動者,唯獨不需要藝術家。藝術會給人們帶來情感,情感因素會讓社會不穩定,因此,對任何後代有可能成為藝術家的夫妻,都會被永世隔絕。

而於病的配偶,能夠同他結合,生出科學家。

下一個愛因斯坦。

3.

於病是個科學家,他的妻子也是。

他們的關係從來沒有過波瀾,他們一起吃過無數次午餐、晚餐,如果沒有見到那個花裙子的姑娘,或許他以為他可以就這樣度過一生。

「你昨天的衣服已經洗了,車最近該保養了。下周我要發一篇論文,哦,還有,你最近少做一些實驗吧。」

「為什麼?」

於病沒有抬頭,均勻,細緻地將國家配發的蛋白質塗抹到纖維素上,他對於食物的興趣比對話要大得多。美食會讓人產生多巴胺,這樣的食物會讓人心態平和地吃到死去。

「我...」

妻子手腕上的心跳儀在警告她該注射抑製劑了,她抿了抿嘴唇,任由它聒噪。

「我想要個寶寶。」

她說完這句話,急促地呼吸,如同上岸的魚一般,把抑製劑猛地打進血液里。她邀功般看著於病,隨後失落地看向他的手腕,心跳儀沒有任何聲息。

「你不激動嗎?」

於病看了看她低垂的領口,繼續塗抹蛋白質。

「我白天打過抑製劑了。」

她並不相信他的話,站起身,湊過來,盯著這個男人的雙眼,試圖從其中找到一絲絲情緒波動。

「我倆之間,沒勁了嗎?」

4.

沒了。

妻子對他而言,如同每一頓營養藥劑,沒有任何滋味,僅僅是維持生命。

他因為攜帶著優質基因,所以從受精卵開始,就在培養缸中長大。受到優質教育,成為了生物學家,在科研所工作,定期修補器官,直到最佳生育年齡。那是個清早,他從儀器前抬頭,兩個身著裝的男人帶來一個微胖,五官扁平,戴著眼鏡的女人,說這是他的妻子。

然後,她就走進了他的人生,理所當然,因為她能夠給自己帶來最優秀的後代,錦繡前程,和作為一等人,被保留骨灰的榮譽。

一切直到他三十三歲的那個午後,他研究荷爾蒙時,毛手毛腳的實習生的一次碰撞,他與某位少女直接對視,荷爾蒙針頭插入了他的血管,引發了內心第一次爆炸式地跳動。他呼吸粗重,面紅耳赤,面前的她潔白的脖頸,小鹿般的眼睛,還有殷紅的嘴唇,都告訴他一個道理:

不應該這麼活著了。

「太瘋狂了。」

齊疾攏了攏碩果僅存的頭髮,他無數次嘗試修正謝頂基因,可是目前依舊沒有任何進展。

「你自己的課題就是荷爾蒙的研究,你自己知道這玩意兒比啥都危險,你還想再給別人注射一次?太瘋狂了。」

食堂里數千科學家在進食,他們受過良好的教育,數千人如一人的安靜地咀嚼,沒有任何雜訊。

「你知道愛是什麼嗎?」

齊疾看著自己的好友滿嘴胡唚,氣得大笑,隨著心跳加速,馬上給自己打了一針抑製劑。他舉起恢復正常的手錶,遞到於病面前。

「愛是什麼?是能讓我們心跳過快,觸碰到致死基因的玩意兒,是讓我們一瞬間從人,變成一棵樹的玩意兒,你想知道愛是什麼?是死亡,明白了嗎,蠢貨。」

「我知道。」

那個穿著花裙子,讓自己不小心注射進荷爾蒙的少女,走進了食堂,點了一份沙拉,在一片白大褂中,她對自己揮揮手,自己就消耗掉了一部分抑製劑。

「實際上,我想讓她也知道。」

5.

愛會讓人心跳過速。

所以先賢在後代的基因中植入了一段致死基因,讓人在心跳過速時,化為一棵樹,為這個星球做一點微不足道的貢獻。

「太瘋狂了。」

齊疾搖了搖頭,於病看著少女的背影,盯著齊疾,他微禿的頭頂出現了細細的汗珠。

「我在古籍上看過,異性情侶間有真愛的,同性伴侶之間也有。可如果異性情侶間的愛情,是影響後代繁衍秩序的犯罪的話,同性恐怕更嚴重了。」

「你胡說什麼!」

齊疾雙手攥住了餐巾,緊張地盯著於病。於病拍了拍他的肩,把一小管荷爾蒙遞到他的面前。

「我都知道,並且我很羨慕你,因為他也愛你,可她不愛我。」

「人遇到喜歡得人的那一瞬間,是會分泌荷爾蒙的。如果我們反向推理,在她血液中注射荷爾蒙,那她就會喜歡上第一眼見到的人,對嗎。」

於病在桌子上畫了個可逆符號,看向沉默的齊疾。

「在她看到我的那一刻,你把荷爾蒙注射到她血液里。」

「我要她也愛上我。」

6.

