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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報答我

眼看端午就要大聚了,可長輩們今天還是組織了一場小聚。我先吃完先溜,出來時天已經黯透。

剛走沒多遠就步上一段小橋,下臨一條小河,在密林的遮蓋下昏渾的河水窸窸窣窣地流淌。太淺,沙石鋪排出嶙嶙細浪。河邊大叢大叢的傘形白花,不知是蛇床子還是髯毛纈草,沒那晝舒夜合的講究,摸黑也給你開著。

我剛喝了個彩「喲——」就驚飛一隻灰色羽毛的大傢伙,能升空那必定不是家鴨,性情一看也是傲慢不求人的,莽撞得貴氣。模糊覺得它某個部位是大紅色,腳丫?頸項?它蓬蓬蓬伸開翅膀,龐然地飛去下遊了,翼展足有一米。

我心裡有數,大自然對我太好。但凡我去看,就有好看的好玩兒的,好像天上有人笑說:罷了,就給她安排一下吧,花鳥魚蟲不拘多少都給她露一露,反正她眼皮子淺,看什麼都稀罕。——口氣是園子里的人背後議論劉姥姥板兒的口氣。

當然稀罕,剛在橋上站了十幾秒鐘,就見到了水邊怒放的花和自水上起飛的鳥,這說是「運氣」可太不明理了,這就是我的命運。

曾在青島一個遊客喧囂的海灘上散步,剛脫了鞋走出十幾步,腳就被硌了,以為是個鵝卵石,埋頭一看,哇呀,是個香螺!有雞蛋那麼大!沙子沒能掩住它的殼,它露出一段誘惑的曲線。我挖出來細瞧,它緊閉螺門,肯定在屋裡嚇得發抖,我感到掌心有顫動,發自一個沒脊椎的軟糯的胖子。我哈哈大笑。

一同的朋友是本地人,很氣,「我來這灘上多少回了?都沒挖到過這麼大的香螺!」是真的氣,不是逗我開心,眼神里沒有一絲玩笑,全是忿忿不平,想跟胖子隔著門大吵一架。

我不是不想吃,想吃極了,並沒有動感情,但還是決定放它回海里,因為一個哪夠。趁著浪涌到面前,我一鬆手,它跟著退走了。臨別我有一句贈言,「記得報答我。」

去年春天一個微雨的清晨,我騎車經過物理學院背後的那片樹林草叢,野鳶尾已經過了花期,葉子在水霧裡瘋長成一大片一大片的草窠。我騎得慢,因為心裡納悶,林子里平常鴉雀啁啾,今天怎麼鴉雀無聲了。

我下來推車走得更近,使勁朝樹上看,果然一隻鳥都沒有,寂靜清凄,好掃興。忽然我的手機響了,發出一段愚蠢的電子音樂,更為掃興。然而就在這一剎那,從我腳邊不到一尺的草窠里,撲騰騰騰飛起來十幾隻鳥,每一隻都有童子雞那麼大,是斑鳩。它們從我眼前飛過,近極了,我的臉頰能感覺到它們翅膀下的空氣湍流,它們不冷不熱的體溫,聞到淡淡的禽類的臊味兒。

我恨我傻,當時手被自行車佔住了,一時反應不過來,居然沒有伸手去抓。自行車倒了就倒了能有什麼屁事呢?是斑鳩重要還是你那破車重要?我恨我在緊要關頭永遠抓不住重點。

就在我目瞪口呆時,斜刺里猛然躥來一隻貓,黑麻花貓,它噌地彈起來在半空里張牙舞爪窮形極相,但落地才發現連根鳥毛都沒薅到。老實說它不是沒有機會,它起跳並不晚,騰空時也有相當的能動,一雙前爪也頗具戰力,它的失手我以為是慾壑難填,它要的不是一隻兩隻,它想抓到它們全體。它在半空里實際上沒有目標,它想玩兒姑姑的天羅地網式,但玩兒砸了。

這對一隻貓來說,就算奇恥大辱了吧?

它落地後不再起跳,它知道大勢已去,它靜靜地愣在原地,跟我保持了相同的姿態。雨又下大了,我們倆在雨里悔恨不已。

斑鳩們飛走了好一會兒後,我們倆才過了那個勁兒,散了散了我說。它仰頭看了我一眼,目光里有哀求和威脅,雖然複雜矛盾,但情境之中我當然明白,我說行吧,你的糗事我不會到處亂說。它眼裡馬上扮出虛假的感激。「但是,」我說:「記得報答我。」

十幾年前我畢業實習,跟團隊到四川洪雅縣出差。一天黃昏在江邊幹活,我趁工歇時在石灘上溜達。那條江原是大江,但那年趕上雨季晚,豐水期遲遲未到,所以將近一半的河道裸露出來。不好走,但好耍,彷彿揭穿、袒露了一個謎底。

我在一塊大石頭上發現了妙不可言的情形。這石頭有我膝蓋高,圓圓渾渾,石頂並不拱,而是在中心凹出一個四方的淺坑,邊長半尺略強。積著不知是雨水還是河水,深約三兩市寸。波瀾不驚,青空和林冠在這汪清潭中透出分明的倒影。最有趣的,是這潭心上,趴著一隻小螃蟹,一塊錢硬幣那麼大。

它一動不動,死了一樣,但這須騙不了我,我一看就知道它活得硬硬朗朗的。哈哈哈哈。

它是漲水時被困在這裡的?但它有手有腳的誰又能困得住它?它是自行專程來此的?躲避戰亂或是什麼人的聒噪?不好推測。我那時畢竟年輕毛躁,馬上就把它滴湯滴水地拎出來,跑去向眾人炫耀。天予弗取,我又不瓜。

別人都在忙,不過敷衍我幾句,有一個人是真動了心,是個大叔。他仔細問我在哪裡捉到的?哪塊石頭?走過去幾遠?當時就這一隻?有沒有翻開石頭再看?其他石頭翻開過嗎?掂一下感覺螃蟹有沒有點兒分量?捏一下蟹殼感覺裡面飽滿不飽滿?我雖然回答了但看得出來他根本不滿意。隔了一小會兒,我發現他遠遠地走在石灘上,低著頭四下亂看,苦苦求索著什麼。我忽然想起來,這大叔平常是愛吃酒的。

我也愛吃螃蟹,是真愛,任何時候想到都需要剋制。但我對這一隻沒有邪念,並不為它小。而是為它的情致。趴在石潭裡所仰望的青空,和在河裡石縫中所仰望的青空,不一樣吧?那彷彿超過了一個螃蟹的視角,而接近閑雲野鶴的視角。從石縫中爬出來走到石潭裡,像從生活中走出來,走到一座空中樓閣里,這時無論想什麼都是詩了吧?

我怎能囚禁一個詩人?一個八腿的、硬殼的、螯上有巍巍長毛的詩人。我沒一會兒就放了它,走去我抓它的地方。它飛快地橫行著消失在石灘上。我空自叮囑道:「記得報答我。」

然而這麼多年來它們都沒有消息了,並沒有香螺按老法那樣藏在我家替我打掃衛生燒火做飯,麻花貓也沒再出現謝我嘴嚴,詩人螃蟹也沒有寄來親筆簽名的獲獎詩稿。但我有數,它們一直在報答我,已經、仍將報答我。因為承認並崇敬它們的存在,它們就用存在報答我了。

天上那人說:反正她眼皮子淺,看什麼都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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