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維生命的憂傷∣時間的盡頭·連載3

20世紀最後一個聖誕節到來之前的18年里,我只有過兩個可以交心的朋友,一個不是人,另一個或許是人。如今回想起來,那時候我的性格已經初步成型,因為直到現在,我也不是一個喜歡和人類交朋友的人形生命體。

高二時候,忽然有感於《出師表》,就給諸葛亮寫了一封長信,表達了我對丞相工作的肯定,對他人品的仰慕,同時向他請教了木牛流馬與三輪小推車的異同之處,因為據我深度研究《三國演義》里羅貫中先生對木牛流馬的詳細描述,根據自己的想像畫了一張圖,結果呈現在我面前的只是一輛小推車。

遙想1700年前,危乎高哉難於上青天的蜀道上,數萬輛小推車在不用人力的推動下,自動為前線大軍送糧食的場景,也是壯觀的一比。但真的是這樣么?

考慮到我與諸葛丞相陰陽相隔,通信不便,我特意在晚自習下課之後,到操場上朗讀這封長信,以誠心傳遞意念信號,同時我也考慮到意念信號被太陽風暴打散的可能性,為了不影響丞相在另一個世界的接收,我回到宿舍又向抽煙的同學借了打火機,隔著窗戶把信紙燒給了諸葛亮。

我幾個室友受了不小的驚嚇,張天賜以為我要自焚,馬東山以為我要燒死他們。那年代,馬加爵還在上高中,所以還沒轟動性的宿舍團滅新聞,如果我真的燒死我的室友,那麼未來的馬加爵在宿舍打麻將受到刺激之後,可能會想起我先例在前,從而控制住自己的衝動情緒。

我信里寫的清清楚楚,諸葛丞相,請收到信後務必給我託夢作為回復。可直到現在,我在電腦上打下這行字,諸葛亮也沒給我托哪怕一秒的夢——明顯跟我擺譜兒啊!當個四川重慶地方自治小國的偽丞相有什麼了不起的?拖個夢會讓你永不超生啊?

總之,因為諸葛亮的不靠譜,讓我幾個舍友取笑我很久。

我之所以不喜歡和人類交朋友,是早看清了人類這種生物是一種不值得信任的生命形態。他們創造了信任,然後去踐踏信任,創造了道德,則去破壞道德,創造了文明,又去毀滅文明。

如果在四維視角去看待人類,甚至可以定義為,人類的創造就是為了破壞。四維就是三維再加一條時間維度,大多數人的意識總是無法突破自己三維的身體,很少意識到時間維度的存在,所以就有了很多貪圖眼前而忽視長遠的故事。

三維生命會發明不同的名詞來區分彼此,比如民族,有阿拉伯人,有猶太人;比如立場,有社會主義,有共產主義;比如宗教,有人信仰上帝,有人信仰真主……但四維視角不會區分得這麼詳細,它會把人類看成是一個整體,無論你是資本主義陣營信仰真主的阿拉伯人,還是社會主義陣營信仰上帝的猶太人,思維只看作為整體的人類會在時間線上干出什麼事。

三維空間的人類歷史會記載党項人建立起來興慶城,緊接著蒙古人打過來,成吉思汗被西夏女人咬屌而亡,蒙古人為了復仇殺光了興慶城的幾十萬居民,最後夷平了這座城池。

四維視角的表述簡潔了很多——人類建立了一座城,轉眼間,人類又將它夷為平地。這就像我們三維人類視角去看待螞蟻打架一樣簡潔。

一粒麵包屑遺落在二維平面上,被樹根帝國第七軍團六師八旅四團二營六連的螞蟻士兵王二狗發現了,王二狗趕緊回去向連部彙報,連部根據王二狗的描述,做出了這個麵包屑只需要動用半個連的兵力就能拿下的判斷,於是連長派王二狗帶著五十名螞蟻士兵前去搬運麵包屑。

但是,草根帝國的一名士兵李二蛋在王二狗發現麵包屑之前,先一步發現了這塊天上掉下的美食,又率先帶領連隊前來搬運,恰好趕上王二狗帶軍隊回來,於是這兩撥螞蟻為了爭奪麵包屑的歸屬權就打了起來。戰爭蔓延,兩國紛紛派出軍隊支援,本來是場百蟻的小戰,發展成萬蟻的大戰,最後樹根帝國軍師用十面埋伏陣殺的草根帝國大敗,終結了戰爭。王二狗在此戰中殺敵英勇,戰後被提升為營長。此次麵包屑大捷也被螞蟻史官寫入史書,供後人歌功頌德。

