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的三件大事∣時間的盡頭 【一】
一
nn在1999年10月7日之前的279天之中，地球上發生了三件影響深遠的大事。
nn第一件，世界末日失約了。
nn當時的網路尚不發達，但民間卻有很多大爺大娘知道了一個名叫「諾查丹瑪斯」的法國老漢。諾查丹瑪斯不是現代人，而是一個活在相當於中國明代的古人，他卻是個舉世聞名的預言家，曾經精準預言過法國大革命、拿破崙的崛起、一戰和二戰的具體走向，甚至猜到了引發二戰的惡魔名叫「HISTER」，與「HITLER」僅一字母之差——粗心的英語老師很難發現其區別。
nn諾老漢在預言著作《百詩集》中曾經寫道：
nn
1999之年，7月之上，
nn恐怖大王從天而降，
nn致使安哥魯摩阿大王為之復活，
nn前後由馬爾斯借幸福之名統治四方。
nn一年前，隔壁村放羊的老頭就向我爺爺聲情並茂的介紹了這則預言的大致內容，說什麼恐怖大王從天而降，世界末日要來了，回去少吃大蒜多吃薑，弄點香灰糊在門框上。
nn我爺爺嚇得不輕，回來就把家裡兩鞭子大蒜藏進了驢棚。
nn7月之後，世界沒有毀滅，但很多人似乎為此失望。比如村裡帶頭練功的薛大娘就說，末日遲早會來的，你們別急，骯髒的肉體始終是個累贅，好好練功白日飛升，才能真正擺脫災難的禁錮。
nn半個月後，薛大娘就進了局子，不僅肉體受到了禁錮，就連靈魂也最終接受了洗禮。
nn世界沒有毀滅，這關乎全人類生死存亡，所以是第一件大事。
nnnn第二件事，國務院批准國慶節假期延長到7天，勤勞勇敢的中國人終於繼上帝創造「一禮拜」之後，再創造了新的時間概念：「黃金周」。
nn
新聞里說：1999年國慶第一個黃金周到來時，席捲全國的假日旅遊熱潮令各界人士始料不及，據統計，全國出遊人數7天內達到2800萬人次，旅遊綜合收入實現141億元。
nn作為第一批享受十一小長假的高三畢業生來說，我們還是幸運的。那時候坐在田埂上的我不會考慮玉米的成熟問題，我只是單純想的，國家或許是為了慶賀世界末日沒有到來，才放了七天假，明年就不一定了。
nn然而第二年，黃金周並沒有取消。
nn享受過很多次十一黃金周的福利後，我逐漸發現了一個自然規律——玉米好像調整了成熟的時間線——雖然以前我不知道它們何時成熟，但是十一改放七天長假之後，玉米總會在十一成熟。
nn這是一種神奇且卑鄙的生物。
nn從1999年之後的每年十一，我美好的假期基本都在玉米地度過。所以我痛恨玉米，以至於後來每次聽人喊韓國人棒子的時候，內心也會產生共鳴，雖然理智告訴我，我和韓國人沒什麼仇。
nn所以，近兩年玉米收割、剝皮、打碎一體機從東北推廣全國之後，一定程度上緩和了中韓矛盾，也算是為緩解東北亞的緊張國際局勢做出了一定的貢獻。
nn黃金周的出現，關乎中國人民的幸福指數，所以這是第二件大事。
nnnn第三件大事，是和我個人命運息息相關的，99年1月，有個叫朴樹的歌手發行了他的首張專輯——《我去兩千年》。
nn專輯名稱究竟怎麼斷句，我和趙曉峰還有過一次深刻的探討，按照他的想法，應該讀：我去！兩千年？
nn
他說「我去」的時候，嘴裡的吐沫夾著痰噴在我面前那本《20世紀未解之謎》的封面上，黏糊糊的活像是生物課本上的神經元細胞。
nn「你這是打算給我的書賦予生命么？」
nn趙曉峰一臉不好意思的趕緊給我擦了乾淨，將植物和動物之外的第三種有可能成型的碳基生命扼殺在了抹布之下。
nn現在想想還挺可惜，如果《20世紀未解之謎》與趙曉峰的DNA結合，真的進化出一種新的生命，或許它天生就具有探索未知的好奇心，可能會成為一種比人類還偉大的生命，因為他們的身體就建立在知識上。
