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是最不重要的東西」

在我依舊年輕的時候,我從未思索過日後會發生的事情。當時,一切新鮮的事物都彷彿都是遠方海邊的浪潮,一波又一波得擊打在我的腳下:窗戶外的天台,教學樓的頂層,還有從未被認為能夠開啟的儲藏室。某一段時間裡,我每天都嘗試企及窄小學校內不同的角落,希望自己能夠成為這個血液規律地循環著的系統外獨立的一名個體。我幻想著自己是一隻猛獸、一匹孤狼,不同於身邊墨守成規的乖孩子,也不屑成為小團體中的積極分子。當時的我表面上自始至終都是乖巧禮貌的孩子,特別是在家長面前;每每遇到成年大人或是不熟悉的家長,我總是習慣性地擺出一副大理石般光滑的表情,正如同我母校的名字以及教導處的教育一般。然而,在事物表面的背後,我的心房裡彷彿屯著一團乾草,等待著血一竄讓它們燃燒。每當春季來臨的時候,我的皮膚彷彿被虱子纏住一般抑鬱。而我的心情也同皮膚一樣,等待著一朵盛滿水的鳳梨花沖走身上不時煩擾我的躁鬱。

我所在的初中是一所管教嚴格的寄宿學校。自從我中考落榜之後,我便來到了我的高中開始了未知的生活。我對女性,不,更準確的說是女人——嶄新的女人——的理解源自於開學時門外的一陣聲音:我能清楚得聽見那是一陣腳步聲。那一陣陣清涼的腳步聲震蕩在走廊中,中和了身邊其它一切的噪音;我清楚地知道這肯定不是運動鞋的聲音,因為我從未在我的初中聽到過這樣的聲音,那是一個毫無魅力的女生聚集的地方。這也肯定不是高跟鞋,因為在我從小就為母親成堆高跟鞋的樂聲所麻醉。我的雙腳衝出了教室。氣喘吁吁地看著眼前的背影,失望而又滿意。那一頭黑色的長髮散漫但又不失優雅,披在一身修身白襯衫之後。陽光打在她的身後,將緊繃的纖細肩帶隱約提出了那潔白之外。那在初中生身上顯得極其平庸無味的校服裙垂在她那雙修長的腿上,似乎透出了一種奇特的氣息。我不由自主地被那一種粘稠的清新所吸引,我想要大喊,怒吼,想要讓她停下,但那整齊而又優雅的腳步聲卻點住了我的喉嚨。我看著那身背影慢慢走上樓梯,接著融在了洋洋洒洒的光里。那一天,我沉浸在了一種奇妙的喜悅之中,但又不僅僅滿足於此。

我始終沒有認清那個女生究竟是誰。唯一能夠肯定的是她不是同齡的女生。那種氣質在我們同齡的女生中鮮有出現,但是在高年級的女生中卻層出不窮。事實也證明,隨著年齡的增長,身邊的女生會在某個時間點突然成為了女人;發色、指甲油、絲襪、還有她們柔唇的顏色;她們身上原有的元素瘋狂地跳動,以此來證明自己早已不是剛剛進入高中時的愣頭青,實際上她們也早已跟之前的樣子截然不同,但是作為她們身邊的外人,我總能感到一絲深刻的違和感。也正因為不了解那天的腳步聲究竟屬於哪位公主,我對她總是報著不切實際的幻想。不止一次,在我的夢裡,我見到那道背影在走廊的盡頭逐漸消失。

到了高二,我終於按捺不住我的騰騰慾火。絕大多數人都在無奈與沉寂中度過他們短暫的高中生涯,手機和女人變成了男生缺一不可的寶貝。我開始將我額外的精力放在其他的女人身上。我開始尋覓各式各樣的女性,這其中不乏剛剛成為女性的女孩,也有依舊單純聖潔的女生。在那道背影之中,我發現我總能夠被女人身上的某種特性所吸引;不同尋常的髮飾,香乳味的體香,拉直的黑髮,或是扎頭髮的雙手。她們身上的一切元素總能產生出奇妙的化學反應,生成出一股的玫瑰香讓我神魂顛倒。那陣清香總是稍縱即逝,如同腦中那些雜亂而又有序的念頭往往一閃而過。

我不會提及究竟這麼多嘗試裡面究竟有多少成功,多少失敗。但我驚奇地發現,在有限的溝通之中,這些女人的想法纏滿了一切透明,像野獸的我的內心一樣複雜。她們像我一樣我,對身邊的事物敏感,甚至過敏,反應過激;一邊忙著處理著自己與團體之間的微妙關係,另一邊卻嘗試通過各種方式彈出自己的私人想法,就像九月顫巍巍的鳳仙花。我猜測大膽的個人想法在女性群體中或許不被廣泛接受,也因此她們往往跟我傾訴她們平常無法發泄的情緒,或許跟我與她們之間的恰如其分的距離有關。在這其中許多內容令人摸不著頭腦或乏味不堪,但卻總能令我驚訝於女人內心世界裡那些不可思議的想法。即便是最最令我感到乏味無趣的女人也驚艷過我:「假如將人生比作手指,我想應該是無名指吧。」當時她在沉寂的學校食堂里突然發出了這樣的一句聽起來莫名的感嘆。我忘了當時對話的上下文,而句話這是我唯一對那個女人的印象。那晚,我在夢中夢到了她,也僅是唯一一次。