這是就是一場二維生命的戰爭。但是人類作為三維生命去觀察這場戰爭,僅僅是四個字「螞蟻打架」就總結了所有,人類才不關心二維戰爭的細節,更不關心螞蟻王二狗的英雄事迹。

人類見到螞蟻因為麵包屑打架會覺得可笑,就像四維視角看待三維人類爭來爭去,打來打去,殺來殺去同樣可笑。

四維視角之下更可笑的是,人類創造一切,緊接著又毀滅了一切,人類整天都在做無用功。

我覺得高考就是典型的無用功。一群叫做高三學生的人類努力的去把書本上的知識點記在腦子裡,但是過了高考這個時間節點,再把之前所有的知識忘掉,乃至於十年之後,已經想不起來數學課本上的哪怕一個公式,更甭提在生活中用到它們了。

上天賦予我這個三維人形生命以四維視角,讓我憑空增添了許多煩惱。多年以後,和同學文靜聊起高中時候我的壓抑,她十分不解,在遠洋中學的監獄體制下,文靜度過的高三卻是輕鬆快樂的。

「就是白天乖乖上課唄,老師不在的時候就聽聽任賢齊唄,課間聊聊八卦唄,對了,那時候每天都會關注什麼音樂排行榜,挺開心呀!」

子曰:知道的越少就越快樂,知道的越多就越痛苦。誠哉斯言。

所以在高中時代就已究天人之際、窮古今之變的我整天有很多煩惱就再正常不過了。我看似有很多朋友,整天和他們暢所欲言、彈劍高歌,看似身體很快樂,其實靈魂無比孤獨。我不會讓他們知道我有多麼痛苦,就如我很難將心裡話講給他們聽一樣。可以扯淡的人不可以談人生,而我一旦將心靈託付給一個人,那這個人就不能用來扯淡了。

有時候我很羨慕趙曉峰,他能夠毫無顧忌地跟我說他喜歡唐蔚然,跟我說他對於唐蔚然的一丁點的心理反應,從來不顧忌我會將他的隱私講給第三個人聽,我對於他來說既能用來談心又能用來扯淡,趙曉峰可真幸運有我這樣一個完美的朋友。

確實,這麼多年來我也沒有辜負他的信任,我沒有跟第三個人講過他的故事,我不過把我們的故事寫進了這本書,讓六道眾生都知道我是個多麼能為朋友保守秘密的人。

初中的時候,也曾有過一個可以談人生的朋友,我把當時的少年心事全都向「她」傾訴了。之所以加雙引號,是因為我不確定她的性別,雖然她在我意識里呈現的樣子是個「女孩兒」。

她是我的筆友,就是我剛開始所說的「或許是人」的那位朋友。我們沒有通過電話,沒有交換過照片,更沒見過面,每次的聯繫都是通過信件,所以如果她是一條會寫字的狗,或者異次元空間的男孩,或者來自外太空的異形——那我也沒有辦法。當然,在我心裡,我還是寧願把她想像成一個人類女孩。

她是南方姑娘,家在長江邊上的一個鎮子,年紀比我小一歲。在我初二下半年的某個晚自習,班長拿來一封信遞給我,這就是她給我寫的第一封信,她信上的名字叫:老紅莓炸地球。

我看到她名字的時候,就斷定她跟我是一路貨色。後來聯繫頻繁起來,更能確定她和我差不多,都是這世界上孤獨的怪咖。

據她說,是在一本作文彙編上看到了我的個人信息。她之所以想結識我,是因為看了我寫的篇名為《山的後面還是山》的作文。

這篇作文我還是有些印象的。我在遠洋中學的初中學生里首次突破性的使用了小說+散文的無雙筆法,描述了一個生長於大山之中的孩子,勇敢的攀上阻撓自己與外界的高山,卻發現高山之後,竟然還是更高的山。文章要升華,所以我讓這孩子毅然決然的朝著下一座山峰繼續攀登。

現在想想有些殘忍,因為我並沒寫這孩子帶了多少水和乾糧,而一味的攀登,即便不餓死渴死,也有可能在山頂的風雪中凍死。畢竟我第一次爬山是在大學時候,初中的我只看過《射鵰英雄傳》,裡面的郭靖安答可是輕輕鬆鬆徒手攀登90度懸崖都不在話下的。

