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研後記——涼山不涼

這篇後記是我少有的幾篇,需要去逼著自己寫完的文章。直到動筆之始,我才意識到完成這篇文章所必須擁有的紀實素養,所要規避的敏感話題和雷區,所要具備的冷靜和客觀。

作為一個相對感性的人,完成這篇東西對我而言,屬實是一項挑戰。

2017年7月10日傍晚,離開西昌的火車上。睡醒的我,從擁擠的上鋪爬下來,疲倦地坐在窗邊。團隊的其他幾個人坐在不遠處聊天,而我只是默然望著外面飛馳的景色,偶爾低頭翻幾頁柴靜的書。

離開的路上,兩天的時間我幾乎沒怎麼吃東西,話也很少去講。我感到疼痛,感到一種超越了肉體所能承耗的倦怠。難以言喻的失望和低落在心裡蔓延。我從未體驗過這樣陰鬱的情緒,失去了振作的動力和念頭,只是勉強支撐自己踏上回家的路。

我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是馬海石則那張黝黑的,堅毅的臉,對我笑著說:「好。我記住了。」

要離開前的最後那天,黃昏的雲美得動人心魄。我們一行人循著餘暉走在寧靜的山路上。我、汪松、和13歲的馬海石則走在前面。我看著他瘦小的背影,不知哪來的勇氣,我對他講:「石則,你將來一定要做一個很厲害的人。」

他彷彿嗅到對話里有幾分嚴肅的氣味,於是他站定,回過頭來,似懂非懂的看著我。

我接著對他講:「你要好好讀書,哪怕讀不到高中大學,但你要盡最大努力讀完你的書,找到你喜歡的東西,學好它,你就變成一個很厲害的人了。到時候你一定要走出這座大山,等你走出去的時候,你就來杭州找我,我帶你吃好多好吃的。你記住了嗎?」

「好。可是小王老師,杭州在哪裡啊?我到了杭州,怎麼找你呢?」

「我把手機號碼留給你。等你長大了來杭州了,打這個號碼,我去找你。」

他笑了,很開心地笑了:「好,我記住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裡是有光的,於是我也得到了光。

我們在睏倦與恍惚中乘著綠皮火車,穿過一條又一條長長的幽暗隧道。它們首尾相接,像橫亘在地表的白蟻巢,而我們是負重穿過巢穴的小小螞蟻,只是分不清是離巢,還是歸巢。動車轉火車,火車轉大巴,大巴轉麵包車,麵包車轉步行,到達涼山美姑縣深山裡的村子,已花去了我們整整三天的時間。

我們在山上呆了一周。涼山的彝族人並沒有傳言那般野蠻不堪,當地的村民熱情地接待了我們。我們在村裡新蓋的房子里搭起了帳篷。孩子們的目光好奇而灼熱,三三兩兩圍在我們身邊。我們也被這些突如其來的關注弄得失措,驚喜之餘還是有些無所適從。

涼山九口鄉共有三個村子。勒合村,勒伍村,達洛村。這是幾個偏遠到連導航都查不到的村子。我們走訪了幾個村子,試著用鏡頭和訪談去觀察和記錄。可拍著談著,很多事情,很多東西就超出了我們的預料。

我很努力地試著去向你們描述那裡的一切,很努力地用客觀的、冷靜的、不帶感情色彩的語句去把山中的生活和樣貌刻畫出來。可我寫不出來,寫不清楚,太難了。我只覺得許多東西敏感而易碎,文字和圖片又都如此蒼白無力。

應該說那裡的生活與以往相比還是有很大改觀的。這與政府的努力和社會各界的援助密切相關。當地政府為山裡的孩子擴建了學校,增派了老師,響應精準扶貧政策的號召去點對點的扶持山中特別困難的家庭。家家戶戶相繼在山裡蓋上新房,孩子們的教育狀況也得到了顯著的改善。可以說當地還是穩定而持續地在不斷發展。我們在村裡看到一些車子拉著磚瓦,應該不久家家戶戶都能住上更乾淨的房子,享受到更便捷的交通。我們看在眼裡,也看到了政府積極的努力和作為。這是令人欣慰的,看著那些孩子的生活一點點改善實在是一種莫大的幸福。

可很多東西還是擺在那裡,做不到熟視無睹。山裡交通不便,地形複雜,所以村子裡的居戶住的都很分散。村民們家家都養著各類牲畜,豬牛馬雞鵝貓狗滿山滿村遍布。許多山路上糞便滿布,崎嶇難行。想要下山去最近的九口鄉,也需要一個多小時的腳程。於是村民的物資匱乏,食物單一。當地產玉米,馬鈴薯和蕎麥,但大多數人家都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很少會去鄉上購買日常用品。

