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魔宮中(二)
這天我在松林外的小河邊釣魚,已經入秋,天氣暖和,微風也很怡人。喀斯特山區的河床大多是一整塊石灰岩,河床底下堆積著古老的卵石。水很清澈,可惜魚不多,釣了半天一點收穫都沒有。
我有點犯困,還是打起精神。好不容易等到魚咬餌,不知從什麼地方飛來一塊石頭落進水裡,把魚給嚇跑了。
我回頭,一個小小身影站在石岸邊的蘆葦叢中。
醜惡猙獰的臉,嚇得我差點掉進水裡。然後她摘掉面具,露出一張笑嘻嘻的小臉。
是山魔家的小丫頭。
「喂,你幹嘛?」我怒道。
「我什麼都沒做呀。」她得意地一攤手。
「你嚇跑了我的魚。」
「你哪隻眼睛看見我嚇跑你的魚了?而且,這是我家的魚。」
你家可真大啊!
我瞪著她,她卻根本沒有反省的意思,蹦蹦跳跳走過來。
「放棄吧,我偷偷跟我們家魚說過了,誰也不會上鉤的。」
「那剛才為什麼還有魚咬餌?」
「總會有那種喜歡獨處又不聽人勸的笨蛋啊。」她得意洋洋地走到我身邊,之前明明那麼怕我,真是好了傷疤就忘了疼的傢伙。
我一想,不對,以她的智商根本說不出剛才那樣的話。
「這話誰教你的?」我問。
「我姐姐唄,她老愛說這種傻話。」
果然是她。我心裡一陣悵然。
「你姐姐她人呢?」
小妮子朝不遠處的樹林望了一眼。「她可沒來。」
「是嗎?」
「我自己來的。」她飛快地解釋。
「你知道嗎,在人類世界如果一個人說謊話,別人就會彈她的額頭。」
她臉上立刻浮現出一種不妙的神情。
真好騙。我繃緊手指就朝她額頭彈去。
「我,我……你想幹嘛!姐姐真的……沒來啦,嗚嗚……」她捂著額頭哇哇大叫。
我還沒來得及享受這份愉悅,一塊石頭飛過來砸在我額頭上。我一個重心不穩,載進水裡。
「喂!你這個人,幹嘛老欺負我妹妹!」她從林子里走出來。
我從河裡爬起來,捂著額頭,疼得眼淚嘩嘩的。
看見姐姐走過來,小妮子立刻躲在她身後。
「姐姐,下次他再上山就放狗咬他!」
「好好,姐姐幫你教訓他,你先回去吧。」
小妮子沖我做了個鬼臉,鑽進草叢裡一瞬間就不見了人影。
剩下我和她,一個站著,一個蹲在地上。我突然覺得這樣很沒氣勢,就想站起來。她卻先開口了。
「疼嗎?」
「當然疼啊。」我把手上沾著的血拿給她看。
「活該!」她說道。猶豫了一下,用食指輕輕按在傷口上,一股清涼的感覺從傷口中散發出來,我伸出手想去摸,「別動。」她說,「等一下……」
我獃獃看著她,感覺身上一陣暖意,衣服也在慢慢變干。她弄好了,我才用手摸了摸受傷的地方,有點癢,感覺已經結疤了。
「我弄得不好,爹爹弄的話就不會留疤的。」
「沒關係,已經很神奇了。」我說的是實話。
她垂下雙眼,沒有搭話。我感覺她並沒有像我想的那樣討厭我,心裡一陣竊喜。
「你們老是換衣服的嗎?」我問她,她今天穿的衣服似乎跟上次沒什麼差別,不過顏色卻不一樣。
「沒有啊,這個……會變色的。爹爹不想讓人類看到我們。」
原來是這樣。
彼此沉默著,有魚在咬餌,但我的心思早就不在那上面了。
「那次……我看見了。」她說。
「嗯?」
「他們好幾個人欺負你……對不起,是我害你的。」
「跟你沒關係啦。」我盡量說得淡然。
「但是,我讓你為難了。對嗎?」
我沒說話。本來想否認的,我果然還是不擅長一本正經地說謊。
「我天天都在林子里,可連續很久你都不來了……」
我詫異地望著她。
「我到處找,才知道你在這邊——」
「喂……」我忍不住打斷她。
「啊?」
「來看我的話,不出現就沒有意義了嘛。」
我原本以為她早就忘記我了。她立刻辯解:「我才不是專門來看你……」
看來她比我更不擅長說謊。
「嗯嗯,下次你偶爾看見我的話,要好好出來打招呼,好嗎。」
她別過臉去。
我發現她的頭髮用一根很舊的髮帶束了起來。可惜她好像不太會用髮帶,只繞了一圈,扎的位置也不對,頭髮很鬆散地擠在一起。
不過……即使這樣也很好看。
我真的是無可救藥了。
「你……」我指指她的頭髮,她連忙一把將髮帶拿下來。
「這,這個不是……」
「我幫你綁吧。」我從她手中拿過髮帶,的確很舊,看起來像別人扔掉的。我手觸到她的頭髮,她有點害怕地縮了縮脖子。
很細很白,像植物的接近根部的白色莖稈,透著清涼的幽香。
「放心吧,我綁頭髮的手藝一流。」真奇怪,這種謊話倒是可以信手拈來。
風吹過樹林,新發的松葉像孔雀羽毛一樣顫抖著,河面也泛起漣漪。
人生中有些時候你永遠都不會忘記,當它來臨時,你會意一笑,瞭然於胸。
我想這就是那樣的,被稱作「命運」的時刻。
我無可救藥地陷入了愛河。