雖然這篇作文寫得不切實際,但我卻成功的傳達了一種永不言棄的精神。我猶記得當時的語文馬老師拿著我這篇文章時候激動得發顫的聲音,就像現在的小粉絲看見了鹿晗或楊洋,彷彿她已經為國家培養了一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當她白髮蒼蒼之時,在人民大會堂聽我的演講,我講到半途中,忽然放下話筒,在幾千人的注視下走下講台,到她的身邊停下,重重的握著她的手說:「馬老師,學生這輩子,最感激的人就是您……」

就是這樣一篇作文,不知道被哪個不懂法律和版權保護的老師,編入了他們當地的優秀範文中,賣出了書,卻沒給我一毛錢的稿費。這事兒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最後只能把老紅莓這個能炸地球的筆友作為補償送給了我。

自此之後,我們兩周寫一封信,一個月能通兩次信,大抵是從我寫完寄給她需要一周,而她寫完回信再寄回來,也要一周。我們什麼都聊,小到對某道物理題多種解法的探討,大到各自的理想,對未來的渴望,以及如何用紅莓炸地球這種宏大的構想。我會跟她說,我是學校的千年老二,有個女魔頭總是壓著我讓我痛不欲生,我生在一個特別保守和封建的家庭,我最討厭的就是回家和大人吃飯,我爸因為被老闆坑,無法支付老鄉的工資被人告上了法庭,還有警察闖進我家的門當著我的面帶走了我爸,這件事恐怕會成為我一生的陰影,而我最難過的事情就是我姥姥去世我竟然沒有在她身邊,這則會成為我一生的遺憾;她則告訴我,她父親外面有了女人,給她添了個從未謀面的弟弟,她母親見他爸回家就吵架,有時候半夜吵架聲會把她吵醒,她埋怨自己的懦弱,竟然除了哭泣什麼也做不了,她還說自己經常有自毀的衝動,幻想著吃掉很多辣椒,讓辣椒在體內爆炸,後來她真的嘗試了之後,才體會到了什麼叫生不如死,她說自己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跨在她家三樓的窗口,和窗外一棵歪脖子老槐樹聊天,歪脖子樹距離她的窗口還有差不多兩米的距離,總是呼喚她跳過去,但每次產生想跳過去抱住歪脖子樹衝動的時候,內心會有另一個聲音讓她退回來。

漸漸的,我發現自己生命中,首次對某個人產生如此大的期待和好感。寫完信那一刻開始,我就期待著回信,雖然明知需要兩周時間,但第二周的時候就會每天到學校門口傳達室轉一圈,看看郵遞員是否誤入蟲洞,提前將信給我送來。

我們從初二下半年一直通信到初三上半年將要結束之際,我晚自習給她寫信的時候被老師抓了,我的信被沒收,那段時間又趕上頻繁的考試,我半個月之後才把欠她的信補上,寄了出去。

可是一個月過去了,她也沒再給我回信。

之後的兩個月,我接連不斷的給她寫了八封信,解釋我為何會打亂我們通信的規律,告訴她失去聯繫之後我是多麼的苦悶,可我徹底和她失去了聯繫。

我想,或許是她的飛碟起飛的太倉促了,她寫好了信,只不過外太空買不到郵票。

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她的突然消失,讓我在常見的古詩詞句中讀出了不一樣的感觸。她的失聯,甚至開發了我寫詩的超能力,大部分都是在我思念她的時候。

在1997年的初夏,我一氣呵成的寫成了第一首詩——

一改往日之沉默

又改回往日之沉默

因為窗子已經打開

陽光射入我的心

照亮了我的魂

我討厭黑暗

此時偏又如此渴望黑暗

我關上窗子

點燃了一支蠟燭

蠟燭的微光

不足以讓我看清

我的夢

思念開始煩擾我

那時的陽光對我如此重要

窗子二度被打開

可外面

唯有一輪憔悴的月

正無奈的擦去眼角的淚

月亮不是太陽

卻發著太陽的光。

從此後,我寫詩的神通就收不住了,而偏偏寫詩確實是抒發情感一種最有效的方式,除了思念老紅莓我會寫詩,我看書看進去了也會寫詩,比如看《書劍恩仇錄》寫了好幾首宋詞;看《碧血劍》時送了好幾首詩給袁崇煥、袁承志、阿九……

