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私人記憶|1997,香港回歸及我的個人志

1997年的三月,北方依然寒冷,我在小城裡循規蹈矩地讀書。

那時候我們剛剛十幾歲,正是活蹦亂跳的年紀,而這所學校卻以紀律嚴格而著稱。從睜開眼到上課,從掃除到晚自習再到熄燈睡覺,永遠有人在旁邊盯著作記錄。做好事不加分,做錯事要扣分,0.5起扣。這是一種被稱為「學生自治」的制度,學校號稱個人扣到12分時就滾蛋。

當然學校不是這麼說的。學校說的是「勸退」。

我每天準時上課下課,埋頭走路,有空了就往廣播站里鑽。

廣播站是我當時最喜歡的地方。我寫稿投稿,沒事時就坐在調音台師兄身邊聽他放歌曲。那個不大的辦公室里其實也暗藏嚴格的秩序:部長的位置最佳,副部長次之;另一側主位的主編師姐不高興起來,大家就都得陪著,包括平時最潑辣的播音員。而我這種一年級的小白丁,屬於需要時刻給任何人讓座的透明人物,毫無存在感。

我並不介意,或者說也並不十分通這些世故,仍然整天過去聽歌。因為只有在廣播站,我才能接觸到最新的流行音樂。

小城裡音樂的風向其實是由盜版磁帶店老闆控制的,我們每隔兩周就樂此不疲地過去挑新貨,留給師兄選用。作為回饋,我們偶爾可以指定直播中使用的曲目。

除了這裡,另一處可供視聽的,是每班教室里的電視機。但是它只供看新聞聯播用,其它時間都要上鎖,私自打開扣2分。

後來有些事情悄悄起了變化。這一切最先是從音樂開始的。

在新聞聯播前僅有的時間裡,我看到電視里那英剪了短髮染了顏色,和劉德華一遍遍唱著羅大佑的《東方之珠》。

小河灣向南流

流到香江去看一看

東方之珠我的愛人

你的風采是否浪漫依然

我盯著屏幕呆住,那英怎麼變成這樣了。

更多的歌唱起來了。《香港別來無恙》、《公元1997》,令人目不暇接。

四月,冰雪消融,樹木不斷抽出綠枝,時日漸長。我和同學合夥出校園甬路兩旁的黑板報。上周課間查宿舍時我因為床線沒拉直被扣了0.5分,害得我們班綜合排名落後了一位。我很緊張,只好自告奮勇出黑板報將功補過。

我拿紅色的粉筆描著紫荊花蕊,同學就在旁邊抄寫著香港區旗的含義。團支書歪著脖子幫我們校正水平線,順便幫我們拂去身上的粉筆灰。

一個月以後,廣播站開始一遍遍播放香港百年,「回歸」成為出現頻率最高的詞。我心中很是得意,因為其中有相當一部分是我編輯的。為了偷聽自己的作品,我傍晚佯裝不知情地走在操場上,一邊慢騰騰挪著步子,一邊在心裡暗爽。

1997年,我對寫作的熱愛已經初見端倪。

六月中旬,班長在班會中大聲嚷嚷:學校說了,允許我們在班裡看電視直播香港回歸!

班裡一陣騷動。將近一年的半軍事化生活,讓午夜在教室里看電視變得格外令人躍躍欲試。男孩子們商量著可以買點啤酒、女孩子們琢磨著要穿件長袖免得夜裡涼。

大家太過興奮,對能做點與眾不同的事的期待,已經超過了觀禮本身。

6月30日,星期一。晚自習之後大家誰都沒有離開。所有人圍坐在小屏幕前等待那一刻。

夜深了。

我從新奇中冷靜下來,開始有種奇妙的感覺是從發現中英兩國儀仗隊禮節的不同開始的。英國儀仗隊的軍人雙臂高揮,而並不像我們握拳擺到胸前。我開始意識到這件事很不尋常,因為對方與我們有著完全不一樣的文化。以此之前,我只為正步只有我熟悉的一種走法。

周圍漸漸安靜,大家凝神盯著電視機。攝像機掃過人群,在場的白人神色戚戚。我很不理解:這不是慶典嗎,為什麼他們如此不高興。直到英國國旗降下來,直到中國國旗和香港區旗升上去,我仍在狐疑之中。看著查爾斯王子和彭定康泫然欲泣的樣子,我甚至覺得他們不夠體面。