nn「To Knowledge！」我的書如果成為生命，之後也就沒有《超體》里的寡姐與知識合體之後的由衷感慨了。
nn趙曉峰解釋說：「我去！必須是我去！朴樹作為一個搖滾歌手，必須得憤怒啊，他不憤怒，還玩什麼搖滾？」
nn我說：「朴樹是搖滾？朴樹除了頭髮長點，哪點跟搖滾有關！」
nn「是不是搖滾無所謂，總之，音樂就是要憤怒，而『我去！兩千年』，就是一種對現在，以及未來的憤怒。」
nn我最煩的就是別人把什麼都能和憤怒掛上鉤，「朴樹生於高級知識分子成名，又年少成名，他有什麼可憤怒的」。
nn「佛曰人人皆苦！」
nn
「不憤怒還不能寫歌了？」
nn「不憤怒算哪門子的藝術家？」趙曉峰有點較真了。
nn朴樹是否憤怒我們不得而知，但我們很快便發現徐基憤怒了。徐基就是我們的語文老師，他憤怒是因為我們就在他講作文的寫作套路之時，私下展開的這番關於朴樹的探討。
nn徐基老漢當時年近七旬，是遠洋高中唯一的國家特級教師，享受政府補貼，在校內號稱是連校長書記也不放在眼裡的天字型大小人物，外加上政協的背景，據說在遠洋中學垂簾聽政多年。
nn我們高中之時，徐基早就退休。後來，因為教我們的語文老師張玉榮孩子生病、無法正常教學，於是書記、校長、年級組長如劉關張三顧茅廬般的將徐老師請出山。
nn後來徐基每每向我們回憶起當日「隆中對」的一幕，總是不勝感慨。
nn「我就勉強答應收你們為關門弟子了。」他輕搖羽扇，「我可是把一生的名譽壓在你們班上，作為賭注了！」
nn徐基6月履新，新政的第一天就徹底否定了之前語文張老師的所有教育成果以及未來的教學計劃，並拿出了他總結了多年的「徐氏語文葵花寶典」，有系統、有計劃、有步驟的逐步推行新政。
nn比如，上課拋開課本，只做徐基寶典的習題，畢竟這也是老徐多年的心血，是經驗總結，經過實踐驗證的宇宙真理。所以基礎題目只要聽老師的話，基本沒有太大問題。
nn但是老徐把寫作文的方式也改了，這讓我有些抵觸。
nn
徐基和徒弟，一個學校給配的助理老師，總結了近幾年高考語文高分作文，摸索出了一套可以得高分的作文格式，我們私下稱為「新八股」。
nn作文的套路是這樣的。首先，正文之前必須要有一百字左右的「題記」；然後進入正文，拋出觀點，然後舉出三個例子進行論證，最後收尾；收尾之後，還要呼應開頭的題記，寫一個「後記」。
nn為了幫助我們開拓視野，豐富題材，徐基印了百餘個人物素材，為我們的作文填充彈藥。他說：自古好文章，皆是鳳頭（題記）、豬肚（豐富的素材）、豹尾（後記）之套路，吾幾日將此法相授，金榜題名舍諸公其誰？
nn徐基的方法是有用的，一個月之後的測驗，我的語文成績取得了自我接受九年義務教育以來的最低分——作文以0分計——因為我並沒有寫八股文。然而按照八股文格式的趙曉峰語文就考的相當不錯。
nn對於課上我和趙曉峰討論朴樹的問題，徐基相當憤怒。而他的憤怒補充了唐雎遊說秦王之外的第三種布衣之怒。
nn關於布衣之怒，秦王介紹了「免冠徒跣，以頭搶地」的庸夫之怒，唐雎又添加了「伏屍二人，流血五步」的士之怒；徐基在古人的基礎之上，借鑒了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之勢，又修改伏屍二人、流血五步之術，終於創新了布衣之怒的「道」——落實到我和趙曉峰身上，即每人抄寫《滕王閣序》十遍，並找班主任大老劉負荊請罪。
nn通過這種方式，唐朝的王勃與戰國的廉頗終於有了時空上的交集，共同幫助徐基釋放了布衣之怒。
nnnn二
