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湖村:繪製在大地上的太極圖騰

本文發表在《中國國家旅遊》雜誌2017年6月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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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漸商業化的徽州古村落里,太極湖村如同一個尚未出閣的大家閨秀般,保持著神秘與秀氣。太極湖村位於安徽省績溪縣的一處山坳里,緣溪河「S」形流過她的懷抱,n河流兩岸點綴著粉牆黛瓦,站在高處俯視,一幅太極圖躍然大地之上。村子裡世居著胡姓和章姓兩個家族,打破了徽州地區一村一姓氏、聚族而居的傳統。湖村所滋養出的民間技藝,剔除不去的徽州物語,歷經革新後,依舊栩栩如生。鄉土文化早已紮根在這片春季開滿油菜花、秋天紅葉遍野的土地里,從未消散與離去。n

鄉土:村中有乾坤

車子繞過兩個山頭,一幅淡逸悅目的水墨畫彷彿猛然在我們眼前展開。這是在從績溪駛向太極湖村的公路上,剛經過一路青山綠水的風景,車子臨近村莊,我們的視野就又被小村的粉牆黛瓦一下子刷新了。

一首古詩這樣描寫太極湖村:「曲徑通幽處,豁然一農莊。華蓋村邊樹,素居馬頭牆。圳源唐宋水,雕自明清匠。七姑千年守,古風猶自傳。」這雖是百年前的詩句,但是用來形容我眼前的太極湖村,還是再貼切不過。緣溪河是小村的母親河,她汩汩滔滔,在湖村裡拐了兩個彎,以美妙的「S」形貫村流過,將村子分為了兩個部分;河西灰白色的民居連成片,河東稻田泛著綠浪。我爬上村子旁邊山丘上的制高點,一副「太極」圖騰躍然於大地上,熠熠生輝。

「太極」是中國古代哲學中意指萬物本源的概念,古人依山傍水,以此形式建村,在方寸地形之中展現了天地乾坤的大格局。太極圖好似兩隻黑白魚互糾在一起,因此,在民間,太極圖又被稱為「陰陽魚太極圖」。位於陽魚眼的是胡氏二十五世祖古墓,南宋時龍川樞密使胡云龍葬於此。墓碑上除了寫明墓主外,點名了墓的座向,「壬山丙向加子午」。巧的是,150年後元大都的建立,也是按照此座向作為大都的中軸線。

但風水是否真的能庇佑湖村的龍脈?帶著疑問,我站在祖墓的位置,向遠處的群山眺望。祖墓對的方向正是七姑山,因七峰並列,遠望如七姐妹聚首,故稱為七姑山。正如詩中所言,七姑山早已在此靜候千年,站在祖墓的方向望去,她好似一尊睡佛,口鼻甚是清晰,神韻飛揚,為這山水增添了一分靈氣。n

行走在湖村,我切身感受到,去掉風水中的迷信,其中不乏因地制宜的因素,如同今日的城市規劃師。村中有一條建於明代的水街,叮咚泉響,不絕於耳,故稱為吟泉街。截留河水,修建水渠,古人把對水的熱愛發揮到極致,家家戶戶門前有水流過,不僅方便了居民的日常生活,也有利於防火。

閑適的村民,搬出來藤條編織的椅子,聚在古樹下,一邊聊天一邊擇菜,為午飯忙活。沿著吟泉街青色的石板路,每走幾步,便有一條小巷子伸展出來,接納我探尋的目光。小巷深處有一戶人家,側門大開,徽州人家的生活氣息乍泄。我探頭進去,猛然間,一隻大狗衝出來,狂吠不已。屋內的主人循聲趕到屋外,厲聲喝住,一個勁地向我「賠小心」,或許是為了表達歉意,見我又是一個旅者,便邀請我進屋坐坐。

於是,我見到了安然端坐在太師椅上的徽州。屋子裡的老木散發出來潮濕的氣息,上面的精雕細刻飽含日月的眷顧。屋主是一對老夫婦,熱情的端出來當地的梅乾菜燒餅,用方言勸我品嘗一兩塊,果然「好點焦干」,滋潤鮮香,十分解餓。

此時正值暑假,老夫婦的孫女正坐在太師椅中看書。小姑娘約莫四歲的樣子,見到有小食端來,便扔下書,迫不及待地抓起盤子中的燒餅往嘴裡送。我撿起來,是一本注圖版的《三字經》。老婦人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這是他們的孫女,兒子已定居合肥,孫女在學前由他們老兩口照顧。談及對孫女的期待,老婦人指了指八仙桌上方懸掛的一副書法,「開卷有益,躬行實踐」。

這幅懸掛於堂中中央位置的書法作品,似乎昭示著耕讀傳家精神在鄉土中國的延續。

鄉族:望族章氏

皖南一帶的大部分鄉村,歷史上多是聚族而居,一村一姓氏,「徽俗士夫巨室,多處於鄉,每一村落,聚族而居,不雜他姓」。而在湖村,這個傳統卻被打破了,村子裡世居著胡氏家族和章氏家族。

湖村原是胡氏族仆在此守墓,早些年村子叫「胡村」。村子裡的章氏家族本是瀛州章氏的後裔,時間上稍後於胡氏,但清代時章氏家族人丁興旺,在人口數量上超過了村子裡的胡氏,故在「胡」字前加上三點水,湖村也就由此而來。

俗話說無徽不成鎮,無績不成街。績溪是徽商的故里,這個深處績溪群山中的小村落,也深受此風。村子裡的章氏以農為本,也善商賈,章氏商賈的足跡遍布漢口、蕪湖、寧國、杭州等地。