我發現其實山魔並沒有名字聽起來那麼可怕,至少山魔的女兒們都很可愛,也好相處。她們是山的主人,對山裡的事了如指掌。
只要她願意,她可以在樹頂漫遊、讓四周吹起微風、喚來猛獸和漂亮的鹿群,我聽她說,她的父親甚至能在漆黑的山的內部遊動,像泥土中的一尾魚。
漸漸的,我時常能跟她「偶遇」了。
有時候我在鐵路橋上巡視,遠遠能看見她在松林里站著,松濤陣陣,可惜我聽不懂它們在說什麼。我慢慢養成了在樹林中散步的習慣,一開始她只躲在樹林里跟我說話,並不露面。慢慢的,她也會出來跟我走一會兒。
她知道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對人類世界很好奇。夜裡的松林很安靜,月影沉寂,樹影斑駁,風也很涼爽。有好幾個夜晚我們就這樣走著聊著,不知不覺天就亮了。我知道了很多關於她的事,比如她家的地界非常大,因為她父親的名號在這一帶非常響亮。當然,人類對這些事情是全然不知。她有時候也會去鎮子里逛逛,熟悉了之後也有了偏好:她喜歡學校、水果店和麵包店,最憧憬的是電影院。不喜歡採石場、生肉市場,尤其是醫院。有一家老式的麵粉店,她很喜歡那種小麥的香味,不過一次也沒敢進去。說到這個,她又告訴我很久以前有幾隻狸子偷了錢佯裝人類去那家店裡買麵粉,可惜在那個店家老頭的威嚴下露了怯,連尾巴也露出來了,最後只好落荒而逃。
我覺得這些事很有趣,她描述這些事的神情和動作經常讓我感到痴迷。我給她看很多書,她喜歡看書,雖然有很多字都不認識。她不喜歡手機,因為她覺得跟別人說話時看不到臉是件不太禮貌的事。不過她倒不介意聽聽手機裡面的音樂。Paul Simon And Garfunkel、甚至love psychedelico的很多名曲,我特意下載了《在山魔宮中》,可惜她似乎不太感興趣。
偶爾妹妹也跟著她一起出來,小丫頭實在是太容易上當,而且完全記不住教訓。被我捉弄過一段時間又屁顛屁顛跑來了。她告訴我,妹妹平常最喜歡數山裡的狐狸,已經數到兩千多了。我很奇怪這小丫頭記性那麼差怎麼認得出來那些狐狸到底有沒有重複,不過畢竟山魔的女兒,就算是個笨蛋,也該有一點過人之處才對。
夏天的時候我很喜歡去游泳。山裡的溪流很清澈,不過大多數地方水都太淺,所以我經常一個人去水深的地方潛水。一次我潛在水下,隱約感覺旁邊有人,嚇了個半死。回頭一看,原來是她。所以她也有讓我害怕的時候,我不懂山魔的習性和思考方式。
我很驚訝她在水裡的悠然自得,不過她畢竟是這裡的主人。
她告訴我,只要跟她父親一慪氣她就會整天呆在水裡。
「想著要是就這樣變成魚就好了』。」她說,然後她問我願不願意跟她去她的秘密花園。
喀斯特地貌造就了各種各樣的溶洞,在河流深處有無數漆黑的通道,她的秘密花園就在其中。我很高興能分享她的秘密,不過那些地方的水比我想像深得多,我不能像她那樣在水底下自由呼吸,後來我們發現這一點其實很好解決——只要她牽著我,我就能呼吸自如了。
這讓她頗為難。因為她仍然對偶爾不經意的接觸非常敏感。對此她覺得很不好意思。經過討論到最後我們達成共識:必須先在岸上練習牽手,直到她不再為此緊張才能去她的花園。
這裡其實我小小利用了人類狡黠的天性,她是那麼的單純坦率,但我還是忍不住為這樣的進展感到竊喜。那天我非常高興,做什麼都心不在焉,甚至把同事發來整蠱的郵件隨手轉發給了領導。
因為白天我要上班,我們一般都在晚上出去散步。這邊的同事已經習慣我整天夜不歸宿了,只是開玩笑說年輕人要多保重身體。
那晚,她只是默默地在森林中開闢出平坦又蜿蜒的小路。我們走了很遠,聊的也比平時少,她仍然不敢跟我牽手。我沒有談過戀愛,而且我懷疑此時此刻就算我有戀愛經驗也沒有什麼用。我隱約覺得還是等她主動比較好,不然說不定會適得其反。
天氣很好,月光皎潔,有淡淡的雲。她下定決心的時候月亮正被薄雲遮住一半。先是一根手指碰了碰我的手指,然後再碰了碰,最後,牽住了我的……小拇指。
我的心,我是說如果人類真的有一顆心的話,此刻它也一定融化了。我主動握住她的手,感覺到她全身都在顫抖。她的手纖細柔軟,有點發燙,我暗自懷疑是不是太難為她了,就要鬆開,卻意外地被她的手指挽留住。我回頭望著她,月光下她沒有說話,只是手心傳來了相當的力度。我明白了她的意思,甜蜜地回握著她的手。
月色很好。
公眾號:鹿野咩咩
關注回復沒有驚喜,真的。
推薦閱讀:
※龍吃什麼?
※扶乩、筆仙是怎麼回事?
※如果知乎是一本書。自製話題索引:7、西遊記
※如果龍是真實存在的話,那麼龍的叫聲是什麼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