nn寫到這裡不妨多提一句，朴樹發布《我去兩千年》的第二個月，廣東有個叫馬化騰的年輕人推出了一款類似即時通訊軟體——OICQ。這個以企鵝為圖標後來改名QQ的軟體，迅速成為當年Windows98以及今後所有的Windows產品、蘋果系統和安卓系統中一隻最瘋狂的動物。
nn高中畢業之後的幾次同學聚會，馬東山總是為我感到遺憾。馬東山是我高中時期的「淡交」，不是淡如水的君子交，而是以扯淡相交的好朋友。我們倆下課最大的樂趣就是趴在三樓的欄杆上，向下俯視著螻蟻般的眾生，暢想著美好的未來。
nn
我稱他為遠洋梁朝偉；他後來有次管我叫「人渣」；從此後我也就叫他人渣了。
nn梁朝偉，我對不起你。
nn高二有一次午後，美麗的夕陽穿透學校西邊水泥廠的煙灰，向我們播撒下二十世紀最後的美麗餘暉，我們聊到了未來的通信問題。
nn我說最近在報紙上看了一個新聞，外國人已經開始通過電腦打字進行聊天了。
nn馬東山取笑老外：有電話不打，打字聊天，這也太浪費時間了。
nn我說：你說的是有一定的道理，但是電話不是隨時都能接到，如果能夠在電腦上實現文字對話，就像寫信一樣，你一句我一句，這就能大大縮短時間成本，提高效率。
nn然後馬東山就開始取笑我：你以為打字很容易？打一句話要五分鐘，老外能夠用電腦，是因為鍵盤上本來就寫著的是英文，他們直接按鍵就行，而中國人還得打成漢字，你得先學五筆，你算算，這時間……對了章晗，你玩過電腦嗎？
nn我說：沒有。
nn他繼續嘲笑：沒有你也瞎扯淡。
nnnn後來，馬東山總是為他這一番話懺悔：「章晗，當年如果不是我耽誤了你，如今還有馬化騰啥事兒？」
nn
馬東山這蛋逼就是不愛讀書，他若多了解了解國際局勢，就知道OICQ（Open I Seek You）也不是中國人首創，而是來自於國外的ICQ（I Seek You），馬化騰推出這款軟體的同期，國內有很多類似的產品，諸如AICQ、BICQ、CICQ……而QQ最終能活下來，也有一定的運氣成分在內。
nn王利明沒必要為我惋惜，因為當年馬化騰曾有過將QQ以100萬人民幣賣給張朝陽等門戶大佬的想法，可人家沒買，最後馬化騰的艱難堅持卻成就了騰訊帝國。
nn所以，張朝陽肯定比我更惋惜。
nn不過最惋惜的當屬QQ的外國大哥——ICQ，這款軟體後來被它的以色列人父親以約4億美金的價格賣給AOL（美國在線），之後命運輾轉，最終湮沒在即時通訊工具的海洋之中，僅僅保留著小部分的市場份額。反觀QQ，卻成為佔據全球一半市場的超級巨無霸。
nnICQ雖成往事，但以色列人的智慧卻不得不讓人佩服，他們在20世紀末開啟了互聯網的文字即時通訊時代，又在21世紀之初開啟了互聯網的語音及時通訊時代——Skype也是這群上帝老鄉的發明。
nn可是十幾年後，語音通訊的王者之冠又讓微信摘了過去——我覺得馬化騰最應該感謝的就是以色列人。不止馬化騰，全人類都該感謝以色列人，他們的程序員不僅改變了世界，他們的女人也拯救了世界，《神奇女俠》的扮演者蓋爾·加朵就是以色列人。
nn機遇都是上天是給有準備的人送的禮物。我雖然準備了一個懵懂的想法，但我卻不是個有準備的人。即便當時上帝突然降臨在我面前，讓我去開發個QQ，我也不敢接這個活兒，因為那時候的我，是註定和全世界其他59億9999萬9998人一樣，與這個改變世界的機遇擦肩而過。
nn我這樣說不是很嚴謹，畢竟5天之後的10月12日，全球人口才真正達到60億。
nnnn那年的我，就喜歡坐在玉米地的田埂上思考人類種族延續與改變世界的宏大話題，絲毫沒有注意我爺爺已經潛伏在我的身後，突然就朝我吼。
nn「全家就屬你最懶！還不掰棒子去。」
nn
