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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旅行者」家書:字裡行間的光明未來|科幻小說

編者按:每個人小時候,大概都曾夢想過時間旅行,但這個夢想常常在我們長大後就被遺忘了。這是一個小男孩與正在「時間旅行」而無法回家的父親的書信往來,仔細琢磨,你就會發現父親的神秘身份。

小說原文也是未來局譯者招募計劃的試譯文本,我們與韓、英、美等國的科幻雜誌合作,簽下了一大批國際作者的獲獎/提名作品,現公開招募優秀英文譯者。小說原文請戳這裡,有關招募活動的更多信息請戳這裡。

* 本篇小說約8200字,閱讀大約花費15分鐘。

光明未來

作者 | 約瑟夫·林德爾

譯者 | 阿古

2038年11月24日

親愛的爸爸:

我現在正在上三年級,老師是巴巴耶夫女士。她是從亞塞拜然來的,那地方一定是在外太空。她讓我們寫一封真正的信,貼上郵票,寄給自己特別想念的人。

我知道你是一個時間旅行者。你是因為忙著時間旅行,才從來不回家的嗎?

傑西

2039 年3月2日

傑西:

很抱歉,這麼久才回信。從未來回到現在,我才能收到你的信。郵局還沒有配備自己的時間機器——至少現在還沒有!

上面這段話,可能你還不太明白,現在,讓我來解釋一下,時間旅行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成為時間旅行者,是一項特權。成千上萬人前來應徵,只有少數人被選中。這也是一個大秘密。這項研究被稱為「時間自決」。詳細解釋起來需要一大堆科學名詞,但原理卻非常簡單。冷的時候,你會全身發抖,熱的時候,你會渾身冒汗,當時間突然改變時,你的身體也會產生明顯變化,比如溫度升高。時間機器會穿越三十年,把我們送往未來,讓未來的科學家對我們進行測試,看看我們的身體會有什麼特殊反應。然後,我們回到現在,休息一陣子之後,再次前往三十年後,進行更多測試。

今天先寫到這裡。

愛你的

爸爸

2039年7月4日

親愛的爸爸:

你怎麼沒接著寫信給我?我想知道更多關於時間機器的事兒。它是黃色的嗎?有輪子嗎?你得蹬著去發動嗎?霍爾頓有一輛自行車,可媽媽說不會給我買。

傑西

2039年9月7日

親愛的傑西:

對不起,我回信總是很不及時,只有身處現在,我才能寄信給你。

我很高興你問起時間機器。等年齡再大一點,你可能會讀到一本H·G·威爾斯寫的書。那可是一個好故事,但書里提到的時間機器太小了。要知道,威爾斯先生從沒見過真正的時間機器,因為當時時間機器還沒被發明出來。

我們的時間機器非常大,塞滿了好幾幢大樓。事實上,它算不上是一台「機器」。我們有實驗室、宿舍、一個擠滿了工作人員和電腦的控制中心。為了對外保密,大樓是磚頭水泥砌成的灰色大房子,藏在高高的圍牆和柵欄後面,一點也不起眼,甚至非常難看。

而且,時間「機器」並不像汽車或自行車那樣,能夠「移動」。在三十年後,有一群科技更發達的科學家,也在這幾幢大樓里工作。這些科學家知道如何將我們的「時間機器」轉移到他們的時間。我們管他們的大樓叫「接收者大樓」。在進行時間旅行時,我們的大樓會和未來的大樓重合在一起。科學家們得確保,未來的大樓和我們的大樓完全保持一致,任何一點細微差別,都會擾亂時間旅行。我認為,正是這個麻煩,導致我們只能向前穿越三十年,然後再返回來,就這樣來回打轉,無法穿越去別的時間。我完全搞不懂背後的科學原理,因為我只是一個實驗對象。但參與這個項目,是我莫大的榮幸。我們的一些發現,將成功推動數年後的火星殖民飛船發射項目。

你不能擁有自己的自行車,可真是遺憾。但你可以開動自己的想像力。想像力是沒有界限的。

順便問一下,在學校過的怎麼樣?

