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空旅行為什麼難拍？《逆時營救》是個值得思考的案例

上映一周，《逆時營救》票房超過1.7億，這部成龍監製，楊冪、霍建華、金士傑主演的國產真人科幻電影，證明其已經達到被市場接受的水平。

為了觀察國產科幻電影現狀，未來局特派員抱著期待和懷疑走進影院，在106 分鐘的時長里，雖然也曾觀察到略顯尷尬的反應，但整體上座率和觀後反應仍然值得欣慰。到底是什麼略顯尷尬？什麼因素讓影迷群體評分不佳？可又是什麼吸引觀眾走進影院？距離第一個既叫好又叫座的科幻電影，我們還差多遠？

過去以「科幻」作為宣傳詞的國產片，常常都會先引發一陣期待，然後卻多以失望收場。最近做出這種嘗試的，是之前期待並不算太高的《逆時營救》。出乎我們的預料，這次雖然影迷評分仍然不高，但票房做出了看似正面的回應。

為了得到科幻行業的專業意見，我們採訪了科幻影評人電子騎士、科幻作家陳楸帆、科幻評論家兔子瞧、科幻小說作者高小山，未來局派出了影視創作總監鄧韻、科幻研究者宇鐳、小說編輯東方木、科技編輯畢庖，為大家呈現站在科幻創作角度的看法和分析。

感覺：片子總體評價如何？

看了片子，第一感覺很重要，那麼作為科幻行業從業者，感覺如何呢？

陳楸帆 | 科幻作家：嘗試是正確的

當前國產科幻片里，卡司已經是頂配，場景、動作都可圈可點，這步棋走的是非常類型化的一個路線。經歷過不合格、剛合格的片子，才能出來一部還不錯甚至優秀的片子，從不及格想要直接考一百分，不是容易的事。

宇鐳 | 科幻研究者：是個穩健打法

《逆時營救》作為一部合格的科幻片，對中國科幻會有自己的影響。中國科幻電影從這個相對成熟的科幻套路開始，是相對穩健的做法。中國的背景怎麼結合科研主題、未來特效，怎麼反映中國人特有的親情、友情、愛恨情仇，都是要一步步走的。可以說，它並不是拍給那些飽覽西方科幻電影的科幻迷看的，而是給不特別在意科幻題材的大眾市場看的。

△ 利用時間旅行試圖挽回悲劇的故事，在西方科幻電影中很常見，比如《源代碼》

電子騎士 | 科幻影評人：不過不失

故事框架算OK吧，但實現得不好。特效反而是最不必吐槽的，說明國內拍科幻片，錢和特效真不是最大的問題。在劇本上尚有不足——製作方面倒是基本合格。

爭議：時間線到底亂沒亂？

一部電影首先要做到的就是講清楚故事，對於《逆時營救》這類以時間旅行為主題的作品，「時間線」自然是大家關注和討論的焦點。網路上對電影的詬病大多集中於時空bug，但在這次採訪中卻意外地出現了分歧。

高小山 | 科幻小說作者：時空理念錯位嚴重

拉個時空穿越類型的科幻片單，會發現《蝴蝶效應》《明日邊緣》和《源代碼》這類，僅僅主人公意識和主觀經驗上的時間穿越，更容易設置故事情節和電影場景。

既然時間回溯會產生平行世界，為什麼最後的夏天，回到的是有第二個和第一個夏天並存的時間？其他的平行世界不存在嗎？既然屢次強化了「平行世界」的概念，《逆時營救》卻依然在一個極其單一的故事邏輯下進行——孩子被綁架，同事被挖走眼球，研究大樓被炸毀……這種時空理念上的錯位，一方面是科幻設定的粗糙，另一方面也是劇作者力不從心的體現。

△ 《明日邊緣》的主人公是在意識上發生時間穿越，可規避多條時間線和因果律的限制

東方木 | 未來局小說編輯：平行世界和時間倒流的設定解釋

可以理解為它就是簡單的時間倒流，只不過從你回去的一瞬間，世界分裂成了兩個。請注意不要和別的科幻作品中「平行世界」的設定或解釋弄混。

畢庖 | 未來局科技編輯：其實努力一把，也圓得上

其實可以理解為不存在時間線問題的純線性故事，就是一個人在不同平行宇宙行動的故事。「黑化」的夏天遇到的2號夏天其實是4號，是從和第一宇宙一模一樣的第四宇宙來的，所以最後撕起來。我可以說服自己這麼想……

兔子瞧 | 科幻評論家：這不是重點

要求時間旅行電影強化時間線的複雜性，並不是商業電影的必要邏輯。這類片子的重點在於如何利用時間講述一個新的可能性，而過於複雜的敘述邏輯無疑會增加觀眾理解的難度。

弱點：總還是有的「迷之尷尬」

糟糕的科幻片通常特效五毛或過於浮誇，第一眼就讓觀眾齣戲。《逆時營救》的特效製作基本合格，其違和感來自信息披露方式和角色本身，模糊的人物塑造常常令劇情的展開顯得尷尬。