於是我帶上隨身聽的耳機，按下播放鍵，伴隨著朴樹的《New Boy》，將一根根被翠皮包裹，活像是齊白石、張大千這種大鬍子老頭的玉米，一根根的扯下來，拋向了玉米堆。
nn「是的我看見到處是陽光
nn快樂在城市上空飄揚
nn新世界來得象夢一樣
nn讓我暖洋洋
nn你的老懷錶還在轉嗎
nn你的舊皮鞋還能穿嗎
nn這兒有一支未來牌香煙
nn你不想嘗嘗嗎
nn明天一早
nn
我猜陽光會好
nn我要把自己打掃
nn把破舊的全部賣掉
nn哦這樣多好
nn快來把奔騰電腦
nn就讓它們代替我來思考
nn穿新衣吧剪新髮型呀
nn輕鬆一下WINDOWS98
nn打扮漂亮
nn18歲是天堂
nn我們的生活甜得象糖
nn穿新衣吧剪新髮型呀
nn輕鬆一下WINDOWS98
nn以後的路不再會有痛苦
nn我們的未來該有多酷
nn……」
nnnnNew Boy
nn朴樹 - 我去2000年
nnnn三
nn其實未來一點也不酷，朴樹你這騙子，還沒聽完你的《New Boy》，我的隨身聽就被爺爺搶走了。
nn爺爺還罵我：「一點兒也沒個庄稼人的樣兒！」
nn我沒有個庄稼人的樣兒，他應該高興才對，因為這樣才能體現墳地的風水好啊。
nn據說在我很小的時候，也就三四歲，家裡遷墳。城裡的長輩們都趕回來商量此事，因為遷墳對於一個宗族來說，是僅次於滿門抄斬的大事。對遷墳的重視，不僅體現了後人對先人的尊重，還體現了章氏宗族對於忠孝仁義傳統價值觀的傳承，更體現了家族長輩對於後人發展的重視，對於家族未來命運的「把控」。
nn墳遷好了，舉族興旺；墳遷壞了，一門凋零。
nn之所以這麼說，他們是有豐富的理論和實踐依據的。比如，他們認為毛主席之所以成為偉大領袖，帶領中國人民推翻三座大山，其個人際遇是一方面，而祖墳風水又是一方面。據說在一九三零年時，國民黨由於戰事屢屢失利，他們認為是毛氏祖墳龍脈好所致，於是湖南省省長何鍵，曾指派親信副官熊道干統帥一個連的兵力，往湘潭去挖毛氏祖葬，但在當地百姓的保護下，何鍵軍隊所挖的不是毛澤東家的祖墳，而是當地地主毛俊賢家旳祖墳，因此毛氏祖墳並沒有被破壞。
nn如若是真的，那必須可喜可賀，主席的老鄉保護的不僅僅是領袖的祖墳，而是工農革命在中國的勝利，共產主義的幽靈也要感謝他們。
nn可是馬克思主義世界觀與中國民俗碰撞在一起，總會鬧出一些尷尬。比如，作為黨員的大伯二伯，我不知道他們與風水先生探討問題之時，心中尊奉的到底是哪個信仰。
nn不過，高中政治書上又說：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在矛盾普遍性原理的指導下，具體分析矛盾的特殊性，並找出解決矛盾的具體方法。
nn給我家看風水的先生姓姜，長得寬額大耳，一臉福相，是我家三代「御用」的風水師傅。姜先生在家族諸位長老的陪同下，視察了所有可以開發為墳地的農田之後，在矛盾普遍性原理的指導下，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終於找出了特殊性最強的一塊地。
nn姜先生說：此穴出文人。
nn族人大喜，要知道我伯父等人早就想恢復前清章家「書香門第」的榮光了，所以姜先生此言正合長輩之意，於是一拍即合，遷墳。
nn後來伯父他們喝多了，無意間向我透露：當年遷墳之時，他們在我祖宗的衣冠冢之中放入了文房四寶筆墨紙硯，以增加祖墳的「文氣」。我就納悶了，後來大家都想孩子們掙錢發財，當年幹嘛不埋點人民幣進去，增加點財氣？
nn或許是當年的社會風氣太好了。