愛你的

爸爸

2039 年9月27日

親愛的爸爸:

我討厭上學!上學太沒勁了! !我現在上四年級了,老師盡講些啰嗦的乘法,愚蠢的課文。她從來不講有趣的事情,從來不講火星飛船,不講時間旅行。我在課桌上畫了一艘壞蛋宇宙飛船,假裝你開著神氣的時間機器追了上去,我喊了一聲「砰!」,假裝你發射了一顆導彈,我抓起筆,在壞蛋宇宙飛船上一陣亂劃,假裝壞蛋們被導彈轟了個稀巴爛。雖然我喊得很小聲,可還是被老師聽到了,她讓我把課桌上的畫擦乾淨,才能回家,我擦了好久,胳膊都疼了。

其他孩子都嘲笑我。我告訴媽媽,但她根本不搭理我。媽媽來爺爺家接我的時候,困得連眼睛都睜不開。她匆匆忙忙吻了我一下,就讓我上床睡覺。她打好幾份工,非常忙。早上,她得去168號哥倫比亞長老會幹活,晚上還得去百老匯大街的關鍵食品店打工。

爸爸,我真希望你在我身邊。你一定會幫我教訓那些嘲笑我的孩子。

愛你的

傑西

2039 年 10月16日

親愛的傑西:

很快又要時間旅行了,我只能寫一封簡訊給你。我知道,上課往往沒什麼樂趣。但上學很重要。教育可以給你自由。學習是實實在在的進步,比天馬行空的想像更棒。想想看:如果你上了大學,就能成為一名科學家,來操縱時間機器,而不是和我一樣,只能充當實驗對象!

順便問一句,下一次寫信時,能順帶寄給我一本袖珍日曆嗎?按照規定,為了避免干擾靈敏的實驗設備,我不能攜帶任何電子設備,所以在這兒,我很難計算日期。

愛你的

爸爸

▲ 1960年電影《時間機器》劇照

2039年12月1日

嘿,爸爸:

我得和你說說茱莉亞。她和我同班。她居然扎辮子,你能相信嗎?她已經九歲了,居然還在扎辮子!

她的指甲也很噁心。一個是藍色的,四個是粉紅色的,其它都是綠色的。她伸手給我看時,我捂住眼睛,趕緊推開她的手。

我把你的事兒告訴她,她卻亂揮雙手,用手指著我,好像把我當成了壞男孩。她說:「根本沒有時間旅行這回事。」

我對她說:「哦,是嗎?這話跟我爸爸說去吧。」

我對媽媽說:「女孩真麻煩。」

她只是笑了笑:「我倒一直覺得男孩真麻煩。」

我又問她:「那為什麼人們還要結婚嗎?」

她嘆了口氣,眼角好像濕了。「我也常常納悶呢。」 她說。

我覺得她看起來很傷心,因為她想念你。我也想念你。

我的生日快到了。也許你可以回一次家。

愛你的

傑西

另外:既然有時候你會穿越去未來,能告訴我,今年我會得到什麼生日禮物嗎?

另另外:在未來,我會和茱莉亞結婚嗎?要知道,我真的不想和她結婚。

2040年 1 月 5 日

傑西:

關於時間旅行,我還要告訴你一些事情。

按照規定,我們不能打聽未來發生的事情,至少不能打聽某件特定的事情。你看,我們不想改變未來。改變未來,會導致跨時空污染,科學家一直警告我們不能違規。假如我告訴你,未來你會和茱莉亞結婚。然後,假如你想盡辦法,確保自己不會娶她,這會導致難以想像的悖論。

我真希望他們能讓我出去走走。但是當我們穿越到未來,科學家會把大樓里所有的門都鎖上,因為他們不想讓我們到處走動,惹出什麼意外,擾亂時間線。不過還好,大樓里有窗戶,我可以眺望地平線,有時我能瞥見哈德遜河上的落日,像一滴火焰蕩漾在水中,這種時候,我就會特別想念你。

很抱歉我不能回家慶祝你的生日。我暫時還無法回家。

愛你的

爸爸

2040年1月17日

爸爸:

我一個人度過了十歲生日,你不在,媽媽也不在,因為她有了一個新男朋友。他名叫基斯。他挺好,但他身上有股口香糖味道,他摸我腦袋的時候手心粘乎乎的。

我偷拿了爺爺的打火機,一根蠟燭,還從冰箱里拿了一隻硬梆梆的鄧金甜甜圈。我去了百老匯大街188號的小公園,說是公園,其實就是一圈籬笆圍著一座矮山。我坐在一個樹墩上,點燃了蠟燭,我在想,要是我能自己造一台時間機器,去未來找你,該有多好。也許我已經造了一台。時間旅行可真混亂。我跟別人提起過你的時間機器,可根本沒人相信。科學家們幹嘛非得這麼神神秘秘,把好東西藏得那麼深,這可真蠢。我想著想著,忍不住掉了眼淚,我討厭哭鼻子。點蠟燭的時候,我不小心把甜甜圈燒焦了一塊。但我還是把它吃完了。