齊疾有個男朋友,這是他最大的秘密。

那是個十九歲的孩子,剛上大學,他們偷偷見面,在他實驗室接吻,他們謹慎又小心,在即將觸發致死基因的那一刻,共同注射抑製劑。

兩個有秘密的人交換了秘密,好比將手中的炸彈互換。揣著秘密的於病面對著面部肌肉鬆弛的妻子,平靜地切開蛋白質的紋路,妻子把蛋白質塞進嘴裡,下巴隨之擺動。

像是沙皮狗的臉。

她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這麼多年,他疲倦了,無比乏味,他開始迫切地想起那個美麗的花裙子,想起她沖自己揮手的樣子,盈盈一握的細腰,心臟開始難以自制地跳動。電視中傳來「嗡嗡」的雜訊,是一樁新聞。

「一對年輕男女在街頭砸碎抑製劑後,殉情化樹,警方現已深入調查。」

鏡頭中的男女擁吻,身姿搖動,他們年輕的身軀漸漸生硬,腳部生根,雙手化為盈盈綠意的枝條。他們運氣好,化作了鐵樹,緊緊地長在一起,在鋼鐵洪流的市中心,滑稽又野蠻得地而起。

於病獃獃地望著電視,他突然開始害怕,怕自己和花裙子有朝一日也如此,他又羨慕這對年輕人無所畏懼。電視中挖掘機刨著他們的根,痛斥著藝術家和運動員的後代結合,再一次揚著抑製劑的美好。

他的心跳儀瘋狂地跳動,不知不覺間,他即將觸發致死基因。

下一秒,冰冷的針管就將抑製劑注入他體內,胖胖的妻子緊張得滿頭是汗,呼吸出食物的味道。他心情平復,看著那對殉情的男女,心中也再不起波瀾。

他一腳踹開了妻子,因為那一刻,他面無表情的妻子把他所有花花心思都連根拔起。

7.

於病已經好久沒有在食堂見到齊疾了。

他開始擔心那個矮胖的中年人,他會對他的秘密守口如瓶,他不應該拉他下水。但是他不後悔。

從穿著花裙子的她進入食堂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就開始「怦怦」狂跳,那雙纖細修長的腿一步一步向自己走來,她端著沙拉,臉上帶著迷人的笑。

他不由自主地狂喜,齊疾成功了。

她在自己面前坐下,慢慢地攪拌著沙拉,他低頭不敢看她,盡量咀嚼的足夠斯文。他從來不知道,該怎麼樣在意中人面前好好表現,如今被羅曼蒂克擊倒,他依舊聽不到手腕上心跳儀的尖嘯。

她攪拌著沙拉,抬頭喚了喚他。

「嗨。」

於病羞赧地抬頭,故作爽朗地笑,他與她對視,看到她眼神冰冷,手腕安安靜靜。

他慌了。

「您真是變態。」

她把那一管細小的荷爾蒙放在桌子上,嘲諷地看著他。

「您想把這種東西注射到我體內,讓我愛上您嗎?」

手腕上的心跳儀瘋狂地尖叫,整個食堂鴉雀無聲,於病急促地呼吸,每一次呼吸,都傳來心碎的聲音。

「我沒有...」

於病兀自辯解,她把荷爾蒙倒在於病的飯里,像是丟棄了一根燃燒完的煙。

「整個科研所只有您能接觸到這個,您不敢像個男人一樣當著我面這麼做,卻要靠朋友來偷偷摸摸的謀害我,哦,現在被發現了,他替你接受死刑。您這麼陰暗的一個懦夫,真讓人噁心。」

她猛地啐向他的臉,心跳儀絕望地「吱」一聲,徹底黑屏了。

於病心臟猛地被攥住,劇痛瀰漫四肢,他想起化樹的那對情侶,自己居然這一刻就要重蹈覆轍。他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就在自己要化樹的一刻,他大喊。

「我不是懦夫。」

女人輕蔑地笑。

「我愛你。」

她微微停頓,沒有轉身。

8.

世間的事情總有好壞兩面,很難說是哪一面讓人堅持生活下去。

於病研究了一輩子,想像不到自己居然是變異體,致死基因對自己不起效。

這意味著他要恥辱地活在科研所里,背負著拋棄妻子和朋友的不義罵名。

於病面如死灰地回到家中,她的妻子收拾好家務,端上來了兩盤熱氣騰騰的營養餐。

「你知道嗎,你同事要被槍決,用最古老的辦法處死。」

「嗯。」

在沒有情感的世界裡,齊疾的罪行是最大的新聞,電視里瘋狂地報道著科學家監守自盜,打算謀害同事的新聞。夕陽的光芒射進窗戶,把於病的影子揉搓得又細又長。妻子洗刷著鍋碗,哼著歌兒,電視中的齊疾被打得滿面是血。