後來,我也給超人寫詩,給漫威的英雄們寫詩,歌頌他們一再拯救地球的豐功偉績;有時候也給平行時空寫詩,給量子力學寫詩,給外星人寫詩,給銀河系寫詩,歌頌它們的神秘,對我強大的吸引力……

「Hi,銀河系最孤獨的男孩。」這是我那位不是人的朋友和我說過的第一句話。中考前夕某個晚自習,我心中苦悶,於是一個人跑到操場西牆下唉聲嘆氣,忽然就聽它跟我說了這麼一句。

旁邊沒人,而且聲音也不是從耳朵里傳進來的,確切的說是從我心裡。

「你在找我嗎?」

我抬眼看見了牆根下的兩棵樹,「是你?」

這兩棵樹一棵是楊樹,另外一棵也是楊樹。我經常和離我近的那一棵聊天,而稍微遠一點的那棵只有在我們就某一問題進行爭執的時候才插一兩句話。

我說我喜歡上了一個從沒有見過的人。然後它就瞬間拋問出了幾個問題,什麼是喜歡?什麼是見過?什麼是從沒有?等我回答了它,它又會問更多問題。

一維生命的認知太局限了,但當年的我,因為孤獨和無聊,卻耐著性子給他解釋三維世界的快樂與哀傷。

樹最難理解的就是距離、運動這些名詞,我說,我從教室走了過來,大約有四百米的距離,然後來到牆下看到了你們,才和你們開始交談的。

但是對於樹來說,它只感知到一個點出現在它的世界,點移動會產生一條線,這條線就是它感知到的我形態。

「那你怎麼區分我和其他人呢?」

「每個生命移動的曲線都不一樣,我記住了你的曲線,就記住了你的樣子。」

它說的太抽象了,我只能理解成每個人走路的方式不同,所以呈現出來的曲線弧度、頻率也不一樣,就像螞蟻和七星瓢蟲爬過的軌跡,有經驗的生物學家總能一眼分辨出它們。

它們的時間觀念其實和人類的空間距離觀念有點類似,簡單來說,他們認為長度是時間,我們說過了十年,在它們的感知里,是「從原點到這個點」——它的十年大約有兩層樓高的樣子。

我質疑,「你長這麼高,是和水土環境有關的,如果一棵樹生在一個水土不好之處,它過了一個世紀也長不到你這麼高,難道你會認為它比你年輕?」

「當然不是,我跟你講的是大致概念,如果詳細分析的話,我們又很多細節可以區分……」

「比如?」

「你看我中部有兩個特別明顯的折彎……」我不知道它指的是哪個折彎,「下面的那個,代表著一次寒冷的風暴,上面那個則是豐沛的雨水,其實每一次颳風、下雨,都會在我們的曲線中記錄下來,你看到我是一根直線,但若仔細觀察,我沒有一個地方是直的。」

年紀越老的樹,記載的滄桑就越多。它們的「樹生」是有一條明顯的軌跡的。

它也不能理解老紅莓撞地球突然消失這件事。

「怎麼可能?你不會沿著她走過的線去找她?」

「我們只是寫信。」

「寫信?」

於是我又用了十幾分鐘讓它明白什麼是信,信其實是二維生命(紙張)上一維生命(文字)的組合體。它聽了之後震驚了,「那麼多一維生命?全都聚在一起?」

「是啊,有些書里,就有幾百萬個生命!」

它明白通信的概念之後又說,「那你可以沿著信的軌跡去找她啊?」

「這……」

「兩個點只要想連接,早晚都能形成一條線。」它說,「我很羨慕你,年輕的男孩,你不像我們,樹的命運是一條射線,此生無法逃離一個原點,一輩子只有一個方向可走;可你們不同,你們可以走直線,可以走曲線,可以畫圓圈,如果願意的話,甚至能將銀河系勾勒出來,你既然有這種優勢,還被自己的原點禁錮,甘心做一條射線,那就太可惜了……」

旁邊那棵楊樹不再沉默:「Find Her!」

初三畢業之後那個暑假,我選擇留在了遠洋,獲得參加了夏令營的寶貴機會。那年代假冒偽劣產品頗多,遠洋的老師們也不老實了,這夏令營是我初二用了偽劣洗髮水造成部分頭髮脫落之後的另一件假貨。

夏令營開始沒幾天我就意識到不對勁,早上八點集合,大家集體做操;之後是兩大節課,老師們上台做脫口秀節目,分享自己的人生故事,個人的奮鬥經歷;下午可以睡覺睡到三點,之後又是兩大節課,講初中的知識要如何與高中完美對接,偶爾還有老師拿出課本,考你幾道題。

這不就是換了個名字的補課班嗎?只不過不用上早晚自習而已!