把她們視為彗星的我在最最開始並不能夠適應這突然拉近的距離。這不是我想像中的女人!我的內心這樣大聲哭嚎道。對於女人的深入理解像是一個揪心的手機鬧鈴在我耳邊不停的吼叫,提醒我不再是那個無二的野獸。要接受自己的特殊很容易,難的則是接受自己的平凡。我那原始的脾氣開始讓那些敏感的女人緊張,然後畏懼。身上因為暴躁而不時散發出的戾氣開始招人厭惡。逐漸地,我發現我的「獸性」似乎僅僅只是單調乏味的自娛自樂,自我慰藉。一個又一個的女人先是被這份不多見的特質吸引,緊接著發現其本質之幼稚,然後鄙夷地離開,就如同現代都市人的關係一般,快捷省事。至於我是什麼時候開始發現,並且改變的呢?我腦子裡已經記不清了。或許是因為一個女人突然之間戲劇性地點醒了我,讓我悟出了做人的道理,也有可能是因為跟太多女人過家家逐漸掌握了套路?誰知道。總之,我不再衝動任性,一切都按照之前的規律走,成為了一個不折不扣的「經驗主義者」。

離開學校後,許多人對我的第一印象往往源自他人對高中時期的我的印象,而其中不乏打趣開玩笑的「惡意」標籤。許多人與我未曾見過一面,便早已知曉我那些不太願意提起的高中蠢事,把我當成一個放縱會玩的花花公子去結交。偶爾出去買醉,不省人事的他們總是咧著嘴,不懷好意地吐著嘴中酒氣問我結交過多少個女朋友,這其中哪個小妞最漂亮,哪個最可愛,又有哪個最喜歡。我再清楚不過,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在內,都期待著一個女神,一個與眾不同的人出現在他們的生活里,給他們帶來本質上的改變。一個故事發展下去,總需要一個高潮,需要一個充滿戲劇性的外來力來拯救我,亦或是摧毀我。很遺憾,生活里並沒有那麼多戲劇性的故事。沒有人最後與正直的我善始善終,在之後的道路上一起攜手並進,也沒有人像一個勇者一樣,當著眾人的面指責凌辱卑鄙的我。碰巧,這兩個場景都在我的夢裡出現過。總而言之,咔嚓一下,突然間,我什麼都沒了,就像經濟泡沫一般突然蒸發不見。我忘了究竟是我放棄了別人,還是別人放棄了我,或許兩邊或多或少都有一點?在我閑暇的時候,我的腦袋裡不再回想起那優雅的腳步聲,眼前面對人也從偶爾會低下頭微笑的女人轉變為了無時無刻不嬉皮笑臉的同學。我如同一個時鐘一般,漫漫長路上繞了一圈,好像再一次回到了原點。那時起,我討厭起了自己,但每當我想回去,回到之前的模樣的時候,又有一個力,不,更像是一個人拉住我,不讓我變回去。是理性?是她?是懦弱?還是那隻野獸不讓我回到那段迷幻的時光?

人類一生中的不同階段之間的交集總是少得可憐。畢業之後,我與他人便開始斷了聯繫。那些姑娘們也如同一閃而過的彗星一般,才剛剛吸引住我的眼球便消失在了黑夜之鍛之中。她們中有的還依舊活躍在社交網路上,偶爾能夠看到他們近期又開始與哪些我不認識的朋友享受生活,有的則徹徹底底地消失在了同屆學生的視線里,杳無音信。那些我發誓這輩子我一定要記住的人,的故事,的時刻,的誓言,似乎都像是雨後窗戶上孩童們用手指畫出來的故事,在太陽冉冉升起時,隨著我與她們物理上和心理上距離的增加而逐漸模糊不清,隨後消失。我再也沒有機會深入她們的內心世界了。她們變了么?她們還記得我帶來的傷害與喜悅么?這些偶爾會閃現在我腦中的問題並不會有相應的解答。我早已不像之前那般狂熱迷戀於對於事情的本質,按照老師的說法是不以物喜,但偶爾還是會以己悲。現在的我是否變得更加冷靜,更加理性了?不,這真的是理性么,還是麻木?還是我的個體對於社會的妥協、盲從?人們常把麻木當做成熟,因為隨著歲月的流逝,大部分少年早已在追逐星星的夜漠之中耗盡了力氣。我不再有動力去追逐所謂的解釋,真相。我似乎開始習慣這個世界不符合常理的怪誕之處。我終究還是開始老去,開始成人,開始變成了我曾經無法理解的社會分子,那個曾經孤獨卑鄙做事不考慮後果的潑猴逐漸學會了行走,換來的是更多回報與認可,丟失的也僅僅只是那不值一文的野獸情懷。

在我依舊年輕的時候,我從未思索過日後會發生的事情。記得某一次分別的夜晚,我和她分別躺在遊樂場的滑滑梯的兩側。分別之後的我們都陷入了沉寂,互相都沒有理會對方。我與她的物理距離是那麼接近,讓現在的我相信只要我靜下心來就一定能感受到她的心跳,那來自生命最本源的呼喊!但我沒有這麼做。透過我的瞳孔的是那沉寂的夜空中微弱閃耀的幾顆恆星。他們彷彿在召喚我,在提醒我這個世界並不孤獨,在提醒我做那個追逐星星的人!我欣喜若狂,虛榮心的膨脹讓我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我想要分享我這一刻的感受給她,讓她知道我究竟在想什麼,讓她知道我是誰!

而當我轉頭的時候,她正微笑著,仰望著那片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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