陳楸帆 | 科幻作家：信息的傳達沒有深入淺出

一上來就是先介紹背景設定的好萊塢套路，影片很努力地想講清楚，但生搬硬套了很多科幻概念和名詞，反倒顯得山寨。演員在實驗室里像做科普一樣說著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的話，觀眾就更聽不明白。我想起《深海浩劫》，以一場自然的家庭戲開端，用可樂罐子引出鑽探壓力、原油泄露的災難性後果等信息，深入淺出地交代了人物關係，又把技術信息解釋得很清楚。

△ 《深海浩劫》從家庭戲、從一個可樂罐子引出信息

電子騎士 | 科幻影評人：人設根本立不住，BUG也不少

楊冪飾演的夏天沒有貫徹始終地設立起一個思維精明、縝密的科學家形象，只有幾處點了一下她運用理智和思維的地方，比如在電梯里利用化學藥劑的一幕。大部分時間你會覺得她完全是憑本能在做事。而且為了最後三個楊冪的設定，讓她們有差異，第一個就非常地弱化。哪怕是把三個楊冪放在一起看，也還是不太像一個科學家。

細節bug太多，實在不嚴謹。比如大樓都被炸了電梯一點事沒有，極其精密的時空儀器居然還能用！大雄怎麼會知道楊冪穿越了幾次？結尾三個自己相殺根本沒交代清楚。殺人取眼球就在實驗室里，樓下各種人來來往往殺手一點不擔心？各種邏輯混亂的地方。

另外，兩次穿越後的時間線基本是同一個，除楊冪以外的人物，包括同事、反派，舉動都應該一模一樣，需要有場景上的照應。這是時間型題材一個很重要的元素，比如《彗星來的那一夜》，會特彆強調平行宇宙中相同的客觀標誌物，以變化的事物暗示不同的時間線。

△ 《彗星來的那一夜》中，不同人物用不同顏色的熒光棒做為暗號

東方木 | 未來局小說編輯：失了深度，可惜了

正常人真的很難對自己下手啊！所以設定個SR數值變異能讓這件事變得正常。但最後的楊冪還是黑化得過頭了，一點矛盾和掙扎都沒有，太臉譜化了。但這個SR數值變異的設定註定了穿越過來的楊冪一定會死。這樣就少了很多人性的拷問。問題解決得簡單粗暴，丟失了深度。

兔子瞧 | 科幻評論家：角色的問題還是沒遵守戲劇邏輯

楊冪所面臨的障礙實在太少，實質障礙只有那道需要三個人才能打開的門。而最後我們發現其中一個是始作俑者，另一個要搞定簡直沒有任何難度，於是障礙其實只有她自己？這就顯得毫無價值，近乎一場鬧劇。她的同事所形成的阻礙近乎喜劇橋段，而她所遇到的幾次驚悚場景，完全是為了嚇人而嚇人，沒起到任何障礙作用。

內核：科幻片的關鍵問題是什麼？

《逆時營救》的問題，遠不僅關於設定。回到過去不是一顆純粹的 「後悔葯」，伴隨時空改變而來的連環意外、未知，才是這個設定的迷人之處，也是觀眾在離開影院之後還能繼續思考的原因。

鄧韻 | 未來局影視創作總監：對科幻的理解停在表面

從製作和整體觀感上，只要不強調是科幻片，那還算及格。暴露了一個當下國內影視圈操作科幻項目的問題，即對「科幻」的理解仍然停留在元素層面，忽視了單一科幻元素背後其實有內涵、歷史、規律等等。沒有基於技術本身做什麼深度的思考，也沒有能夠發揮這個設定最迷人之處和優勢，設定的功能性、工具性過強。

影視圈實在太愛發明概念了，從固化科幻領域的「軟硬科幻」 這個偽概念，到進一步打造出什麼「輕科幻」、「微科幻」，其實暴露的都是強烈的對不懂事物的不安和生怕不能趕上熱潮的焦慮。

電子騎士 | 科幻影評人：時間穿越被工具化

救小孩及母子親情都是一種天然狀態，下面沒有真正的矛盾衝突，角色沒有選擇和變化弧線。《盜夢空間》是講了一個愛情故事沒錯，但其整個影片都貫穿著一個inception，就是你的世界可能是被植入的意念！一個簡單的出於情感的營救故事是撐不起一部「大片」的。科幻設定本身帶來的問題和思考必須被故事呈現出來，不能忽略。

△ 僅靠愛情故事無法支撐《盜夢空間》這樣的大片，科幻設定本身帶來的問題與思考不可或缺

三個楊冪能不能在一塊兒、為什麼會互相殘殺，這些在結尾之前都沒有交代。科幻的主題在這裡等於沒有，如果情節換成請世外高人來救孩子，沒救成又再找，也沒什麼區別。也就是說，時間穿越的獨特性沒有體現，只是作為救孩子的工具。

科技本身會帶來什麼，有什麼危險，應該好好強調。動物實驗一筆帶過，即使接受人物兩次穿越的成功是小概率事件，但基因突變對穿越後性格變化的暗示太不確定。於是後面三個人的互相殘殺就模糊、立不住。