晚上的時光相對比較歡樂,或許是姚明也覺得這樣忽悠我們過意不去,於是他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一台投影儀,在教室里給我們放《秋菊打官司》,十幾分鐘之後下面聊天的聲音比音箱聲音還大,抱怨連連。

姚明用滑鼠定住了秋菊,禮貌客氣的徵求大家的意見。男生想看林正英打殭屍,女生反對,要看周星馳搞定朱茵。爭執不停之際,姚明說,存貨不多,大家來挑。於是我們從他的私人收藏中,找到了一部叫做《羅密歐與朱麗葉》的電影。

女生一看是迪卡普里奧主演的,都瘋了似的往前湊。男生對帥哥沒什麼興趣,本想集體反對,但是我們其中一個聲音說:這是個激情戲,有料……

此言一出,教室里鴉雀無聲,男生們好像在瞬間接受了天啟似的,全都成了莎士比亞安靜的信徒。而某些女生顯然也聽到了「激情」二字,安靜之後才意識到自己應該在此刻「哎喲」一聲,外加以手掩面的動作,來凸顯自己的矜持與純潔。

但並不拒絕。

於是同學齊心,其利放片。我們從第一秒就開始等待著激情場面的出現,終於熬到了羅密歐和朱麗葉在後院泳池裡的濕身激吻,激情戲總算來了罷!

這時候姚明忽然拍案而起,以雷霆之勢甩出書本擋住了投影儀的激情發射孔,如董存瑞炸碉堡般的義正言辭:同志們,這段不能看。

於是我們看著白擦擦的投影布,聽完了音響里後面幾分鐘的劇情,每個人腦子裡都極盡所能的幻想著所謂的激情情節。多年之後我已閱盡千帆、賞遍激流,偶然再度重溫這部片的時候,才發現迪卡普里奧和朱麗葉在泳池裡除了彼此摸了摸胸,也沒幹什麼過分的事。

為了洗滌我們被資本主義糜爛文化染污過的靈魂,第二天姚明就帶我們去松林鎮附近的劉備廟參觀學習。我們在導遊和老師的細心講解下,深刻認識了劉皇叔從一個草鞋販子成長為三大運營商的成功秘訣。

其一是重手足兄弟、輕兒女情長,簡言之就是敢扔老婆、摔兒子——姚明說,這就告訴了想出人頭地的年輕人們,務必團結同學、堅決不要早戀,更不要整天想搞個大的出來;

其二是韌性強勁,屢敗屢戰,從不言棄——這啟發我們年輕學生,不要因為一次考試發揮不好,就自暴自棄,只要堅持,就算失敗也是英雄;

其三是心繫萬民,勇於和督郵等反動勢力劃清階級界限——這就告訴我們,一日遠洋人、一生遠洋人,將來同學們離開學校,也要記著為校爭光,另外不要受壞學生的影響,要永遠銘記著自己學習的初心。

假冒夏令營結束那天,我坐上了去南方的火車,因為沒買到座位,只能與一些不知講著何處方言的人擠在兩節車廂的交接處站了一天一宿,然後換乘大巴車、公交車,第三日才來到我寄信地址上那個小鎮。

我第一次見到了長江,卻永遠也沒機會見到那個人了——信上的地址是個根本不存在的人家。

鎮子上也沒有超過二層的樓房。

我在長江邊上坐到了日落時分,長江的水真多,而且比我想像中渾濁,它怎麼可以這麼渾,渾到我悲慟萬分,於是我朝著長江上往來的船哭了一鼻子後,踏上歸程。

楊樹說:這次考試只是你人生中的一場寒風,多年之後,留給你的只是一道折彎,僅此而已。

我不想解釋什麼,因為這棵楊樹還沒遭遇過32分的寒風。我的痛苦,只有在海邊吹過颶風的樹方能體會。

楊樹說:你要相信自己,其實還有八九個月,你完全可以努力一把!