nnnn我家上次還是書香門第的事，恐怕要從一百年前說起了。據說我祖宗是前清的秀才，後來在家鄉辦了一座學校，至於是私塾，還是清末的廢除科舉之後興辦的新學，家人誰也不清楚，只知道祖宗順利的成為了校長，這就是章家後人推斷自己是書香門第的歷史依據，雖然後來三代都是農民。
nn當年做校長應該是個賺錢的買賣，我曾祖接手家族的時候，村子周圍的土地還都是姓章的。他有個同父異母的兄弟，後來憑著能說會道的本事，也在鄉里謀了一官半職，在日佔時期，也算是有效的維護了國際關係，只是漸漸通過賭博敗光了家產。
nn曾祖的性格與弟弟截然相反，後來能想起曾祖的人，給他的評價都是「厚道」，是個沒什麼文化，卻有著大智慧的人，以至於在他死後三十多年，有個姓劉的爺爺跟我提起他，竟然都能抹出眼淚來。後來看到了陳忠實的《白鹿原》，我就把曾祖想成了白嘉軒的性格，而他那兄弟，就是鹿子霖的模樣。
nn曾祖又生了兩個兒子，就是我的大爺爺與我爺爺，因為老哥倆關係異常的親密，導致下一代人，我大爺爺的兩個伯父，一個姑姑，與我爺爺這邊的爸爸、叔叔和兩個姑姑，關係如親兄弟般沒有分別。
nn兩位伯父後來參軍，退伍之後都在城裡有了公職，吃起了官飯。也正是因為有了見識，所以每每回來，都會對孩子的教育格外的關照。當然這種關照方式，在我們這些孩子眼中，是相當痛苦的。
nn那時候我最煩的就是和他們同桌吃飯，因為酒至半酣，話匣子一打開，他們就會很套路的把話題引向對我們的教育問題。
nn比如，和長輩吃飯要有「眼力價」，長輩杯空了，要主動上去倒酒，別等長輩提醒你，那就晚了；
nn倒酒的時候，要壓住酒瓶，瓶口距離酒杯三寸高，然後不疾不徐的倒出，不能讓酒水外漸，遵循著「酒滿茶半」的原則，在長輩拒絕滿酒之時，要花言巧語的哄長輩高興，務必把酒倒滿；
nn倒完酒之後放置酒壺/茶壺，壺嘴應該朝向自己的方向，不能朝著長輩，否則就是大不敬！
nn……
nn諸如此類，我家這種教孩子的飯桌禮儀，估計比某些學校「酒店管理專業」還要專業！
nn當然，只講禮儀在新社會是推崇奴性，不足以凸顯「書香門第」的家風。
nn伯父們還得舉出很多「別人家孩子」的故事讓我們感覺壓力，也會講述自己吃虧上當的人生故事讓我們提前領略成人世界的險惡。他們講著，我和弟弟妹妹在下面聽著，十幾年來一直如此，未曾有半點改變。
nn後來堂弟章旭私下跟我說，自己最怕過的就是周末，因為學校放個假，還得在家「上課」。
nn「他們不尊重我們，在他們眼裡，我們是不是特別的差？」
nn我有同感，可又能怎樣，誰叫我們生在這樣一個家庭呢。
nnnn我和大伯父，章家兩代領導班子的核心人物之間戰爭，終於在中國歷史上首個黃金周的最後一天中午發生了。
nn十月一日共和國五十周歲的生日，在北京舉辦了盛大的閱兵，大伯父以為在我國強大武力的震懾之下，一些江湖宵小自然不敢在這一敏感時刻向他這個共產黨員叫板。但是我一個有著五年共產主義青年團團齡的社會主義接班人，卻在這時候搬起了石頭，敢和他搞內訌，這絕對讓他意料不到。
nn一戰的導火索是斐迪南大公在薩拉熱窩被刺，而我們家族內戰的導火索，就是我爺爺搶了我的隨身聽，剝奪了我這個New Boy在和平年代平等享受音樂的權利。雖然爺爺在我掰完了兩畝玉米地之後把隨身聽還給了我，可是第二天中午飯，他把這事給大伯父這些當權派又講了一遍。
nn我當時頗為無地自容，為什麼就不能像張國榮唱的那樣，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風雨，縱然你的記憶抹不去，可我的生活還是要繼續。我爺爺看個《還珠格格》都要嘮叨，自然不是張國榮的粉絲。
nn他領悟不了這人生真諦，於是便給我帶來了滅頂的災難。