「你的同夥是誰?」

齊疾咬牙不言,溢出滿口鮮血。

溫暖的陽光照在心竅冰冷的於病身上,沒有一絲熱度。

「吃飯吧。」

妻子哼著歌,擺放著筷子。

於病渾身瑟瑟發抖,他滿面淚水,指著電視屏幕里的齊疾,他痛苦地揉著臉龐。

「他是替我死的,是我指使他偷荷爾蒙的呀。」

「我知道。」

妻子平靜地切開纖維素,把它們擺得整整齊齊。

「我還知道那個姑娘挺好看,你喜歡她挺久了,你做夢都想跟她在一起。」

於病滿臉涕淚地楞住了。

「你這個人太小孩子氣了,你貪生怕死,又想得到,又不想付出,你追求刺激,你喜歡她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瞞不住人的。」

妻子手腕上的心跳儀在拚命地聒噪,和電視里齊疾垂死地呻吟雜糅到一起,像是朗基努斯之槍,刺穿了這個可憐的變異體的胸口。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可你騙騙自己不行嗎?」

妻子扭動著胖胖的身軀,跪在他的面前。

「求你了,有了我,就忘了她吧。」

9.

「對不起。」

10.

齊疾行刑的日子是後天,垂死的齊疾被捆在十字架上,像是數千年前的神話人物。食堂的電視里直播著他的死刑,那麼些科學家的腦袋,統一地抬起來,看著這個曾經的同儕。

她今天穿了身紅色的連衣裙,因為舉報有功,她連升三級,成了最年輕的副所長。她坐在電視機最近的位子上,和她的藝術家男朋友毫不避嫌的並肩而坐。電視機里的齊疾被槍瞄準,她突然扭過頭來,像是過去的每一天那樣,對自己笑著揮了揮手。

於病失魂落魄。

齊疾閉上雙眼,雙手在不斷地流著血,所有人都靜等著一聲槍響。

突然一個年輕的聲音出現在電視機里。

「等一下。」

那個和齊疾偷偷親吻過無數次的男生走進人群,面對著槍口,他緊張地抿起嘴,顯露出他嘴上細微的絨毛,他穿著潔白的鞋子,走上十字架,槍口也隨之移動。

他摘下心跳儀,踮起腳,熱情,主動地吻上齊疾乾涸的嘴唇。

子彈尖嘯。

穿過兩顆顱骨,長出一朵嬌嫩的玫瑰花。

11.

於病繼續苟活著。

每天早起,開車很慢,準時到科研所,然後開始一天的科研工作。

沒有心動,也沒有荷爾蒙,沒有愛。

他每天都會見到花裙子。

他安心工作,他有了新課題,研究自己的血液,他這樣的變異體是有害人類的,因為接觸過他血液的,都會變成變異體,都不再會因為心跳過速而死亡。

只要他想,他就可以用指尖血,把花裙子從死亡威脅中解救出來。

下班回家,妻子在收拾家務,她絮絮叨叨個不停。

「你開車太穩了,以後要是有事,你能不能快一點。」

「我跟你說,以後衣服要自己洗,領帶也要要洗,襯衫要好好洗領口。」

「蛋白質熱了就變性了,纖維素少吃一點,你胃不好。」

夕陽打在於病臉上,妻子直起身,她有句話從來沒說過,自己當時見到他第一眼,就是他目光獃滯的轉身,陽光照射中的側臉,傻傻的,沒有一絲心機。

她挽了挽頭髮,對著於病喊道。

「誒,我想明白了,你不喜歡我,我也沒必要強留著你。」

「你自由了。」

「我愛你。」

於病木然地轉身,然後看著妻子微笑著揮了揮手,她枝繁葉茂,風姿綽約,柳條隨風擺動,安靜的不再發出任何聲音。

12.

他從來沒有背過妻子,哪怕一回。

如今他背著巨大的妻子,妻子在他的背後搖曳生姿。腳下漫長的國道在千年前是朝聖的天路,他佝僂著,如同聖徒,一步一步走向天的盡頭。

三江源。

沿途的司機面無表情的看著他孤獨前行,他如同背負著巨大的十字架,不過這一生,他擔負著拯救眾生的宿命。

「你們太可悲了。」

車來車往,他憐憫的看著世人,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血液中的力量,他可以拯救他們,從源頭開始。

蒼茫的青藏高原,他將妻子的身軀埋在大地中,涓涓細流從土壤中流出,最後彙集成一片輻射整個國度的江河。

「你們恐懼死亡,你們生活的苟且,你們千篇一律碌碌無為,你們害怕你們脆弱的國家被心跳給推翻,你們可悲,又需要一個救世主。」

他遠眺無數山峰,從懷中掏出一柄刀刃。

所有熱血在劇烈燃燒,他口乾舌燥,背靠著枝繁葉茂的妻子,又如同在舍衛國的神佛,寒冷的刀刃順著肌肉紋理切開他的軀體,那份名叫自由的血液噴薄而出。

「謝謝你給我自由。」

血液彙集到水源中,於病這一刻突然忘了自己叫什麼,或許是於病,也或許是齊疾,他幻想中,紅色的江流不住奔騰,飲水的子民都可以自由的心跳。

「你們新生了。」

大故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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