「高三了,努力也長不了二三十分,和不努力的區別不大。」

「怎麼會呢?這麼長的時間,我都能重新生一茬新葉了。」

「可我也不是樹,我的生長周期是六年,六年只為這一次考試。」

楊樹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嘆了口氣:如果我是老紅莓,一定有方法安慰你。

「你提她幹嘛?」

「我不提,你心裡也想著,一會兒也得提,不是么?」它說,「你每次來找我,都會提起她。」

我不知道它從哪裡染上的三維生命自作聰明的毛病,「你不提她,我今天也想不起來,你非提她,只能徒增我的傷心。」

「那就哭一場罷!」它說,「你們人類有哭泣權利,我很羨慕你們。」它的聲音有些悲涼。

我忽然覺得自己太過於任性,完全沒顧及它的感情:「這麼多年,都是你關心我,我都沒考慮過你的想法。」

它嘆了口氣,「你不在的時候,我也沒什麼想法,整天立在這一個點上,十幾年來早麻木了。以前還有幾隻鳥在我的樹冠里做窩,後來幾個學生爬上樹把鳥窩拆了,從此之後,我身邊只有這位老哥們,偏它還喜歡裝啞巴。」他說著,我看了另一棵楊樹一眼。

那棵楊樹懶洋洋的說:「我們是樹,也不是說相聲的。」

「如果我能像你們人類可以橫向移動,那我一定選擇一片森林紮根。」它嘆了口氣,「可惜,我出生那一刻,孤獨的命運就註定了!」

我同情的拍了拍它。

它說:「奇怪的是,你們人類明明可以自由移動、自由選擇自己喜歡的森林,為什麼還會有你這麼孤獨的男孩?好像還不止你一個,每天晚上,有很多人自己圍著跑道溜達。」

我說:「孤獨,或許是所有生命的共同宿命吧。」於是我給它們唱了一首歌。

「苦海

翻起愛恨

在世間

難逃避命運

相親

竟不可接近

或我應該

相信是緣分

……」

我唱完之後,兩棵楊樹都沉默了。過了一會兒,那棵習慣於沉默的楊樹難得率先開口:我們都在這苦海之中。

第二節晚自習下課的鈴聲響了,一般這時候,我都會和楊樹告別,逆著走向操場的人流回到教室。

「有人來了。」楊樹說。

「哪裡?」我面前並沒什麼人,可我轉向食堂一側,卻見有個人影正貼著牆根,朝著我的方向走來。沒過幾秒,我就反應過來,來人竟然是許雲潔。許雲潔走路的姿勢我是銘記五內的,而且在操場燈光的照耀下,我率先看見了她那頭顏色異樣的短髮,以及全身並非校服的裝束。

全校不穿校服的學生,除了她沒有第二個人。

許雲潔似乎沒看見我,她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手中一塊發著藍光的小屏幕上。她每走一步都看一遍藍色屏幕,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兩棵楊樹之下。

她一抬頭,看了我一眼,說了句:「讓讓!」然後一撥我身子,從我站過的土地上踩了過去。我也被她手中的玩意兒吸引了,所以沒心思跟她計較讓我讓路的問題。她與我擦肩而過,往前走了沒五步,忽然站在原地,然後180°轉身,又走回了我剛才的位置。