nn大伯父顯然有著豐富的鬥爭經驗，他在聽完我爺爺向組織的彙報之後，沒有立刻就往事向我重提，而是抓住了我當下我的一個「失誤」。
nn「你剛才跟你爺爺怎麼稱呼的？『你』？」大伯父斜楞著我，「『你』，能跟長輩說？我現在跟你爺爺說話，也是『您』，從來沒說過一個『你』，幾十年了都！」
nn高級啊，只抓住一個字，就徹底否定了我對長輩的尊重，釜底抽薪，抽的真狠。
nn於是當年政治智慧基本為0的我就火了，我一撂筷子：「用『你』怎麼了？用『你』就看出我不尊敬我爺爺了？」
nn屋子裡鴉雀無聲，我心想，反正話已說出，我也不想收回了，總得替我弟弟妹妹們把想說的都說出來。
nn「不行！別人家都行，在章家就不行！」
nn「你說不行就不行？什麼都是你說了算，你尊重過我們的想法？每次填鴨式的教育，你以為我們都願意聽？」
nn我記憶里從未有過以一人之力反抗家族的經歷，但那次卻有著一種甘心與家族決裂，甚至出門就改姓的決心，面對著長輩的批評，在桌子上大哭了一場。不過我奶奶、姑姑們還是在勸架的，也正是有了點溫暖，內心就更為難受，於是一拍桌子，小爺我跑回家背起書包，提前幾個小時回學校了。
nn路上一邊騎車一邊飆淚，痛苦之後還有些慶幸——能住宿真好，讓我這個New Boy既可以和這個封建頑固保守沒有絲毫民主的家庭劃清階級界限，還不至於流落街頭了。
nnnn四
nn回到學校，就意味著又開始了一個月的有期徒刑。國慶七天假期讓我們佔了個小便宜，本月只需要上三周課。
nn這已經是我在遠洋中學「服刑」的第六個年頭。回憶起來，也只有初一的時候，我享受過每周放一次假的正常學生待遇，從初二起，就改成了兩周放一天假，初三更是延長了服刑期，變為一個月放一天半假。終於熬上了高中，本以為日子會好過一些，可是高一時候，我們就已經兩周一次假，分了文理班到了高二，就又是一個月一次假了。
nn遠洋中學補課瘋狂是全市最著名的，在初中階段，我們的競爭對手是實驗中學，成績也與實驗中學平分秋色；而高中的競爭對手是北環高中——全市唯一的重點中學。
nn其實，北環高中只是遠洋中學的假想敵罷了，它的招生平均分每年都會比遠洋高出二十分左右，所以遠洋高中只能通過瘋狂補課去縮小與假想敵的差距。
nn但是補課十年，北環還是那個無法撼動的奇蹟，遠洋還是那個與之遙遙相對的千年老二。後來不知是哪個老師突發奇想，連夜向校長獻出「強校長策」。
nn此次會談的效果和意義，不亞於商鞅與秦孝公的三天三夜論道，不輸於諸葛孔明與劉備的隆中對，因為三年之後，遠洋中學在文科領域，已經可以和北環並駕齊驅，甚至偶有超越了。
nn長策指出，遠洋初中培養的好苗子，大部分都輸送給了省城與北環高中，留下的種子都是中等，中等種子怎麼能戰勝優質種子，這不科學？不是老師的問題，而是學生的問題，所以只要將遠洋初中的好學生，或威逼、或利誘，或曉之以理，或動之以情，最終能夠讓他們留在高中部，那麼，遠洋高中的成績必然是立竿見影的。
nn校長深然之。
nn很幸運的，我們這一屆就是深受這「強校長策」影響的第一批無知少年；而我，正是這批無知少年中最無知的一個。
nn我中考成績沒有絲毫懸念——年級第2，全市的排名也有11名。成績出來那天中午，初中部校長，初三年級組長以及幾位老師，盛情宴請我們這批年級前50名的同學。
nn校長坐我左邊，右手就可以隨時搭在我肩膀上。他左邊，是年級第一的許雲潔——不僅是本校第一，還是全市第一。
nn開席之前，校長上台講話，對同學們辛苦服刑所取得的優異成績表示祝賀，也對我們為學校帶來的榮譽表示感謝，最後正題來了，他說，學校和老師不辭辛苦的培養了你們三年，而如今，實在不忍心看著你們投向敵人的懷抱。
