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夏天

六年級那年,學校組織了城鄉小學手拉手扶貧活動。

其實早先母親下鄉支教時,我已經知曉普通鄉小學全校也不過才三十多個學生,但我們見到全校同學高高矮矮地站在泥坑遍地的土操場迎接我們時,內心還是不免震動。

我們學校來的學生代表全都是些少先大隊的幹部,才藝表演自然不在話下,一早準備好的彈琴跳舞朗誦書法速寫,輪番上陣。鄉小學那一邊則是高年級的幾個女孩子,一起出來為大家唱了首音樂課教過的歌,全場的大合唱倒也其樂融融。只是結對子的時候,那邊忙著和我們結對子,而我們卻幾乎都湧向了那個唯一一個戴著三道杠的領唱女生。

我也不知道當時是怎麼想的,下意識就慌忙後退了幾步,躲到了一邊去。

兵荒馬亂中,餘光一瞥,竟也有個女孩子和我一樣避到了一邊。我當即就跟過去,跟她打了個招呼:「嗨,能和我做個朋友嗎?」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月霞。

她雖然特別驚訝於我的舉動,卻也馬上綻開了笑臉,牽著我的手帶我去她的教室,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我從書包變魔術般地掏出了蠟筆,水彩筆,書,本子,還有我精心挑選的一些漂亮的小玩意,獻寶似地堆在她的面前。

她忙不迭地說太貴重了,不能收。

和我媽常囑咐我的,一模一樣。

我趕緊就拿起筆在本子和書的扉頁上一個個地寫,徐月霞,徐月霞……

或許這個名字怎麼看都帶著一點點土氣,我甚至可以想像出當初一年級報名的時候,她的父母拉著她的手,用方言跟老師說,我家娃娃姓徐,天上月的月,晚霞的霞。但這也已經是那些目不識丁的父母們,能想出來的最美好的事物組合了吧。

「寫了你的名字,就是你的了。」我說。

我看她要哭了的樣子,又趕忙安慰道:「這些不貴的,真的不貴的。六一節拿到三好生,學校都會發這些獎品的。」

她有些懷疑地問道:「真的嗎?」

「真的!你看!」我翻了好幾個本子,才終於在一本作業本上找到一個「獎」的印戳。

「你們學校真好。」她讚歎了一句,再沒有繼續這個話題。

(圖片來自新聞配圖,她的同款桌椅)

吃午飯的時候,她讓我在座位上等著。自己拿著小飯盒淘好了米,蒸了一盒米飯,小心撥了一半到飯盒蓋子里,又在自己的小罐子里挖了一大勺榨菜,才把飯盒遞給我。

我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麼,她就又風風火火地跑沒影了。

百無聊賴的我,從包里翻出我的隨身的小本本開始畫畫,她又氣喘吁吁地舉著一個蒸好的雞蛋遞過來。

年少時心思單純,隨口便說道:「我不愛吃雞蛋的,你留著自己吃吧。」她卻以為我也是捨不得吃想推給她,堅持要讓我吃。我頗為無奈地說:「我是真的不愛吃雞蛋,在家我媽給我煎著吃,我也就吃一點。」她悶悶地:「哦,這樣啊。那我真的吃了。」

白煮蛋,她細嚼慢咽地吃得很慢。

那時候的我還太天真,以為她也是和我一樣害怕被鬆軟的蛋黃噎著。哪裡能想到對於一周的配菜只有一小罐家中自製榨菜的她,雞蛋的味道大都是要留存在於記憶里的。

傍晚時分,我便爬上了來接我們的大巴車,和她揮手作別。我記得那天的回程的山路上,有一段路往外望去,視野極為開闊。漫天紅霞一直鋪滿了整個天空,再倒映在海面上,滿世界的霞光,充滿著壯闊的美。那是也是我留在老家的最後一個夏天裡,最難忘的景色。

不久後,小升初的畢業考,她數學考了全區第一名,滿分加附加題全對。老師們應該會幫她說服父母讓她報名上初中的。至於學費和生活費,她打算暑假去打點零工。

等我收到這封輾轉了好幾個人才交到我手裡的信時,已經是初一的期中了。

我認真地想了想當初的小升初考試,我語文卷面分考了滿分,得了不少表揚。我記得那場考試的作文寫得也還算滿意,可能是考到了語文的全區第一名,也可能沒有。

誰在乎呢?

我很清楚地知道,我能帶著這個以高升學率著稱的私立學校的校徽,坐在這所有設備一應俱全的教室里上課,和那場月霞無比看重的畢業考,其實並沒有任何關係。

我像是突然明白了某些事情,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看到我在發獃,我的同桌拍了拍我,問我一道她在書上翻不到答案的歷史題。我認真回憶了一下老師曾經給我們在自習課上放過的紀錄片,在她的卷子上圈了一個D,還是把這份百感交集的心情拋之腦後了。

我的中學時代再沒有收到她的信,也再沒有見過這個笑起來很溫柔的女孩子。每每想要再寫一封信聯繫她,可深思熟慮後還是作罷,因為我已經過了會隨口說不愛吃雞蛋的年紀,我亦不忍告訴她很多很多她難以吃到的「雞蛋」是什麼味道的。

後來的我,毫無懸念地上了高中,讀了大學,畢業以後又順利地在上海找到了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成為了寫字樓里的一員。我媽媽遇到熟人問起,也會很高興地告訴別人我在上海工作,然後謙虛地說日子過得還不錯。

這次單位組織旅遊,我在大巴上睡得迷迷糊糊的,隨手扯開帘子看看到哪兒了,卻看到了大片大片的田野和那似曾相識的遼闊晚霞。

我這才驚訝地想起,原來我和月霞的相遇,已經是十年前的事。

有時,我也常常會想,假如互換了家庭,我現在會是在哪裡呢?

高考那年,我特地去找了她所在中學的榜單,屈指可數的幾個本科生名字一眼就能看完。可不知為何,竟然不曾看到她的名字。

也許是發揮失常,也許是早已輟學回家。

我知道了為什麼,又能如何呢?

我們的人生從十年前的那個夏天開始,又或者是更早之前,就已經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那個我們並肩坐在一個教室里的夏天,是屬於天真童年的最後一個夏天。

終於,我還是把這個百感交集的故事寫完了。

這是我自己的故事。

收到媽媽給我打包發來的舊電腦資料,發現我留下了這篇當時沒有寫完的文檔。

於是,私心地把漢語言專業群的第一次的小練筆題目定為:最後_________

動筆把這個故事寫完。

我的確沒有再聯繫她,希望溫柔善良的她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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