「竟然是這裡!」她看了看屏幕,然後原地蹦了兩下,「竟然是這裡!」語氣絲毫不掩興奮。

我忽然發現我已經比許雲潔高了,男生髮育的比女生普遍晚。身高超越了許雲潔,我內心不禁底氣自增。

許雲潔好像得了精神病,我見她沒認出我來,心中有些慶幸,也有些失落,便不想站在她旁邊,於是轉身便往教室的方向走。

「站住!」三秒之後她忽然朝我喊道。

我回頭,有些不解的問道:「我?」

她朝我招手,「回來,回來!」那樣子就像叫狗一樣。我站在原地沒動,都分了文理班,不存在競爭關係了,你縱然考了年級第一,我幹嘛要聽你的。

她見我沒動,便自己走了過來,「你……是嗎?」

「是……是什麼?」

「你不是?」

我開始以為她不知道我的名字,可現在忽然覺得,她好像說的不是這件事,「你到底想問什麼?」

她眉頭微蹙,「那你剛才在這裡幹嘛?」

她前言不搭後語,讓我更是一頭迷霧。「幹嘛?這也要跟你彙報?我隨便溜達溜達,覺得這兒舒坦,就待了會兒,又怎麼了?」我確定已經用語言傳達了我不滿的情緒。

「哦……」她意味深長的點了點頭,「那應該是我搞錯了!」她低頭看著藍色的小屏幕,「或許只是巧合罷……巧合,一定是巧合!」

「你到底在說什麼?」

許雲潔猶豫了幾秒,然後有些犯難的對我說:「這……這或許不該跟你說,但我覺得我能在這個四維時空坐標遇見你,一定不是巧合那麼簡單。」

「四維時空坐標?」

她點了點頭:「算了,這件事越少有人知道越好,我不想給你帶來麻煩,再見。」走了進步,又回頭。

「剛才是你在唱歌?」

「嗯?」

「有兩點錯誤,相親難逃避命運那句,相親的發音是『向cen』,而你唱成了『向Ken』;最後一句相信是緣分,緣分不用變音,而你卻唱成了『緣wen』;難逃避命運的運,發『wen』音沒錯,可緣分的分不用變。」她說完,扭頭又回到了樹下,拿出紙筆,匆忙記下了什麼,便再也不理我。

許雲潔用事實告訴我什麼叫自以為是的討厭,她這人應該被判孤獨至死。

我對許雲潔是避之不及的,對故弄玄虛的行為是深惡痛絕的,對挑我毛病的人是無法寬恕的,所以一個故弄玄虛、挑我毛病的許雲潔,讓我這輩子也不想再見到。

更可恨的是,她竟然沒認出我是誰。雖然我們沒什麼交情,說過的話不超過三句,你即便叫不出名字也可以理解,但畢竟前後桌考了十幾次試,總能混個臉熟吧!然而在許雲潔高傲的眼睛裡,我連個臉熟都沒混上。

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我雖然在數學戰場屢敗屢戰、屢戰屢敗,又命犯太歲的碰見了許雲潔這個怪胎,但老天爺總算給了我些許活下去的「顏面」。

十一之前舉辦的遠洋中學慶賀祖國五十大壽的繪畫比賽成績出來了,也不知道哪個不長眼的老師,竟然讓我得了高中組的第三名。說這老師不長眼,倒不是埋怨他沒給我第一名,而是我本沒打算得獎,因為我怕投稿的動機就是報復社會、報復人類,因為在我的經驗中,這種題材的畫不可能會得獎。

可是萬萬沒想到有不長眼的老師混進了評委隊伍!他們竟然給我評上獎了——關鍵是,前十名的作品還被貼在了教學樓前的公示欄堂而皇之的展出。

於是,每天都有N多人聚在我這幅名叫《新世紀殖民者》的大作之下,嘻嘻哈哈的欣賞點評,完全冷落了排在我前面第一和第二名的作品。我真想給冠軍和亞軍兩位仁兄道個歉。

《新世紀殖民者》是我對即將到來的21世紀人類命運深深擔憂的幻想,畫面上,一座活火山正在噴發出岩漿,幾個外星飛碟出沒在火山周圍,涵義不言自明,新世紀的殖民者就是這些外星人。

我真想不明白,到底是哪個老師把這幅外星人佔領地球為題材的作品評為「慶祖國五十大壽繪畫大賽」的第三名的,他跟我一樣,也是玩玩看?或者他腦子被外星人控制了,選了我這個非主流的飛碟party?

除我之外的九幅作品,不出意外的都在描述革命前輩艱難的創業歷程、我黨領導下人民當家作主新氣象、毛主席揮手問候工農階級、鄧書記南下創造了深圳奇蹟……

只有我,一群飛碟佔領了地球!天吶,獲了獎比被殖民的災難還嚴重。開始的一周我都繞著布告欄走,恐怕有人認出了我,拉著我讓我跟他們合影簽名。但是躲也沒用,同學們玩笑似的「慶賀」是難免的,而某些老師則藉機表達對我的重視,拍梵高第二、莫奈再來的天才的馬匹。

比如某個下午,大老劉見很多人犯困,於是為了調動課堂氣氛,就突然來了一句,「比如某位同學,前陣子數學考得不是很理想,咳咳,不是很理想,當時我還想批評他,後來想想也算了,都高三了,大家也不是孩子了,自知之明得有吧。」他替我尷尬的聳聳肩,「不過近幾天我看了他的一幅畫作,才明白他不重視數學的原因,原來他早已認定地球要毀滅了,也難怪,外星人都來殖民地球了,學數學還有什麼用呢?」伴隨著同學們的笑聲,大老劉繼續講題,一些有識之士紛紛向我投來了讚許的目光。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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