山裡的所有孩子都很瘦。可他們的肚子卻腫得很大。我知道那是地中海貧血症和飢餓性水腫的結果,大量飲用病菌滿布的生水和長時間單一的食物使他們的脾臟腫脹。

就是這樣的孩子們,在我們幾乎寸步難行的山路上攀登自如。他們穿著涼鞋,一下子從山腳躥到山腰,沒過幾分鐘又跑著衝下山腳。而我們六個自恃登山技術還不錯的大學生則在無比陡峭的山路上一步一步艱難攀爬。孩子們會帶我們去遠方的山上采酸棗和野莓,去清澈湍急的小溪邊抓青蛙魚蝦,又或者去自家的野地里挖土豆。我們跟著這些孩子們東爬西跑,幾乎透支,卻十分快樂充實。

我們在恢宏蒼茫的山上燃起篝火。孩子們折來樹枝堆砌,點燃,把挖來的土豆丟進去,任它們一點點烤熟。濃煙在兩千米的山頂繚繞,青翠的山色與火光交織,烤土豆的香氣在清新的山霧裡蔓延,溜進每個餓著肚子的人鼻子里。那樣自由溫馨的感覺我們六個人從未有過,我想也很難再有。

我們在當地的鄉上採訪到一位漢族的女支教老師。我們去學校的時候,全校只有這一個班級在上課。她在我們的面前顯得有些拘謹,但又有很多話想說。她是四川人,在這所小學支教已有八個年頭了,她會在第九年的年末離開。我很吃驚,問她為什麼,她說:「我在這裡教了八年多的學,說實話這裡的很多東西讓我感到深深的失望。我感到自己的力量所能改變的實在有限,很多想去改變的都還是原來的樣子,改觀不大,我也累了,覺得自己不能在這裡繼續消耗自己的時間。我也有了自己的其他打算,所以我準備把這一批六年級的學生帶完,就回老家去。」

她說自己一開始也打算離開,至於為什麼能堅持八年之久,她說:「最開始讓我留下的是跟孩子們的感情。感情深了,我捨不得他們,他們也捨不得我,我就咬咬牙留下了。後來是因為我覺得這邊還是跟內地差距太大,看著孩子們我覺得自己還得堅持下去,至少我得對他們負責,我得管他們。只是沒想到一留就是八年。這八年我帶了兩批學生,看著他們一點點長大還是挺欣慰的。可是不能再留了,再留,很多事情也就還是那樣,沒有改觀。自己歲數也大了,到底還得為自己的未來打算,所以還是下定決心離開了。」

我當時聽完無比難受,但是又覺得十分欽佩。很難去想像一個來自城市的女孩甘願把自己近十年的青春年華揮灑在這裡,她很平淡地敘述,話間驚不起一絲波瀾,只是投足間散著股淡淡的無奈和疲倦。這種無奈和疲倦也無形間感染著我,讓我壓抑無比。

我將此行的目的和初衷告訴了她。

「你們進去跟孩子們打個招呼吧。」她說。

我們進教室,老師簡單介紹了我們。教室里響起熱烈持久的掌聲。

我勉強在講台旁站定向下看,孩子們的臉孔令人難忘。汪松畢竟當過老師,沒幾句話就跟孩子們打成一片,逗得他們哈哈大笑。我在一邊細細觀察,孩子們的情緒盡收眼底。羞赧、好奇、興奮、羨慕、冷漠、嚮往。孩子們一一起身自我介紹,掌聲一陣接一陣。他們坐在教室里唱起歌,是彝語版的《真的愛你》。十七歲的班長有副好嗓子,帶著全班慢慢哼起來。熟悉的曲調配上聽不懂的彝語有種奇妙的化學反應。我們幾個拍起手打拍子,哼著調子跟孩子們一起唱。

就在那個炎熱的午後,那個空氣都能擰出汗的午後,悶熱的教室里歌聲嘹亮。那個老師在她的學生面前表現得很乾練,可就在孩子們唱歌的時候我偷偷瞟過去,她站在旁邊笑著,卻一直揉眼睛。

那個瞬間我才明白那支撐她牽掛在山裡八年不散的真正羈絆到底是什麼。不是與孩子們日久衍生的深厚情感,不是安於現狀疲於改變的慵懶,也不是所謂扶貧援困的社會責任。我想那是種深刻到骨子裡,深刻到靈魂深處的羈絆。那是對一座大山的不舍眷戀,那是種如依賴故鄉般的歸屬感。正是這份情懷,這份與孩子們血濃於水的情感才讓她留下,在少得可憐的薪水和差得難以忍受的環境里足足待了八年。

出發前,我曾以為涼山彝族面臨的核心問題不在教育,不在公共服務,而是失去自信和自我認同的迷失。社會文化的殘缺不齊,在複雜的現代社會面前找不到精神支持,現行的教育體系乃至社會體系只是在進一步加劇他們的挫敗感。