在學校,我得到了別的生日禮物。茱莉亞·梅吻了我一下。我當時愣了一下,沒覺得歡喜,也沒覺得討厭。

傑西

2040 年 4 月 9 日

親愛的傑西:

你絕對不會相信!真是太不可思議了,我在寫這封信的時候,手還在抖個不停呢。

17天前,我們穿越到了未來,科學家們帶我去了相位變化實驗室。實驗室里有幾個我從未見過的科學家,穿著白色外套。

「你可能會大吃一驚。」 他們說。

我差點笑出聲來。我穿越時空,看到了一個美麗新世界。還有什麼能讓我吃驚的呢?

然後,我看見你坐在一把金屬椅子里。我知道是你,因為你的頭髮依然卷卷的。父親總能認得出自己的兒子。

你穿得可真氣派!一套深色西裝,西裝上衣口袋裡露出一角疊得很好看的方巾,和格子領帶很相配。腳上的皮鞋擦得鋥亮。

我高興得差點發狂,淚水一下子涌了上來。自從三歲以後,我就再沒見過你。

你的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遞給我一個牛皮紙包。

我拿著紙包,看了看那些穿白色外套的人,但他們什麼也沒說,於是我打開了紙包。裡面都是我們寫的信,包括那些將來寫的信。

你說:「我得向你證明,真的是我。」

我一臉茫然,微微點著頭。然後我又轉向那些穿白色外套的人,激動地說:「這樣做真的可以嗎?你們總是說,不能和任何人接觸。現在你們卻把我兒子帶了進來?」

其中一個人迅速點了點頭,說:「規矩已經變了。」

另一個人撅了撅嘴唇,說:「你的觀察實驗已經進入了一個新階段。」

然後科學家們把電極貼在我的胳膊上。

「我能和你握一下手嗎,傑西?」等他們貼完電極,我問你。

你的手可真有勁道!

我們談了很久。你跟我說起家裡的情況,媽媽的近況,爺爺雖然得了肺氣腫,但依然堅強地活著。你說你在華爾街當投資銀行家。你說,你的辦公室俯瞰著證券交易所大廳,四層樓高的股票行情板下,經紀人和交易員川流不息,一個不停旋轉的全息數據球上,牛熊正在無休止地纏鬥著。你說,最艱難的決策和最大的交易,都是你說了算。

這時,時間不早了,科學家們已經離開。我摸了摸你的胳膊,你的西裝料子好極了。我壓低聲音問:「告訴我,是他們要求你來的嗎?」

你搖了搖頭:「不,是我自己申請的。我已經等了很長時間了。」你猶豫了一會兒,又說:「我非常想念你,爸爸。」

我哽咽了。「我也是。」

你站了起來。「我現在得走了,爸爸。」

「你還會再來嗎?」

「如果他們允許的話。」

剛走到實驗室門口,你又轉身走了回來。你輕輕握住我的手。「你不用擔心我,爸爸。小時候,我的確過得很艱難。但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我上了大學,努力工作,我有光明的未來。我很高興能和你分享這一切。」

每天晚上一下班,你就會來看望我,持續了將近兩個星期。在我將要返回現在時,你來和我道別,但是你承諾,等我下次再穿越回未來時,你會再來看望我。

我可能無法回家來慶祝你的生日,但這封信,也是一件真切的禮物。要知道,傑西,你的未來是光明的。雖然別人無法知道,但我的的確確看到了。

愛你的

爸爸

2040年5月16日

爸爸:

太酷了。我還能說什麼呢?我得說,真高興你遇到了我,爸爸,但這是不是意味著,我們得再分別整整三十年,才能見面?等待的時間可真是太長了。

我得告訴你一件最近發生的事兒。茱莉亞·梅和我,星期六去了那個公園。我們沿著階梯向著哈德遜河往上走,又沿著樓梯,下到草坪上,小山上多了一座巨大的城堡。茱莉亞·梅說這是一個迴廊博物館,不付錢也能進去玩,但得撒謊說自己已經年滿十二歲。我不想去,但她說裡面的展品很酷,一座一千年前的法國石頭教堂,被拆散,搬到了這兒。我同意了,因為這聽起來有點像你的時間機器。可當我提起你和時間機器,她只是皺了皺眉頭。