而我方鏡頭裡的領導人和官員,全部神色莊嚴。尤其是,當鏡頭給到鄧小平同志的夫人卓琳女士時,她的表情有種波瀾盡閱後的從容。在一兩秒的鏡頭裡,我努力想多看出些什麼。幼稚如我,即使當時思緒如潮,卻全部都是亂糟糟的沒有章法,只能從人們各自的神情中揣測這一切。

但是所有的疑問都沒影響我們在儀式結束之前大聲地鼓掌。掌聲也從其它班級傳出來,開始是爆裂式的,然後便形成了奇妙的節奏彼此呼應。我們漲紅了臉,彼此擁抱著微笑著祝賀著。

我同桌碰了碰我,神秘地說:老師交代了,下周黑板板要重出,改成談回歸感想,要有真情實感的。

以我不多的經驗,老師要求的「真情實感」顯然具有特定涵義,比如句式上的排比,以及情緒的滿溢。想到後面要費的一番功夫,我立刻覺得眼前的一切索然無味了。

你的真情實感是什麼。我悄悄問同桌。

澳門快點回歸,我想半夜在教室看電視。

有道理。我立刻精神了。

儀式並不長,甚至讓我覺得須臾之間就結束了。我們僅僅被允許看完交接,生活部的學長學姐們就來催我們回宿舍。同學們鬧轟轟地走出教室,略略交談便即散去。隔壁班的同學跑過來,遞給我一罐啤酒說:慶祝今天沒有晚檢查,明天也沒有早跑步!

我抿了一口。真難喝啊,迸裂的氣泡中帶著苦澀的味道。怎麼會有人迷戀這滋味。

這是我第一次接觸酒精。

回去的路上,天空掛著一彎殘月,與星星相映成輝。不知名的小蟲子叫著,天微微地涼。我們三人一夥兩人一串拖拖沓沓地住回走,男孩子拿冰涼的柳葉往某個女生脖子里塞,害得她尖叫起來,人群中就有人起鬨;還有人踩掉別人的拖鞋,引得一陣追打嬉笑。

1997年7月1日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到來了。

時間在熱鬧和嘈雜中飛速逝去。我們不緊不慢地生活著、快樂著、傷心著、笑著鬧著無所畏懼,7月1日也很快淹沒在所有忙碌而無謂的生活中。那時的我們在小城南部的一方天地里,想的全是自己的那點高興和煩惱,對國家大事和世界格局毫不關心,甚至預料不到自己有一天會從這裡走出去。

1997年6月30日,英國最後一任港督彭定康在一片風雨飄搖中離開;7月1日零時,中華人民國和國國旗和香港特別行政區區旗升起。之後又過去了二十年。這二十年中,我對那個遙遠城市的概念,通過港片、粵語歌、茶餐廳這些文化符號亦真亦幻地建立了起來,在歲月間留下了陰晴不定的投影。香港,它在與我們愈走愈近的過程中,不再神秘。

後來的時光里,我開始更頻繁地寫作,也嘗到了更醇香的啤酒。我看過很多次別人喝醉、長夜不眠或相擁哭泣。有一天我明白了為何他們會那樣眷戀那滋味。

如同我喜歡寫作,它們,都令我們嗅到了自由,即使在大多數時間裡,那只是虛假且短暫的幻象。

20年前的那場儀式我永不能忘記。一邊是凄風苦雨如喪考妣,一邊是滌凈陰霾昂然而立。兩個國家代表不同的表情形成了微妙的對比。

我們這些小孩子也在那一天里高興著、呼喊著,卻完全是因為另一些理由。對我來說,1997年7月1日更意味著那個掙脫拘束的午夜,意味著黑漆漆天上閃亮的星星,意味著酒精發揮作用時奇妙的眩暈,以及對新世界滿懷期待的少年心意。

本文首發微信公眾號「燃燒的遠征(TBC1096)」,歡迎關注。

▼點擊查看更多評論

星際迷航3 | 俠盜一號 | 漢尼拔 | 沉默的羔羊 | 金剛狼3 | 降臨 | 電鋸驚魂 | 武俠 | 長日將盡 | 心慌方

汪峰 | 朴樹 | 倫納德.尼莫伊 | 霍普金斯 | 梁:青春


推薦閱讀:

1998:大哥、大哥,你好嗎——追憶香港電影20年
致回歸20年的香港:趁年輕,逃離蓋茲比的派對
1997:放棄的香港人——《追憶香港電影20年》
請回答,南京1997

TAG:香港回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