直到我們採訪到村裡的一位中年男人。他住在達洛村,是三個孩子的爸爸。我們去的時候,他的兩個個兒子正在家門口的土路上玩耍。看到我們,他們羞澀地跑開。那個男人從家門中走出來,抱著幾個月大的女兒。我們努力微笑,拘謹地打招呼。我遞上一根煙幫他點燃。他的漢語不錯,據他說是他早年間外出去全國各地打工才會講的。你來我往三言兩語,我們互相放下了戒備。他平靜地講起這幾年涼山的變化。字句間能聽出他的欣慰。

「當年這個村子上學的只有我一個,我每天走一個半小時去上學,那時候村子的路比現在難走不知道多少倍。現在好多了,政府出錢修路,很多段路好走了很多。我們這裡條件太差,你們這些從城市來的老師辛苦了啊,大老遠跑過來看孩子們。」男人說話的時候神色出奇的淡然,臉上掛著很淡的笑看著我們。這個彝族男人莫名給我一種很親切的感覺,他蹲在家門口和我們聊天抽著煙,他的身上、臉上落著許多許多隻蒼蠅,可他毫不在意,沒有任何自卑或者抵觸的情緒,只是用不太流利的漢語向我們講著他的故事。

圖中的這個孩子是個孤兒。他的父母在他出生後不久就去世了。他這幾年全靠村裡人的接濟才活到現在。今天這家給口剩飯,明天那家給半塊饃饃,飢一頓飽一頓,活到了現在。村子的許多孩子的父親或母親都很小都去世了。貧窮和閉塞使他們的生活更加困難吃力。我們看到他們的時候覺得很心疼,可這些孩子自始至終沒有顯露一絲絲的悲傷情緒。他們在我們的面前嬉笑著玩耍著,彷彿他們是這個世界最幸福的人。

這樣的瞬間一點點累積起來改變著我們對這座山全部的固有印象。他們的熱情淳樸,他們的不卑不亢,他們的安然閑適,都在無形間感染著我們。

我們本以為自己的調研之行是那樣的神聖偉大,我們本奢望用我們微薄的力量去改變這座山,去幫助那裡的一切變得更好。我們散發著廉價的同情心和縹緲的正義感來到這裡,以為自己是履行社會責任的熱血青年。

我們無意於此,卻還是下意識的用一種俯瞰的目光去審視這裡的一切。我們本以為我們的鏡頭是平實而不帶個人情感的,我們本以為我們的文字是全面冷靜而積極客觀的。

人在看到這樣的景象和生活狀態的時候總是在內心深處不自覺的想去把這一切想像的悲劇化、戲劇化、想要放大其中消極貧瘠的一面,而拒絕去汲取其中正面的能量。

當我們最終意識到這一切,當我們最終拿掉皮外的一切面具粉飾,俯下身子用真正謙卑、尊重、平等的視角去重新發現這座山的時候,我們發現自己所能做的,所需要去做的實在少之又少。那裡就像二十一世紀的桃花源,這裡的人有他們自己獨特的生活節奏,我們發現那裡悠然無爭的生活竟是許多城市人終其一生想要去追求的人生境界。那裡貧窮落後,可他們安於現狀。我們的到來彷彿變成了一種莽撞的打擾,我們一廂情願地想去幫助那裡發展進步,可這座山有著自己的打算,它是鮮活的,它有自己的發展規律。

六個熱血執著的大學生想去改變一座山,最終卻被一座山改變。

相比經濟上的援助和幫助,我想涼山真正需要我們這樣的人去給予的,是人文上的關懷和發自內心的尊重。只有先在文化和細節上付諸充分的了解和關注,在觀念上做到徹底的轉變,才能真正為那裡的孩子著想,才能從真正意義上幫助到那裡。形象慈善和面子工程統統不要,只有社會的各方力量真正將出發點擺正放好,那裡才會在今後的日子裡,變得更好。

涼山的發展需要精神上的鼓勵和支持,更需要去相互學習。很多人固有印象里認為涼山彝族是野蠻、原始而不開化的。而我想,我們能從涼山這個地方反過來去學習和汲取的營養,可能遠大於我們所需給予的幫助。

這次調研的意義很大部分就在於用我們幾個剛成年不久的孩子的感官,去扶正視聽,讓看到這些文字和圖片的人去轉變觀念,去客觀地了解那裡的生活狀態和存在的問題,用一種充滿希望的語氣表達,用客觀全面的鏡頭去記錄風土人文,並作出大膽而樂觀的展望,讓各界的力量能在社會主義蓬勃發展的基調下真正發揮出這些力量應有的作用,拉近地區發展的差距,在保持文化獨特性的前提下去推動文化的溝通和交融,從這種交流里汲取到各式各樣的正能量。這是我們真正想要做的,這也是涼山真正希望我們去做的。

希望這些文字圖片和影視資料可以達到它真正的目的,也願山裡的一切生靈與我們的靈魂得以無限的,平靜的安息。

涼山不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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