總之,裡面有很多十字架,有很多獨角獸圖片。一個房間里,擺放著一些石棺,棺蓋上,雕刻著雙手交叉在胸前的死者。

茱莉亞·梅拉住我的手。

「看起來可真嚇人。」 她說。

「沒錯。」我回答說。

她抓得更緊了。「你說,火星殖民者會不會也被裝進這樣的盒子里?」

「這和火星殖民不搭邊吧?」

「的確不怎麼搭邊。」她說,可手還是抖個不停。

我告訴她,我不覺得火星殖民者需要待在盒子里。我又說,如果迴廊博物館是一台時間機器,那些死人就好比時間旅行者,但他們肯定沒能熬過來,所以現在他們沒法告訴我們很久以前的故事了。聽完,她臉上露出了一點笑容,抬手摸了摸我的肩膀。我信任茱莉亞·梅,於是我向她傾述了一切,關於你,關於時間機器,關於我們的信件,還有我是多麼想念你。

但我說完之後,她只是傷心地看著我。「你該不會真地相信這一切吧,傑西?」 她說。

我趕緊轉過頭,因為我感覺眼淚涌了上來,我可不想讓茱莉亞·梅看到我哭。

我想要證明她的看法是錯的。於是,我去了圖書館。當我向圖書管理員詢問火星殖民飛船時,她指引我去翻閱百科全書。但當我詢問時間旅行,她帶我去了科幻小說書架。有些孩子可以直接用眼鏡上網,但我沒有網路接入眼鏡,於是我在圖書館網路終端上瀏覽了很久。我在無數網頁間點來點去,加入留言板,到處提問。每個人都和茱莉亞·梅一樣,說時間旅行是不可能的。但後來我發現了政府絕密項目:51區,費城實驗和蒙托克計劃,2028年地平線漣漪。但其他網站說,這些都是編造的。我不知道該相信什麼。

但你一直都在回信,告訴了我很多關於未來的事。那些肯定都是真事,對吧,爸爸?

愛你的

傑西

2040 年7月19日

親愛的傑西:

我很抱歉。最近發生了很多事,不知從何寫起。

當我再次穿越到未來,你沒有再來看望我。當我問起,科學家們告訴我,觀察實驗已經結束,你已經沒有必要再來探望了。

我對他們說,把你帶進來,又把你趕走,這太殘忍了。但科學家們都很小氣。他們只關心自己的計算數據,關心微小的量子漲落效應,關心相對論悖論。

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於是決定自己去找你。

我等到天黑,等到所有的門都鎖上。但我仔細觀察過科學家們進進出出,已經記住了密碼。這比我預料的容易多了。沒有觸發任何警報。夜晚沉靜無聲,只有一彎新月。沒有人搜尋我,但我一直匍匐在聞起來甜絲絲的草地上,躲避著探照燈。不一會兒,我已經越過鐵軌上方的人行道,來到了圍牆邊。

我把雙手撐在牆上,傾聽著嘩嘩不息的流水聲,牆外那條奔流的大河正在召喚我。但當我抬起頭,水泥高牆擋住了我的視線,牆頂上布滿了銳利的鐵絲網。根本沒法逃脫。

我其實一直都明白,但是,我還是想試一試。

我躡手躡腳越過鐵軌,回到大樓里。

一群白大褂科學家正等在我的宿舍門口。

我知道他們會懲罰我,但我並不害怕。

然而,一個科學家揮了揮手,彷彿是在歡迎我。她的紅頭髮在朦朧月光下一閃,我突然意識到,自己以前從未見過她。她說:「祝賀你,你可以進入下一階段的實驗了。」

她告訴我她來自未來,和我所處的未來相隔三十年,和你所處的現在相隔六十年。她也在這個時間機器里工作。他們準備把一部分時間機器傳送到未來,並選擇了一些實驗對象,進行進一步測試,看看六十年的時間旅行,會對人體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她告訴我,我被選中了。

「為什麼?」我忍不住問了一句。

她答道:「因為你想逃跑,這說明你有決心,並且能主動出擊。」

科學家肯定在我眼中看到了疑慮。「跟我來。」 她說。

這是一個命令。

我們爬上梯子,進入一座廢棄的塔樓。我看向窗外,自從進入這裡以來,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曼哈頓的天際線,起伏鋪展的建築物輪廓邊上,流溢著光線和色彩。沉靜無聲,但潛藏著無窮活力。

