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這場過不去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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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公啊,雨,越下越大了。」

  幽暗的房間,渾濁的燭火。

  敞開的大門,門外,傾盆大雨。

  雨幕壓下來,看不清正對房門而坐,那人的樣貌。

  「當年啊,也是這一般大雨,我與伯求辯論了數天數夜,甚為歡喜,在臨行之前,他評價我為王佐之才,我年輕氣盛,曾有過欣喜若狂,作為讀書人,何嘗不知,這樣的批語,已是有些言過其實了,但我就是喜歡,哈哈……」

  一聲,一聲,又一聲,斷斷續續,似嘲似弄的笑聲。

  但很快,這笑聲,便被雨水洗涮而去。

  「我該說些什麼,明公,你說呢?」

  緩緩斟了杯酒,他端在手中,望著門外院中毫不停歇的大雨,看著在欄杆上濺起的水花。

  雙眼有些迷離。

  「家族顯赫,或許會令人高看一眼吧……」

  他幽幽地呼出一口氣,嘆道,「黃巾之後,天下間暗流涌動,我被舉了孝廉,任守宮令,同年呢,董卓進京,所到之處,無視禮制,血流成河,漢室威嚴,蕩然無存。」

  「唉……」

  「那時,我的心裡,只有一個念想,漢室已危。」

  「本初四世三公,為漢臣,帳下謀士眾多,本以為可以匡扶漢室,但心猿意馬,真是可惜……」

  他支撐起消瘦的身體,站起來,雙手負於身後,「可能……當時是我太天真了吧。」

  他哀嘆著,異地異鄉,這雨,倒把他給困住了。

  「我天真,明公呢?也太天真了。」

  面容沉浸在光影暗地,辨不出他的任何情緒。

  「呵呵,想一想啊,明公那會兒雄姿英發,我也豪情萬丈,相遇猶如故交,所以呢,你看著我笑了。」

  話很輕,依舊聽不出任何的感情。

  「生在亂世,我是一個投機的人,投的,是一個希望。」

  「當明公稱讚我為張子房,我便已知明公志向……」

  雨愈急,咳聲愈是不顯。

  他上了年紀,風風雨雨一輩子。

  可面前這一場雨,有點兒太大了。

  手扶著走廊的柱子上,他繼續道,「匡扶漢室,乃是天下有志之士的信念,明公啊明公,你稱我為張子房,那麼……誰又會是漢高祖呢?」

  他笑得無聲,哀怨道,「您?可是明公您姓曹,不姓劉啊。」

  「其實早在當初,註定時至今日,這樣的結局。」

  他伸手去接雨水,雨水猶如珍珠。

  珍珠,彷彿有鉛球的重量,隨時能將如朽木般枯燥乾瘦的手指壓斷。

  「我明白,明公會選擇我,為什麼是我,我都明白……」

  老者五指收攏,卻合不成拳,「可你明白,為何是明公嗎?」

  「不,你不會明白……」

  他很失望,自顧自搖了搖頭,「從一開始,你就不明白。」

  雨沒有停的跡象,他回望了屋內的一片暗黑。

  想聽到一句,我明白。

  可無人回應。

  「潁川多有才能之人,而我們荀家,又是大族,我投靠明公,自然帶來了家族的支持,而這一切,您都看在眼裡。」

  雨水打在房檐的聒噪,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恍惚間,他看到了過往。

  「您還記得奉孝嗎?」

  「我啊,時常會想,如果奉孝在,能否勸住明公,讓您回心轉意,可是啊……」

  他笑了笑,又搖了搖頭,自嘆道,「可是啊,奉孝會勸您,一定會勸您,但和我所想的,或許截然相反吧,他會勸你更進一步,若奉孝在,或許我也……」

  「唉……」

  雖嘆息,他的神色卻好了一些,「死得早,也就沒有什麼煩惱了,奉孝啊,倒是佔了便宜。」

  案上的酒,涼了。

  兩杯酒,都涼了。

  「明公啊,赤壁的那一場雨,比之今日,如何?」

  他背對外面大雨,坐在走廊的長凳上,面對燈火晦暗的屋內,不作聲色。

  「那一場征伐之戰,多少才俊,可謂蕩氣迴腸,可惜,明公卻是落敗的一方。」

  一絲莫名的笑痕,掛在他的嘴邊,他問,「您,慌了嗎?」

  起風了,連這大雨磅礴,也颳得動。

  對著雨水的後背,已全部浸濕。

  沾了水的衣服,重量的增加,令他有點兒吃不消。

  他開始冒汗,反而後背更重了。

  「人啊,一旦到了某個高度,就會變得身不由己……」

  站起身子,他脫去了外衣,然後,就丟在原地。

  沒了外衣的重量,他這一身老骨頭,反倒是輕鬆了許多。

  他緩步往屋內走去,邊走邊說。

  「我知,明公仍然記得二十年前,你我二人的承諾,但現如今,形勢逼人……」

  話到一半,他閉目一笑,「我希望,您是逼不得已,而不是慾望所至,所以,別給我真相。」

  「活了這麼大歲數,只有微薄之力,卻高官厚祿……」

  他把身子往火爐邊靠了靠,一口涼酒飲下,冰涼透心。

  「過去,我的言論,微不足道,可現在,眾人都在等我,等我說話,而明公的身後呢,又何嘗不是萬人擁動,而不可退?」

  「所以啊,明公您,一切,已經停不下來了,也不會停……」

  水滴砸地,如沸騰的熱湯。

  周圍,卻靜悄悄。

  一些話到嘴邊,說不出,又是一頓,「是啊,這雨,三天沒停了……」

  黑暗,沉沉壓在天際,一望無邊。

  屋內的燭火飄搖,怕是多一縷風,這唯一的火,就滅了。

  他的心頭意外生出的悸痛。

  看得出,多日來的勞累,漸漸顯現。

  多日前,他才二十多歲。

  現今,卻連一場連日的大雨,都幾乎要了他的命。

  「明公啊,我要熄燈了。」

  風還未起,燈火已滅。

  他在雨夜睡下。

  屋裡,只有他一人。

  而剩下那杯酒,涼了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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