nn「如果你們有良心，應該感恩學校的培養，用你們未來的三年，來回報學校！」校長就像個受了氣的小娘子聲淚俱下，曆數自己和同事們在本市教育界遭受的種種歧視：「還不都是因為我們和北環差了一個等級，人家是重點，我們是個普通中學！世人都認為，我們遠洋的教育水平不如北環，於是好學生一窩蜂的扎向了北環，而你們是遠洋培養出來的好學生，你們見識到了遠洋老師們的責任心，也知道我們的水平不是不如北環，所以，校長在此懇求諸位同學，為了學校的未來，請你們務必留下報效母校吧！」
nn我也是在這次「感恩動員會」上見到了我們後來的年級組長姚明，他與後來在NBA揚名的姚明是兩個極端，姚主任短小精幹，身高不足一米六，體重看起來絕對不過百，兩頰微凹，頗像是兩萬五千里長征終於熬到陝北的紅軍連長，模樣與歷史課本上的留著兩撇鬍子鬧革命的董必武神似。
nn遠洋中學始終有個姚主任武功高強的傳言，傳說他有次同時面對兩個一米八的男學生，兩學生面對批評口出不遜之言，姚明突然之間就來了個凌空飛踹，左右腳各做虎鶴雙形，其腳法有百般精妙，不僅吸收了廣東黃飛鴻佛山無影的長處，還參悟了風清揚「唯快不破」的精髓，抬腳就讓兩個學生同時撲街。據被踹的學生講，他們都沒有看清姚主任的武功招式，只覺兩道灰色影子撲面而來，待神經系統反應過來就已經啃了老泥。
nn後來我仔細研究了姚明的太陽穴，果然能見微微隆起，這足以說明其內力之深厚，江湖所言非虛。
nnnn動員會上，姚主任來到了台上，笑眯眯的看著大家，說出了一段決定我未來命運的話。
nn「在座的諸位同學，我希望大家全都留在遠洋中學，當然，個別願意叛變的我也不阻攔，我只是講講留下來的福利……首先呢，學校將在三天之後開展為期半個月的暑期夏令營，來獎勵願意留下來的同學，而夏令營的費用全部免費；升上高中之後，會根據每位同學的分數，予以一定的現金補貼，學費書費都會有相應的減免優惠，而成績特別優異者，將會獲得學校的現金獎勵……」
nn我就這樣上了姚明的「賊船」，回家就把北環高中投來的橄欖枝扔進了爐灶燒成了碳灰。
nn三天後，我背著行囊出現在夏令營，五十人回來了三十多人，卻始終沒有再看見許雲潔。她的行蹤引起了所有學生的好奇，她同班同學趙曉峰說：許雲潔被重金挖到了省城十七中。
nn聽了這個消息，我真是渾身舒泰，這個壓了我三年的石頭終於被搬開了。因為她的存在，我受盡了千年老二的恥辱，因為無論怎麼考試，我的成績始終無法逾越許雲潔這座大山。
nn不過初中時候我也沒怎麼認真學習，我有一套安慰自己的方法：無法超越就無法超越，反正我數學偏科，我只要用點心，你許雲潔的尊嚴何在？男人嘛，給女人留點面子。
nn五
nn我始終認為趙曉峰是暗戀許雲潔的，自從我高二分文理班和他調成同桌之後，每個月都能會看到他在給許雲潔寫信。有時候我惡作劇似的湊過去，他既神秘卻又不失炫耀的趕緊捂上，臉上卻掩飾不住內心那點小幸福。
nn我真想告訴他，你也太低估我的品位了，許雲潔這種怪胎，也就只有弗蘭肯斯坦才會感興趣。
nn張愛玲說：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硃砂痣。
nn而許雲潔應該是紅白兩朵玫瑰花之外第三種女人——玫瑰刺，如果她真的還算是女人的話。總之，她給我留下來的記憶，已經在我心中長成了一隻刺蝟，一想起這個人，我渾身就不痛快。
nn如果簡要的來形容初中時期的許雲潔給我留下的印象，「讀、毒、獨」三字真言足矣。