然後,女科學家向我講述她的新紐約,未來的未來的紐約。空氣更加清新,摩天大樓更高。黃金和鉻打造的飛艇,在天空優雅地翱翔。她說,六十年僅僅是個開始。很快,我們將向更深遠的未來推進。九十年。一百五十年。深邃時空,任由人類遨遊,再沒有任何限制。她對我說,我真是太幸運了,能看到一個更光明的未來。

但是,當我看著外面的城市,我想念的卻是你,我們隔得越來越遠了。

傑西,現在我回到了現在,但我很快又要穿越去未來。每一天,科學家們都會帶我去實驗室,進行更多的測試。他們抽血,用一些從未見過的奇怪儀器擺弄我的身體。他們給我穿上特製的橙色時間旅行服。這次穿越,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到現在。

傑西,你問我,我告訴你的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果我現在的困境是虛設的;如果這一切只是一場噩夢,我很快就會醒來,那該有多好。我唯一的慰藉,就是這些信,穿越了一切阻礙,把我們聯繫在一起。恐怕我又得很久不能寫信給你了,但一有機會,我一定會寫信給你。我保證。

你永遠在我心中

爸爸

▲ 作者:Marie TRICART/Behance

2040 年 8 月 17 日

收到你的來信,我真的很害怕。我一定將信給茱莉亞·梅看了不下六次。我說:「我爸爸需要幫助,我們得去找他。」

「但他在哪兒?」 她總是這樣反問,搖著頭,不相信我。

「就在附近。哈德遜河邊。城市北邊。也許在布朗克斯。」我知道自己的回答傻透了。我根本不知道該去哪兒找你。

三周之前,當我從圖書館回到家時,媽媽正躲在卧室里哭,淚水弄糊了臉上的妝。房間里一片亂糟糟,衣服扔得到處都是。基斯的東西全都不見了。

我悄悄地開始清理。我拿出掉進垃圾桶的報紙和止汗膏,無意間發現了一個撕開的信封,是寄給我的。寄信地址欄上寫著你的名字,緊隨其後的是一個號碼。號碼下面寫著:「興格監獄」

我拿起信封,回到房間。你最近的一封信,連同它封皮,正好能放進這個破信封。

真相讓我心慌意亂。我一晚上都沒睡著。我一直不停地回想著你許下的那些空洞諾言。只是,我實在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騙我。

第二天,我把信封拿給茱莉亞·梅看。她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哦。」她說著,伸手掩住張大的嘴巴。然後她伸出雙手抱住我。

我對她說:「我想去那裡,陪我一起去吧。」

她搖了搖頭,她的頭髮撓著我的臉。她說:「我們只是孩子,不能自己去。我們還不知道監獄到底在哪兒呢。」

「我需要你,茱莉亞·梅。」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她嘆了口氣,伸出一根手指,點在我的嘴唇上。「好吧,但是我爸媽準會殺了我。」

我們去了圖書館,查找興格監獄的地址。傍晚時,我們乘上了地鐵哈德遜北線,駛向波基普西。當然,我沒有告訴媽媽。

地鐵沿著哈德遜河,沿著被稱為「柵欄」的白色懸崖,一路向北。我們路過了那座舊核電站。在地鐵報奧辛寧站時,我們穿過了你的時間機器。我看到了那堵圍牆,看到了那個塔樓,看到了那座人行天橋。我把臉貼在窗玻璃上,眼淚淌了下來。茱莉亞·梅伸出手來,放在我的肩膀上,但我聳聳肩,掙脫了她的手。

當地鐵駛入奧辛寧站,茱莉亞·梅又輕輕拍了我一下。「我們到站了,傑西。記住,從地鐵站到監獄還得走十分鐘。我們走吧。」

但我沒有動。

她抓起我的手。「來吧!我們到站了!」

我搖了搖頭。

「他想見你,」茱莉亞·梅懇求道,「如果他不關心你,他就不會寫那些信。

我很生氣。我大喊:「他是一個騙子,該死的騙子!我恨他!」

我們錯過了車站。列車員聽到我的叫嚷,走了過來,他問道:「你們要去哪裡?你們的父母呢?」

我讓茱莉亞去和列車員說。

當地鐵抵達克羅頓-哈門站,列車員緊緊拉著我們的手,領我們上了回市中心的地鐵。

回來的路上,我在座位上緊緊縮成了一團。茱莉亞·梅什麼也沒說,我也不想聽。當列車再次橫穿興格監獄時,我想大聲呼喊,但我知道你聽不到。

半夜時,我們回到了家。媽媽還沒睡,警察正坐在屋外的汽車裡。我想警察會把茱莉亞·梅送回家。媽媽狠狠打了我一記耳光,但她說了什麼,我已經不記得了。我只記得自己大哭大叫,拚命亂扭,想要掙脫她,我大叫道:「我不要你了!」因為媽媽也在幫著你騙我。