武漢徽菜館的創始人章祥華便是從湖村走出來的。當地童謠傳唱,「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歲,往外一丟」,章祥華正是在13歲的時候離開湖村,前往淳安縣航頭鎮的雜貨店當學徒,16歲時又在上海「第一徽菜館」做傭工。五年後,21歲的章祥華偕同行章正權遠赴漢口,開設了漢口地區第一家徽菜館「華義園」。隨後的十五年里,章祥華積極推介徽州菜,使之譽享武漢三鎮,生意也得以越做越大,在漢口地區又陸續開設8家高級徽菜館。

章祥華的故居依然保留,他的後人仍然住在這座百年老宅里。我沿著泉水涔涔流過的吟泉街走去,從小巷拐入便是章祥華的故居。故居內的牆上掛著毛澤東主席詩詞《水調歌頭?游泳》。1956年6月,毛主席視察武漢長江大橋,在章祥華曾開辦的大中華酒樓品嘗了武昌魚後,揮筆寫下「才飲長江水,又食武昌魚」。據章家後人說,武昌魚最早便是章祥華創作出來的菜譜。

艱苦打拚、吃苦耐勞的章氏商賈財富不斷得以積累,在光大宗族的夢想中,村子裡的章氏宗祠得以建立。眼前的章氏宗祠氣勢恢弘,我不禁猜想,這是好幾代人的添磚加瓦才得以建造的吧。

或許是村子裡少有遊客到訪,祠堂大門緊閉,門板之間的縫隙也難以窺探到裡面的天地。我索性就坐在這祠堂前面空地的青石磚上休憩,細細地品味這裡的一磚一瓦,一門一窗。少頃,一位中年男子拿著鑰匙走來,好似專程前來為我打開祠堂,我不禁大喜,起身,走上去與他攀談起來。

中年男子姓章,本村人,負責保管祠堂的鑰匙。見我一人,他津津樂道地向我細數著家珍。祠堂大門正對的照壁上,正中畫有一隻騰雲駕霧、相貌乖張的天界神獸——「犭貪」。此獸腳踩象徵福祿壽喜的蝙蝠、銅錢、烏龜、如意,但它仍不知足,眼睛緊盯天上的日月,血盤大口好似一口吞掉太陽。這副瑞獸圖出自章家家訓中「休專公共之利」等信條,警示族人知足常樂,為官必清廉,從商須守信,切忌貪心。

章姓歷史,人才輩出,發展近千年,雖分支龐雜,但家訓中興學為樂,耕讀為本的理念,始終沒讓章氏家族後裔偏離做人做事的正道。

鄉俗:絕技的變與不變

自嘉慶年間,太極湖村每年正月舉辦一次觀音盛會,每次連續五天,吸引周邊民眾的是盛會壓軸大戲「鞦韆抬閣」。廟會當天,一隻兩百餘人的鞦韆抬閣表演隊伍浩浩蕩蕩地從章氏祠堂出發,好不熱鬧。

鞦韆抬閣的道具端端正正的擺放在祠堂里。嚮導介紹說,湖村的鞦韆是「十」字風車的樣式,這與我們常見的鞦韆有很大的不同。「十」字安裝在裝有綢緞的底架上,四名著古裝戲服的女童置於「十」字的四端的短軸上。隨著行進,「十」字風車轉動起來,四名少女唱著婉轉悠揚的徽州小調,隨著風車上下飛旋。

抬閣則是六尺見方,四周加以圍欄,圍欄上精雕細鏤。閣里有鋼筋做的高約三米的支撐架,兩名男童著扮起戲文人物,輔以刀槍等道具。兩名男童必處於兩層,一下一上,有的僅刀槍處相連,好似真的在爭鬥一般。每年觀音廟會,每個鞦韆和抬閣必定由四名壯漢抬著行走。

我不禁感嘆「妙哉,妙哉,不愧為民間藝術奇葩」,但猛然間,又發覺不對,擺在祠堂中的抬閣,分明是一個個蠟像。見我疑惑,導遊解釋道,由於村裡適齡的孩子在縣城內上學,學業負擔重,且家長也再願意讓孩子被架於架子之上,做危險的動作。鞦韆抬閣的傳承人便藉助當代的技術,創造性製作了與參演幼童等比例的蠟像。午後的陽光透過天井傾瀉下來,恰好在蠟像的臉上,人物生動了許多。

章嚮導不斷強調說,鞦韆抬閣的演出形式可以變,但內涵永遠不變。

告別嚮導,我走過水口,回到日月亭。我坐在已磨出包漿的木條凳上,在婆娑的樹影下,我回望這條彎曲著貫村而去的小河。兩位農婦正蹲坐在河邊的石橋旁清洗衣物,她們時而用棒槌敲打,時而把衣物展開,置於水中沖洗。

我的目光停留在這座石橋上。百年時光匆匆如水,徽州的少年,十三、四歲時背井離鄉,待到衣錦還鄉,榮歸故里之時,已然不是少年。這座石橋上承載了多少古人凝望的目光,而時值今日,這座石橋上的腳步愈發緩慢,遊子不再歸來,游向了繁華與多元的都市。

作家馮驥才說過:「很多傳統村落就是一本厚厚的古書,只是很多還來不及翻閱就已經消亡了。」在太極湖村,以耕讀傳家為代表的鄉土傳統、以秋抬閣為代表的民間技藝,雖與現代文明遭逢,但並沒有因此消亡,而是像流動不居的太極一樣,不斷返本開新,從源頭找尋當下的意義。那一句皖南鄉音濃重的「內涵永遠不變啊」就是這裡的明證:傳統社會文化的基因,突變為當今生活的精神路標,如同繪製在大地上的太極圖騰一般,周流不息,循環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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