nn所謂「讀」，是因為她天生就是個讀書機器，初中三年也不知道有多少次大大小小的考試，許雲潔的名字從未下過年級第一。久而久之，年級第二的名次，反倒成了眾人哄搶的香餑餑，而我章晗，則以絕世之英姿，成為蟬聯年級第二次數最多的人。但這份榮耀取得次數越多，相反掌聲越少，而嘲笑聲就甚囂塵上，因為我多次獲得年級第二，就在初中有了千年老二的名號。
nn偏偏初中的考試，是根據上次考試的年級排名而排本次考試的座次，無論換多少個考場，許雲潔永遠坐在教室左側第一排的首位，而我往往坐在第二位。她電線杆兒似的瘦弱背影已經通過我的視網膜，藉助我的潛意識，在我內心烙下了抹不去的陰影。每次想到許雲潔，都是先想到她的背影。
nn所謂「毒」，是因為許雲潔這人說話十分刻薄，向來不給人留顏面。學校就有很多傳聞，說她有什麼話從來都是直說，多次在教室侮辱同學智商，在宿舍否定挑燈夜讀舍友的努力。只要她在場，多蛋逼的貧貨都會懾於其強大氣場而噤聲，還有傳言，只要許雲潔在冬天摸過的花草樹木，第二年都不會返青復活。
nn我雖然與許雲潔前後桌的歷史起碼十幾次，可說過的話絕對不會超過三句。能記住的就是初一第二學期期末考試，我第一次排在她身後，在數學考試前她忽然回過頭來說了我們第一句話：「你向後搬搬桌子，想擠死我嗎？」
nn我聽話的將桌子拉後十公分，我不知道為什麼會聽話，彷彿當時成了一個機器人，許雲潔操縱了我的獨立意識。考試時候我才想起這是對我人格的侮辱：不就比我多考了一名么？誰給你的傲氣？讓我往後搬，你咋不往前搬？
nn從那次之後，我始終預備著復仇，想排在她前面非得狠狠的讓她搬搬桌子，只是三年來始終沒有成功。
nn所謂「獨」，就是初中三年，除了班級需要排隊的集體活動，我從未看見過許雲潔和人一起出現在旁人眼前。她就像個不屬於人間的幽靈，整日里獨來獨往，自己吃飯，自己散步，自己回去睡覺，如果非有個陪伴她的朋友，就是個灰色的隨身聽，洋氣點的名字叫Walkman。我之前總認為她在抓住課餘時間聽英語以維護她的領先位置，可後來趙曉峰告訴我，她整天都在聽與學習無關的音樂——不過她這一行為暗暗激勵了很多人去努力學習英語，據說我們初中那屆後來有人當了外交官，這軍功章里或許得有許雲潔的一部分。
nnnn就這樣一個人，趙曉峰竟然和她通信長達兩年。我本應該同情他，可我如今卻同情不起來，這小子腳踏兩條船，他用信件勾搭住許雲潔的同時，還用眼神勾搭我們班的地理課代表唐蔚然。
nn在此我得向趙曉峰道個歉，因為剛用「腳踏兩條船」這五個字形容他，有些嚴重了，既不客觀也不科學還不理智。事實上，他是想腳踏兩隻船，但兩條船都買了票，只是全沒上去。
nn他的貪婪不可取，但是他鍥而不捨的精神確實值得我學習。他一方面用兩年的時間穩住了許雲潔，同時又努力學習地理知識，以博取唐蔚然的好感，在高二下半年，趙曉峰就已經記住了世界上絕大部分國家和著名城市的經緯度範圍。我最煩的就是，他記下來之後，不去唐蔚然面前獻媚，卻總拿出來考我，炫耀他的記憶優越性。
nn然而，趙曉峰的好日子在國慶節之後的第一個晚自習就結束了。
nn他晚上遲到了十分鐘才來到教室，讓我一度認為他過節過得散漫，又想在家睡上一晚。誰知道他還是來了，偷偷摸摸的從後門進來，坐在我旁邊的座位上，神秘兮兮的對我說：
nn「章晗，許雲潔轉校了。」
nn我當時正沉迷在《20世紀未解之謎》中「血腥瑪麗」這一章，對許雲潔這巫婆興趣不大。趙曉峰見我只是哦了一聲，於是補充了一句：
nn「轉回遠洋了！」
nnnn未完待續·今日新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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