「這麼說你想要你爸爸?」她大喊,「那個一無是處的傢伙!自從第一天遇見他,他就一直不停地在撒謊!」

我很想反問她,那你為什麼不跟我說實話?但我沒有,因為我從不跟媽媽掏心窩,不像我跟你那樣,什麼都說。

最後,我們倒在橙色沙發上,抱在一起,心裡憋著憤怒,眼裡滿含眼淚,睡著了。

爸爸,我告訴你這一切,是因為我想讓你知道,你深深地傷害了我。我覺得自己永遠也不會原諒你了。

但有一些疑問,在我腦海里一遍又一遍翻騰著。我真的搞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為什麼要撒謊?

傑西

2040 年 9 月 5 日

我不知道該寫些什麼,但我必須得寫這封信。當然,你說得沒錯,我欺騙了你。我一直不停地撒謊,直到謊言越來越大,壓垮了現實。

我知道,你想搞明白我為什麼要撒謊,傑西,我可能無法提供一個讓你滿意的答案。也許我可以對你說,在小時候,我只有依靠謊言才能在街頭生存下去,但這並不能給我隨意撒謊的權力。所以我不會找借口,一句借口就是半句謊言,借口就是自我欺騙。

但你可以想像一下,兩年前第一次收到你的信時,我是多麼高興。我迫切地想和你建立聯繫。我小時候有過一個糟糕的父親,但我想成為你的好父親。在第一封信里,你把我稱做時間旅行者。這個稱呼似乎沒有害處,於是我陪著你繼續幻想下去。但謊言越來越膨脹,脫離了我的控制。要知道,傑西,當你向我伸出雙手,我必須盡我所能,伸出手,接住你,因為你是我的一切。我需要你。

傑西,我告訴你的很多事情,都不真實。但這並不意味著,這些事情不能變成現實。上帝知道,你和我這樣的普通人,必須堅持自己的夢想和幻想,因為有時候,夢想和幻想是我們唯一的財富。

你要明白,我真的相信你會擁有光明的未來。對我來說,你的光明未來,和我的橙色囚服,和我周圍的高牆,和我偶爾瞥見的哈德遜大河,一樣真實。請成為我的驕傲,去追尋最好的未來吧,你和我不一樣,你的未來仍然由你自己掌控著。

我希望你能再寫信給我,雖然我不指望你能原諒我。不管發生什麼事,我想讓你知道,我對你的愛,永遠是真實的。

這封信里沒有謊言。

爸爸

2041年1月5日

親愛的傑西:

這個聖誕節,在坐牢的爸爸們中間,可能只有我沒有收到自己孩子的賀卡。

看來,今年我是沒法指望能收到你的賀卡或信了。我知道,你心煩意亂,你還沒原諒我。我只想讓你知道,我很抱歉。我都忘了在上一封信中有沒有向你道歉。也許我們可以重新開始。也許你能再給我一次機會。

愛你的

爸爸

2041 年 1 月15日

親愛的爸爸:

我小時候非常淘氣,媽媽經常會罰我立牆角。有一次,客廳窗戶開了一條縫,我把手伸向窗外的花盆,摘了一朵天竺葵,悄悄遞給媽媽,媽媽輕輕捏了我一下,說:「哦,親愛的傑西,你和你爸爸一樣,總想著彌補過去,來創造一個更美好的未來。」

我想,這就是為什麼,我會以為你是一個時間旅行者。

我其實並不打算給你寄這封信。我不在乎你是不是感到受了冷落。我不在乎你是不是想念我。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會寫信給你。也許我以為,告訴你這個想法是怎麼萌芽的,會讓我自己好受一點。奇怪的是,我還是那麼失落。

傑西

2041年 5 月 28 日

親愛的爸爸:

就像你經常對我說的那樣,情況起了變化。

在四月底,接到茱莉亞·梅邀請,我去看望了她。我們已經很長時間沒見面了。那次地鐵旅行之後,我們差不多就算是分手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和別人分享自己的煩心事,尤其是關於你的那部分心事。不過沒關係,五年級還有很多其他的漂亮女孩。

在174號的公寓外,我發現茱莉亞·梅盤腿坐在一大堆黑色垃圾袋和紙箱上。她穿著一件無袖黃色連衣裙,上面點綴著小圓點,她的胳膊在明晃晃的陽光下顯得特別白。

我問她這是怎麼回事。

她站起身,抱住我,哭了起來。「我沒告訴過你,傑西。我不敢對你說。我們一家馬上就要去火星了。」她指了指那堆垃圾。「瞧瞧這堆東西。每個人只能帶四十五磅行李。我差不多扔光了所有東西。」

我的肚子彷彿狠狠挨了一拳。「你為什麼要去火星?」 我追問。

她抽搭了一下鼻子,在我的肩膀上擦了擦眼淚。「我猜,到了火星,我們一家可以開創新生活。一個更光明的未來。」

我想起了你和你的謊言。我說:「不可能重新開始,這是假話。總有一些我們做過的事情,一些我們做出的選擇,是無法從頭再來的。」

她說:「我想也是,但我們可以做出新的選擇。」

我們談了談,她問我是不是還在和你保持聯繫。

我搖了搖頭。

她問道:「你真的了解你爸爸呢?」

我告訴她我已經不在乎了。但這不是真的。

她說:「傑西,一個人的本性,並不能用他做過的壞事來衡量,即使他的確做過很多壞事。」

「但是他的那些信。」

「我知道,都是謊言,但都是充滿希望的謊言。」

和茱莉亞·梅說再見,比我想像的更難。

▲ 來源: NASA/MSFC

幾周後,當火箭準備發射時,我和媽媽坐在沙發上,雙手捏緊在胸前,眼睛緊盯著髒兮兮的舊電視機,火箭轟隆作響,緩緩升上了天空。我想像火箭里坐著一群勇敢的人,心中滿懷希望,憧憬著光明未來,我目不轉睛地盯著,直到火焰熄滅,撒落下一連串若隱若現的煙霧和夢想。我心裡堵得慌,因為我牽掛著茱莉亞,我真誠希望她能順利抵達火星,我希望自己也能順利抵達自己的人生目的地——不管我選的目的地是哪裡。

你說得沒錯,爸爸。我的未來取決於我自己,我最好自己去創造美好未來。現在,當我再次閱讀你的信,我意識到,這就是你一直以來想對我說的話,因為你創造的故事,並不是謊言,而是夢想。這些是你和我的故事,大多數是好故事,我不希望故事就這樣結束。

所以,我會來看望你。儘管媽媽不情願,但她還是會陪著我一起來。我不願過多設想見面的情形,以免自己改主意。但有一點我很確信,來的時候,我會帶上一個小包,長不超過18英寸,寬不超過14英寸,完全符合監獄的探訪規定。穿過興格監獄的大門,通過金屬探測器,我會來到牢房外的探訪區域,我們看向對方的第一眼,可能會有點尷尬。我會遞給你一包信件,這封信也在其中。我會對你說:「未來已經到來。」

傑西

(譯註: 興格監獄,位於紐約哈德遜河邊奧辛寧鎮的軍事監獄,由美國陸軍於1824年興建,為了對付軍隊中嚴重的嘩變及開小差現象。監獄位於紐約銀礦的開採區,軍隊曾使用囚犯的免費勞力,承擔大量開礦和生產施工設備等經營性活動。在1953年,世界著名間諜羅森堡夫婦(被控向蘇聯泄露美國原子彈情報)在此被電椅處死。在阿富汗戰爭期間,關押過「基地」組織成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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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圖:Freydoon Rassouli

??責編:Punch、東方木

??作者:約瑟夫·林德爾是一位律師兼作家。之前曾在學術期刊上發表歷史學文章,之後轉向科幻小說創作。也許是孩提時代,在高爾夫球場上與霍比特人一起飲茶的奇幻遊樂經歷,埋下科幻小說創作的種子。他的數篇短篇作品,發表於知名科幻網刊Beneath Ceaseless Skies和Clarkesworld。現在,他在與妻兒生活在華盛頓特區,是創意寫作組織「法典作家群」 的成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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