兔子瞧 | 科幻評論家：距離成功只差解決一個核心問題

破開《逆時營救》困境的最大難題是：回到過去拯救自己或者世界，這已經是被講過千百次的故事。那麼當這部電影要講的故事已經毫無神秘感，該如何營造懸念？

解決這個問題的最糟選擇，就是選擇一個完全置身於其中的核心專家角色。因為這樣的人物除了電影強加其上的戲劇性觸發事件，在初始狀態和達到目標之間，沒有任何實質性的障礙。

這看似是編劇應該處理好的劇本問題，但其中的本質問題是對科幻類型特殊性的無知，是缺乏科幻敘事理論學習和總結的後果。

在科幻和奇幻類作品中，存在一個巨大的鴻溝，一個存在於 「情節推進」和「重構世界」兩個過程中間的鴻溝，到現在仍然是中文影視創作領域沒有突破的難題。

一個緊張刺激同時讓人感同身受的故事，和一個顛覆認知的全新思想，是一部完美科幻電影應該具備的兩大特徵。這兩者最大的連接點，是「信息披露」。一個好故事，最簡單的追求就是「出乎意料」，讓接受者猜不到最終的結果。一個新的世界觀，則要從已有的概念和知識出發，一點點替換它們，最終重新構建出新的世界。

過早暴露真實信息，會同時毀掉情節和世界觀的雙重懸念。當然這不是要求創作者寫出不同於任何一個既有作品的全新故事，而是在觀眾能夠猜到後續發展的前提下，在敘事和展示中控制信息的流出，並經常超出觀眾的期待。

假設：如果能回到1小時50分鐘之前重改一次？

既然有想法有方法，就一定能解決。

兔子瞧 | 科幻評論家：這個故事可以這麼講......

首先，霍建華是一個更有性格深度的人物，應該具有自己的行動驅動力。而楊冪應該代表觀眾打開新世界的學習曲線，從一個意外切入這個技術的本質。

背景：美國研究進度取得巨大突破但尚未進入人體實驗階段，本地實驗基地即將被撤銷，所長決定啟動人體實驗。霍建華在美國被排除在實驗名單之外，因為他的理由被認為過於危險，於是他加入這邊的實驗室報名，真實原因是為了回到3天之前阻止自己的家人登上飛機。雖然這邊只能做到1小時50分鐘，但他已經想出辦法，就是多次重複返回。

開始：楊冪是一個被技術人員（大雄這個角色的關係要直白一點）追求的單親母親。為了博得好感，大雄讓她和小孩一起偷偷進入核心實驗區。

已經多次重複操作，只差幾個小時就能實現自己目的的霍建華遇到正和大雄、孩子在一起的楊冪，以孩子為威脅，要再次操作返回。混亂之中，他殺死了孩子。

楊冪決心回到過去，阻止霍建華。在這個過程中，她發現了人在不斷回到過去的過程中會發生的變化，同時不斷檢視著自己內心的慾望和黑暗，最終做回了自己。以下雷同原片。

而不必修改的，也是目前版本最讓人滿意的一個設置，是楊冪三個不同自我的象徵性，第一個無知而純潔，第二個是克制的問題解決者，第三個則是瘋狂的復仇女神。選擇讓第二個打敗第三個，最終第一個倖存，這是一個不壞的人設，只要解決了三個平行人物的不同追求，就可以成為在感官和思考層面都得到認同的設計。

這樣修改後，整個故事的理由不再是一個退休人員的心理問題，而是面對自己不可挽回的過去，每個人能如何處理和接受。這就讓所有悲劇的選擇具有了提升的空間，而不是「我挫敗了一個老頭子的陰謀還順便凈化了心靈」這回事。其次，這個過程讓觀眾一點點知道這個技術的可能和缺陷，最終領悟一切都是關於如何接受過去，接受不幸和自己的錯誤。

△ 目前故事的理由，是被退休的所長的心理問題

無論是一小步還是一大步，至少中國科幻又邁出了一步

相比之前很多科幻電影對科幻內核的濫用，《逆時營救》邁出了紮實的一步。但問題仍然存在，距離核心突破還差一層障礙，這既是我們要繼續面對的現實，也是從未來投來的微弱希望。但無論如何，我們至少仍能看到未來，看到有人走在繼續探索的路上，即使只能照亮未來的短短 1小時50分鐘，也是繼續前行的依靠。

2017 年過半，相比我們自己紋絲未動的願望清單，至少國產科幻電影總還是走了一小步，至少有人願意繼續探索和嘗試，讓我們繼續期待和努力。

*感謝接受採訪的電子騎士、陳楸帆、兔子瞧、鄧韻、宇鐳、東方木、畢庖、高小山。本文涉及的高小山觀點節選自《新京報》，作者同意引用。

??責編：兔子瞧，Raeka，船長

??作者：布丁??，《不存在日報》記者，倉鼠飼養員。擅長吐槽，但並意識不到自己在吐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